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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页

书籍名:《挽澜记》    作者:闲相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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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抖缰向前,前方是东平门的城墙。墙头悬了灼目的朝阳,墙外是迢迢的路途,再远些,是一派壮美山河。
  
  琴歌之声一直幽然相随,御街旁的百姓也都听着,心里多了些激动,用眼睛送别着这队远征的将士。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芳草遍如茵。
  
  旨酒,旨酒,未饮心已先醇。
  
  载驰骃,载驰骃。
  
  何日言旋轩辚?能酌几多巡。
  
  千巡有尽,
  
  寸衷难泯。
  
  ……
  
  出城的前一晚,潘濯回了府,将铁券还回去。潘素问坐在书房里,接了铁券,随手搁在桌上,只看着跪在身前的儿子不语。
  
  半晌道:“你可知道你这名字何来?”
  
  潘濯道:“父亲明示。”
  
  潘素问沉了声音,“这是双栖留给你的,她望你洗净尘埃,寄身山水足矣。什么仕途名利,什么家国天下,都涤去了罢。君子处世,遇治则仕,遇乱则隐,吾儿,何苦拼个死活?”
  
  潘濯磕头道:“儿子有负二老寄托。”潘素问摇头起身,跨出门去,“濯儿,你如今孤注一掷,我拦不住你。哪天,若是真到了绝地,回来罢,累世簪缨的功勋可以舍,却不能舍了吾儿。”
  
  潘濯回过神来,眼前已经远远看得见城门了,于仲仪转头道:“潘兄,白大人近旁的那位,下官看着颇眼熟,只叫不出名来。”潘濯笑道:“那位是刑部主事陆含章,与我同科的。”又听于郎中道:“这却是听过,才受了圣上的封赏罢,与潘兄一般的青年才俊。那两位大人怎的不在城门相送?”
  
  前面景昭道:“若在城门送,于大人岂不是听不到这《阳关》了。”于仲仪笑道:“如此一来,下官算是借了殿下与潘兄的光,白听了一曲。”
  
  城门下列着许多人,队前的将官开始勒缰下马。
  
  景熙向前迎了一步,似笑非笑举杯道:“二弟,为兄替父皇送你来了。”景昭端了一旁呈上的玉卮,面向禁宫道:“父皇恩重,儿臣替将士们谢过。”又向景熙道:“皇兄厚意,为弟先干为敬。”语毕一饮而尽。
  
  景熙道:“二弟此去,定然旗开得胜,”朝一旁看了眼,“何况又有潘濯和于大人两位国之栋梁相助。”
  
  潘濯笑道:“泰王过奖,能为朝廷鞠躬效力,乃是我等臣子之福。”景熙刹时面如寒霜。于仲仪不明所以,也随道:“泰王殿下放心,我等定然尽心尽力,不负陛下重托。”
  
  景熙身后的朝中诸人这才纷纷上前,一阵寒暄,此时才有了些许送别的意思。
  
  将行时,周未晞忽地握住潘濯的手腕,看着他道:“……我不便多言,京中的事自会尽力,子渊保重。”潘濯抬手覆上他的手背,笑道:“渐黎也要多保重才是,朝中事多,老师年纪也大了。”两人静默了一息,余光忽看见一人,“子澶!”
  
  潘泱一直不远不进地看着,此时只得上前。潘濯迎上几步,攥住他手,轻道:“大哥一直未能尽长兄之职,对不住二弟,以后莫再孩子脾气;此一去,更不知何时能再与爹娘尽孝,此时……便要托与子澶了。”说罢松了手俯身一揖。潘泱听见爹娘二字,脸色顿时寒下来,却终是点头道:“嗯。”
  
  将官们陆续归队,潘濯顿了顿,转身上马。握住缰绳再看去,众人已在行礼告别,又抬手一礼,凝目潘泱道:“二弟,保重。”潘濯嘴唇动了动,还是开了口道:“……大哥保重!”潘濯笑着点头,又朝周未晞摆摆手,驱马前行,再不回头。
  
  城门外,是一片黄土荒烟。再没了城中的馋谄算计,勾心斗角,也没了城中的粉黛繁华,富贵风流。景昭回头微笑道:“怎样,可是后悔了么。”潘濯驱马上前几步,笑道:“正是一酬壮志之时,你说笑么。”
  
  不远处,玄甲军士肃然挺立,整装待发。
  
  启佑九年十月十四,金州失守,守将广武将军赵显之率部渡洵江,退守南岸涪州。副将殷罗、齐康年战死,军几没。
  
  十月十九,靖王景昭率八万援军抵达涪州。
  
  廿一,乌库集十万部,据金州,渡洵江,久攻不下,汉夷各折近万。
  
  廿三,靖王率六万余夜渡洵江,广武将军率三万余东出涪州,共击金州。后五日,金州下,血流漂杵。
  
  十月廿八日,乌库退兵,自此,捷报始传。
  
  乌库刚刚吞下的金州又被血淋淋地吐了出来,乌库王哈穆勒似乎丝毫没被战败的阴云影响到。仅过了两月余,启佑十年正月初五,乌库便与羯卑联姻,乌库王哈穆勒长子要迎娶羯卑公主。
  
