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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书籍名:《一壶清茶捣江湖》    作者:大福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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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之一

  章业十五年,天下大安。
  茶楼大堂几个武林人士正在比划刀剑,殷璇坐在最角落,撸了撸脑袋上一弯卷毛,偏偏就这一茬毛怎么拉都拉不直。
  其实这比划刀剑真的只是比划而已,各自拿出武器,炫耀几句何等厉害何等传奇,过过嘴皮子的瘾罢了。毕竟太平盛世,容不得整日动刀动枪的。
  那拿剑的是武当派的弟子,自从武当前掌门和少林老方丈携手云游去后,新一任的掌门只是守成,但下头的弟子却日益骄纵起来。
  也不知到底有什么本事能到如此地步,武当还欠着玄教三千两银子呢。殷璇懒懒地剥了一颗花生米,从右手抛到左手,最后来了个花生米大空翻,掉进了嘴里。虽是鲜衣怒马的年纪,但他对什么事情都是兴致缺缺,除了美食和美人。
  正因为如此,觉得生活太无聊的殷璇决定出去溜达溜达,而不是闯一闯。
  真的闯了,肯定会被父皇打板子的。
  于是他又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原来宫外的生活也挺无聊的。
  边上忽然响起一声轻笑,殷璇诧异地转过头去,见是跑堂的一个小二,扎着粗布头巾,一身短打衣裳,眼睛却透着活络,正在偷着乐。
  “很有意思吗?”殷璇忍不住低声问。
  小二扭过头瞧了他一眼,眨了眨眼睛,也低声回道:“那个拿刀的自称是淮水何家门下之人,但何家二十年前就隐退江湖了,唯一的儿子出家当道士,何老头干脆舍了家业,带着夫人出海去了。我看哪,这俩都是绣花枕头一包草,连个谎都圆不了。”
  殷璇点了点头,小二见他表现淡定,又笑道:“你倒看上去是个不错的。”眼睛一转,落到殷璇拿着的那把剑上,虽然用土布包着,但露出的剑柄黝黑沉郁,与殷璇清贵的模样有些不符。
  但小二没有多话,只是指了指那边道:“虽然两人的刀剑不怎么样,但那个道士腰里挂的却是个好东西,只可惜道士不识货,糟蹋了。”
  殷璇看向那道士的腰间,隐约露出一点莹白之色来,结着一个红色络子,心想大约是个羊脂玉佩之类,也没多留神。小二摇了摇手指:“你这人我瞧着顺眼,且看我搞个有意思的事情来。”
  说着,小二随手拿起长嘴水壶,故作给茶客添水的模样。半晌下来看热闹的茶客口渴要添水的不少,纷纷伸手招呼小二,这下一来,人群就推推攘攘,刀剑什么的不可避免的碰在了一起。
  结果可想而知,大堂里就像是没沥干水的菜叶子扔进油锅,呼啦一下就炸开了。
  殷璇远远望着那边的热闹,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那小二回到他边上,得意地挑了挑眉毛,道:“如何?”
  殷璇正要开口,那边猛地响起一声巨喝:“哪个小兔崽子?!”
  小二吐了吐舌头,立马抹油开溜,转眼就不见了。殷璇低头瞧了瞧自己,认真盘算了一下自己到底算不算“小兔崽子”,最后还是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在一团吵闹中慢悠悠踱出了茶楼。
  出了茶楼,却又看见那个小二在边上探头招呼他:“跟我来。”
  殷璇也没什么迟疑,毫不犹豫拿着剑就跟了上去,两人转到茶楼后头的小巷子里,小二摘了脑袋上的头巾,随手塞在腰间,又带着殷璇拐过一个弯,进了一个小院子。
  这个院子极小,一个前院连着一个小屋子便没了。小二招呼殷璇进来,屋子里很是简朴,连桌上的茶壶也只配了两个小杯子。
  “只是临时落脚的地方,不必介意。”小二摆摆手笑道,“我见仁兄很是亲切,故而起了结交之心,不知仁兄意下如何?”说着伸手往脸上一抹,竟撕下一张人皮面具来,露出少年原本的面容,目若星辰,顾盼飞扬。
  少年伸手道:“我也不知道我姓什么,我师父叫我阿珲,从玉珲,你也这么叫我好了。”
  殷璇笑着伸出手,道:“这么有意思的朋友不结交却是我的脑子糊涂了。我叫殷璇,从玉璇,想来我们也是有缘分的。
  阿珲嘿嘿一笑,道:“刚才我说有个有意思的事情,现在就给你瞧瞧。”于是从怀里掏出一件东西来,递给殷璇。
  殷璇接过,见手上之物大如雀卵,浑圆莹白,隐隐有一抹青色,下面结着一个玄色的双福如意结,不由道:“这是……夜明珠?”
  阿珲点点头:“也不全是,你可知聚窟洲?古书有云,聚窟洲在西海中,有反魂树,可得奇香,今唤还魂香即是。大如雀卵,黑如桑椹。昔年汉武帝时,西胡月支国王遣使献香四两。”
  殷璇一愣,下意识举起珠子对着光线,不禁道:“这里面是……?”
  “没错,就是还魂香。”阿珲嘻嘻笑道,“所以我说那个道士不识货,这个是大颗明珠掏空了藏进去一枚还魂香,明珠虽好,但日夜风吹日晒雨淋,很容易失其本性。”他转身从箱子里翻出一个丝绒做的荷包来,将夜明珠放进去,又小心翼翼地塞在怀里。
  殷璇忍不住问道:“你要还魂香作什么?救人吗?”
  阿珲抿了抿嘴,点了点头,声音带着涩:“我知道这是我一厢情愿,但对我而言太重要了,哪怕……我也要试一试。”
  “可是还魂香是否有用,谁都说不清啊。昔年无论汉武帝,还有秦始皇时徐福出东海寻瀛洲,最终不得所踪。”
  “所以我还想找到江湖上盛传的七明芝。”
  七明芝的名字殷璇出门以来还是听说过的,道:“那么你要去哪里?”
  “先去海边,后回黄山。”
  “好,我和你一起去。”
  阿珲睁大了眼睛,上下打量了一番殷璇,迟疑道:“我说了你可别恼,你虽一身白丁之服,但棉布也是松江府的上好棉布,想来家境优越。此番路遥姑且不论,黄山山道陡峭,险象环生,你可担当得起?”
  殷璇听了也不恼,点头道:“你说的有理,你我一见知交,岂能不同行?更何况凭我手中之剑,想来也可证明一二。”说着他手上一抖,土布散开来,露出玄黑色的暗纹来。
  阿珲接过剑,剑并不长,稍显沉重,但在殷璇手中轻如童子戏耍用的竹剑。拔剑出鞘,剑身光滑如水,依旧是一抹沉色,却有凛然之气,仿若一挥即能定天下。
  他沉吟良久,忽然灵光一现,恍然大悟,抬头笑道:“我道那道士不识货,原来是我自己不识货。若是没错,这是昆吾剑,今能得见,此生了矣。”
  殷璇脸上露出笑来:“故而我说没交错朋友,你有如此学识,我真甘拜下风,往日读的那些书真成了烂纸堆。”顿了顿又道,“那么现在看来,如何?”
  阿珲大笑,伸手拍拍他的肩:“就这么定了。”
  [注1]还魂香,出自《海内十洲记》,据传乃西汉东方朔所撰。
  [注2]七明芝,出自《花镜》,清朝陈淏子所撰。

  之二

  殷璇素来对人情世故看得极淡,心里知道其中关节要紧,却不知为何就是提不起劲。此番经历倒让他觉得结交了一个真心朋友,结伴同行,一路上倒也是谈笑风生。
  两人去码头找船家,准备从钱塘江出海,沿着东海一路向前。殷逸问道:“你可是要往那里找么?”
  阿珲道:“江湖有传言说东海边长七明芝,我也不知是真是假,只是想试试运气。”
  殷璇思忖道:“既然如此,出海须得好船,此事包在我身上,船帮我倒是认识些的。”
  阿珲一脸笑嘻嘻:“有劳了。”也不作揖,只是拍了拍殷璇的肩膀,一副好兄弟的模样。
  “街角那头的烫干丝,我可是馋了半日,先让兄弟我去吃上一碗。你智者多劳,完事了来找我就是。”
  殷璇点了点头,转身往章台街走去。白日里的莺歌柳馆皆是闭门谢客,一个半大的少年往这里头去颇有些奇怪。殷璇毫不理会,在最大的那家怡然院门口停下脚步,叩开了门。
  门里探出一个小厮的脑袋来,脸上很是不耐烦:“还没开馆呢,猴急什么!”