  所有人都知道,结这个亲家并不是因为两边狼狈为奸日久生情了,而是因为,形势真的不好了。
  
  坤朝一直是只皮香肉嫩的肥羊,肥得一圈子饿红了眼的狼日日想得抓心挠肝,一朝群起而攻之,果然吃到了肥羊肉,于是便可以沉下心来慢慢蚕食鲸吞。可是如今,这头肥羊忽地长出了牙齿,竟从饿狼齿间将肥肉要了回去。
  
  这就大大地不妙了。
  
  正月初三,乌库王宫。
  
  描金绘彩的穹顶下,人群来来往往熙熙攘攘,艳丽的乌库侍女面覆薄纱,端着美酒果盘往来穿梭。各方敌友宾客都聚在在喜宴中,吃吃喝喝看这场戏能如何热闹。
  
  送亲前来的是羯卑皇帝手下的爱将拓跋岐,高大结实的青年正盘膝坐在毯上,端着只空了的大杯,也不斟酒,就直愣愣地注视着宫殿中的宾客。宫门入口处拿长青的绿枝缠绕起来,在这刚入了春的干冷里添了许多生机。门旁立着两位盛装的侍女,朝入门的宾客抛洒风干后熏制的花瓣。
  
  拓跋岐正要垂目斟酒,却见门口忽然闪出了一片黛绿的衣角。接着,那衣角的主人跨进门来。
  
  拓跋岐怔了一下。
  
  进门的人脸上带了初春暖阳似的笑意,唇边眼尾都微微弯起。拓跋岐忽然想起了家乡草原上河畔的碧草繁花。
  
  风干的花瓣抛洒下来,那人又往前行了几步,轻笑一声,才将肩头衣襟上的花瓣拈落。拓跋岐眼神蓦地犀利,他此时才发觉,那个人穿着坤朝的衣饰。
  
  酒杯被稳稳放到了桌上,拓跋岐看着他环视一周后解开披风,身后的侍从用一只手接过去,另一只手捧了似是贺礼的几个锦盒。
  
  乌库王的儿子小哈穆勒从宫殿的另一头走来,他抬手相揖,两人交谈了几句,朝乌库王所在的那边行去。
  
  拓跋岐目送这几个人消失在人影幢幢的大厅里。原来,是金州来的使臣。
  




墨阳

  入夜的时候,拓跋岐吩咐同行的卫兵守在卧室门口,独身一人朝乌库宫殿的东北走去。没记错的话,各邦来使都是安排在那处。
  
  利害攸关,他需要见一见那个金州来的使臣。
  
  穿过石头的拱门,拐个弯就能看见东北角的一片建筑。前面是条白色的道路,在夜里发着晦暗的光。忽然,两个人影从视线的尽头慢慢靠近。
  
  拓跋岐停住脚步,站定在路上。那两个黑影不多时行到了他身侧,为首的一个仿佛吃了一惊,停下行礼道:“原来是拓跋将军。”
  
  拓跋岐道:“使者大人真是公事繁忙,夜里也要四处操劳。不知使者大人想去往何处?”
  
  来人笑道:“本是恰好要拜见将军,既然将军有事外出,在下便改日烦扰了。”说罢又行了礼,转身回返。
  
  甫一转身,却听拓跋岐道:“巧了。我也正好要找使者大人了解了解两个事宜,不如今日便去我下榻处一叙吧。”
  
  那使臣略一停顿,转身行礼:“恭敬不如从命,将军请。”
  
  一行三人不多时便到了住处,拓跋岐朝守门的羯卑卫兵道:“先回去休息吧,今晚不必值夜了。”说罢开了门,做出个请的姿势。身后的金州使臣却也朝随从道:“小常也回去吧,住处老关着门可不好。”那随从迅速抬眼警觉地扫视了一遍拓跋岐,利落地转身去了。
  
  屋中一方厚毯,放了张半尺高的小桌,点着盏油灯。拓跋岐盘膝坐定,使臣便挑了对面跽坐下来。
  
  “在下翟清。拓跋将军有礼了。”
  
  “翟大人前来有何贵干?”
  
  “自然是来恭喜乌库王双喜临门。一喜爱子成婚,二喜得结羯卑,从此进退无忧。”
  
  拓跋岐听他话中有话,略一思忖,大笑道:“即使来贺喜的,无酒不成欢啊,我恰好带了几坛我们羯卑产的好酒,不如边饮边叙如何?”说罢起身走进黑暗里,回来的时候抱了只粗陶坛子,上面却顶了两只颇精致的大碗。
  
  “这碗还是我专门向人要来的,我们羯卑的酒,不用碗喝,喝不出味道!”一掌拍掉酒坛的泥封,哗哗倒了两碗,不由分说推了一碗到那人面前。
  
  坤朝的文人,恐怕一辈子也没见过这样饮酒的,只就着春花秋月拿小酒盅小口地抿。
  
  那使臣却也笑起来:“在下何幸,竟有这等口福。”也不多言,伸手端起一碗来仰颈便喝。
  
  拓跋岐着实吃了一惊,本是想有意刁难,不料对方竟喝得如此爽快。
  
  须臾,使臣便将空碗重又放回桌上,抬起手背抹了抹下颌的酒液,笑道:“将军怎的不喝,莫不是想给敏善公主留下当嫁妆?”
  
  拓跋岐桌上的手一僵,刀削斧凿般的面上笑得就有些勉强,“那里有这样粗贱的嫁妆。”说着抬手也饮尽了。
  
  羯卑人酿的酒,粗烈辣口,却并不和中原的好酒一般容易醉人,成碗地喝也是醉不死的。
  
  一人一碗酒下腹,拓跋岐又提坛满上,“有什么话,翟大人先说吧。”
  
  使臣得偿所愿地弯了弯嘴角,伸手端过第二碗酒去。脂粉堆里练出来的酒量,原来还有这么个用处。
  
  天刚亮的时候,紧闭了整夜的门咯吱打开,金州的使臣活动着肩膀从里走出来。走到门口的时候,屋里忽有个声音道:“翟清,我知道你并不是个主簿这么简单。”脚步停住,他扭身回望,神情好整以暇。
  
  “你的随从我见过,是洛京来的那个靖王的近卫。”
  
  拓跋岐起身走到门边,“想必,我们后会有期。”
  
  “翟主簿”笑了,然后揖别道:“是,后会有期。”
  
  墙边的影子一闪而过。
  
  片刻,乌库王哈穆勒在寝宫见到了回返的探子。窥伺整夜后得到的成果是,金州使与羯卑人密会整夜,交谈饮酒,两人不时以指沾酒在桌上写写画画,似是相谈甚欢。
  
  哈穆勒捻了捻下巴上蜷曲的胡子,咂了咂嘴。“请金州的使臣过来一趟吧,去多备一份早点。”这里是我的地方,你们羯卑人能做的,我都可以加倍做出来。
  
  潘濯回到金州大营的时候,已经是元月初六的午后。
  
  景昭、赵显之诸人已经静候在帐中。
  
  天色近昏的时候,赵显之带着副将先辞别了帐内,转身去了。不多时,景昭与潘濯也掀帘出来。
  
  景昭道:“你现在回去睡一觉,好好歇了,晚上将饭送去你帐里便是。”潘濯捏了捏肩颈,早就哑了喉咙,“也觉不得多累,我现在须去看看我的心肝儿。”说着便摆摆手往营地后面走,景昭只得苦笑着叮嘱:“小心站远些……”
  
  潘濯的心肝儿是匹马。
  
  打下金州之后,景昭先干了两件事。一件是软禁了监军于仲仪,另一件就是大力网罗军马。
  
  中原的马匹多是挽马,即使是军马,也被长期的杂交繁衍弄混了血统,不止不适合长途奔袭,更少了边疆战马的血性和胆气。
  
  每月中旬,边境诸州多有马市。一月前,景昭请了当地相马的老马倌,一行人都穿了便服去马市上,一则挑些好马,二则察看察看民生。
  
  虽是刚经历战事百废待兴,市上却也是颇为挤挤挨挨热闹的。马市从东边逛到西边,果真挑到了数十匹良驹。西疆的良马生得头长耳短,脖颈细长,耆高胸窄,后肢坚实有力,其形若刀,打起仗来悍威凛凛。
  
  一行人到了西边的集市尽头,正要回返,忽听一阵暴怒的嘶鸣。
  
  诸人循声看去,却见集尾处有匹乌马扬蹄嘶叫,正将拉扯缰绳的人拽得连连踉跄。牵缰的似是个农人,黑瘦干瘪的样子,骂骂咧咧地奋力将缰绳绕在木桩上,拾起地上的藤条开始抽打。
  
  潘濯忽地叹了口气,抬步朝那边走去。景昭朝营中几个下属吩咐道:“你们先将买的马带回去,今日就看到这里。”只常予溪和王老马倌跟着,也朝集尾走去。
  
  牵马的农人已扔了藤条,正朝潘濯絮絮叨叨地解释。
  
  原来这汉子是战场附近的农户,几日前到战场的死人堆里准备捡拾些遗漏下的财物,不想却见到匹马站在乱尸里。见了人也不走,只拿嘴拱着地上的一具尸身,急躁地刨蹄轻嘶。此时距那场仗已经数天,这马不吃不喝也没了多少力气,便被自己硬拉扯回来。如今疯癫着不好卖出去,便想拉去屠户家里卖马肉了事。
  
  这马原先应是颇为高大,只是如今已是瘦脱了形,脖颈前胸上有不少兵刃伤口已经有些溃烂,方才又添了抽出的血口,马血黏在脏污的皮毛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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