  殷璇冷着脸,将剑柄直直地对着小厮:“找人。”
  小厮正欲发作,忽然里面有个女人的声音,不知道说了什么,小厮脸上立马热情起来,忙不迭地开了门,一叠声道:“您请您请。”
  殷璇收了剑,迈步走进去,抬头见一个穿着墨染蝉翼丝绢裙的素面女子,笑意盈盈地站在楼梯上,娇声道:“小哥找人么?”
  殷璇的眼皮抬也不抬,径直从那女子身边走过,沉声道:“多事。”说着就穿过花廊,挑帘进了屋子,手按在角落一个青花折枝花瓶上,墙闷声开启。面前又是一道长廊,下面亭台楼阁处处精巧,他瞅都没瞅,径直走到头推开了那扇门。
  门外景色方好,门内风情更佳。
  两个侍女一个烹茶一个拨香,那人倚在窗边低头看着一本青皮册子。
  殷璇轻笑一声,道:“红|袖添香点茶汤,真是风雅。”
  那人抬起头来,笑道:“稀客。”说着起身挥退侍女。
  殷璇点点头,做了一个晚辈见长辈之礼,道:“沈叔经年不见,倒是长回去许多。”
  沈沉昕一身居家袍子,发带随便一扎,倒显得脸上年轻许多。闻言,他合上书低头轻笑,又问:“你父亲可好?”
  “极好。”殷璇想了想又补充道,“现在应该不好,我没和他打招呼就出来了。不过这也不怨我,宫里头那些人整日对眼看着太没意思了。”
  “你且放心。”沈沉昕道,“你进江南的时候他就已经知道了。”
  殷璇叹了口气:“两边都靠不住。”
  “你尚未行冠礼,你父亲担心无不道理,我也只是让他知道你在江南一切平安罢了。”
  殷璇无所谓地耸耸肩,又道:“我托沈叔一件事,此事切勿告诉父皇。”
  沈沉昕伸手止住他,道:“可是要借船出海?”
  “诶?沈叔怎么知道?”
  沈沉昕道:“八方巨海之中有十大仙洲所在,此事流传千古,不足为奇。但近日不知为何,江湖上有传言说东海边有七明芝,食之健体强筋,可使耄耋之人重回壮年,壮年之人增进功力。码头那边借船出海的人不少,弄得江湖上异心层起。”
  “那么七明芝之言可否真切?”殷璇问道,“我有一个朋友,似乎是要救人。”
  沈沉昕摇摇头道:“生死有天命,谁能知晓个中奥义。你若真要去,我先给你指两个人,他们江南江北大半都逛过,就住在西湖不远的梅家岭里头。你们先去问问,不过我看来,什么七明芝,都是胡闹。”
  殷璇颔首,行礼拜谢:“多谢沈叔。”
  沈沉昕苦笑道:“谢什么。”说完竟是低头沉思不言语了
  殷璇摊开手无辜道:“此番我前脚来,说不准父皇后脚就来了。再要不,我去父皇边上再念两句樱桃杨柳枝?”
  “就你多事。”沈沉昕忍不住叹道。
  出了章台街,殷璇往街角去,果然寻到了阿珲,这人正坐在摊上大啖煮干丝。
  摊主的刀工极好,一块白豆腐干一眨眼的功夫就切成细丝,几乎能穿过邻家绣花小妹手中的针,先在开水里烫过,再往那土鸡吊的高汤里略煮,整齐地扣在白瓷大碗里,浇上汤汁,码上火腿丝,翠绿的菜叶点缀其中,引人胃口大开。
  殷璇盯着阿珲边上那一叠碗,沉默了片刻,撩起袍子在他身边坐下,道:“来一碗,钱算在他身上。”
  阿珲这才抬起头来,嘴里还嚼着干丝,含糊道:“为什么算在我头上?!论有钱,阿璇你的比较多吧?”
  殷璇挑了挑眉,道:“一个消息换一碗干丝,如何?”
  阿珲这回不支声了,只得悉悉索索拿出自己的荷包,从里面艰难地掏了掏,摸出一块碎银子来,又忍不住嘀嘀咕咕:“我真是看走眼了,往日哪有吃爷的份儿,都是爷来吃……”
  吃过了干丝,殷璇和阿珲往西湖那边的梅家岭去。
  梅家岭连着小孤山一片是漫山遍野的梅树,相传有梅妻鹤子之称的和靖先生曾居住于此,不过这也只是相传而已。现今不是梅花开的时令,入目只有郁郁葱葱的枝叶,有些梅树上还结着累累硕果,青翠可爱。
  两人沿着修好的坡道一路上去,一座不大的院落映入眼帘。殷璇赞道:“终老苏杭,此生无憾。果然是没错的。”
  阿珲道:“此地的风水也不错,借着山上的泉水引下一股清流,有山峦环绕,可攻可守,又有余路可循。”
  正说着,门吱呀一声开了,从里头走出一个人来。殷璇见那人与沈叔年纪相仿,动作不紧不慢,脸上带着温和淡定的气度,连忙上前行礼道:“晚辈有事叨扰。”
  那人诧异地抬起头来,一脸莫名其妙。
  殷璇又道:“晚辈乃是借沈叔之名前来拜访。”
  那人闻言,恍然大悟,“哦”了一声:“我还奇怪怎么有人会特意来这个地方,原来是沈沉昕说的。”说着又打量了殷璇一番,又瞅了眼后面的阿珲,道:“我倒是瞧着你眼熟,可忘了在哪儿见过。”
  “晚辈姓殷,单名一个璇字,前辈直唤我阿璇就是。”
  阿珲上前几步,也报上自己名号。
  那人笑道:“我知道了,论起这事来,我还抱过你们俩。不必前辈长前辈短的,我叫单枞,木从枞。随我进来吧。”
  两人奇怪地对视一眼,跟着单枞进了院子,见院子里有个人正在给花藤修枝。那人修枝的方式也与众不同,手中不是剪子而是一把剑,盯着架子上的花藤沉默一会儿,猛地拔剑出鞘,银光闪过,刷刷几声,多余的枝条毫无怨言地散落在地上,一根没少一根没多。
  殷璇心中赞叹这人的好剑法,又觉得放在修枝上可惜了,只听单枞道:“若溪,你看是谁来了。”

  之三

  白若溪转头瞥了一眼两个半大不小的少年。他依旧是一身劲装,只是领口稍微松散些,少了点严谨,多了点随意。
  阿珲瞪大了眼睛,忍不住喊出声来:“你就是十五年前在江湖上有名的白若溪吗?”
  他固然机灵,但依旧是孩子心性。殷璇也曾听过十五年前的那段江湖往事,自己也算是当事人之一,此时难免有些尴尬,偷偷拉了拉阿珲的袖子。
  没想到白若溪却一点儿也没恼怒,很是干脆地点了点头,开了口:“陈老先生尚好?”
  阿珲一愣,低下头,声音愈发小:“师父他……他说自己天命将至。”
  白若溪沉默了一会儿,又看向殷璇,微微挑了挑眉:“我抱过你。”
  这回轮到殷璇愣了,虽然这事自己知道,但未曾想过白若溪会如此直白。
  沈叔曾对他说过,将来父皇和自己都不在的时候,如有劫难,可托付此人。只是千万没想到,沈叔口中这个曾经的敌手和可托付之人,竟不是那般凶煞模样,反而坦诚得很。
  单枞夹在两边有些忙乱,伸手拍了拍阿珲的脑袋:“陈老先生也是故人之交,有什么话进去说,别站在这里吹凉风。”
  四人穿过花架子,进了屋。单枞招呼两人坐下,自己去泡了茶,又拿来了两碟子点心,满登登的芝麻酥茶饼和红豆糯米团,倒还真把他们当作了小孩子。
  白若溪素来不怎么爱说话,尤其是不怎么熟的人面前,单枞只得担起打交道的重任,道:“既然是沈沉昕让你们两个来的,必定是有原因。”
  “七明芝。”白若溪忽然出声道,直把两个小家伙吓了一跳,以为这人是诸葛孔明托梦入世了。
  单枞眨巴了一下眼睛,明白过来,笑了:“原来如此。陈老先生身体欠安,做徒弟的心里着急,就出来找七明芝。又不知你们两个人怎么扯上的,南地商运多半在沈沉昕手里,他倒好,推倒我们这里来,着实白贴给我们一个人情。”
  殷璇嘟囔着:“我不知道这是沈叔欠人情,不然我就自己找个船下海去了。”
  “七明芝虽然在江湖上盛传已久,但实在不可信。”单枞一句话如同惊天响雷把阿珲直直劈了下去。
  阿珲着急地站起身来辩驳:“不可能!都写得明明白白,说七明芝生于东海水石山崖间,有七孔吐纳,夜见其光,得之可重洗七窍,返老还童。”
  单枞但笑不语,只等着阿珲一通话说完,方道:“果然是少年天性。我且问一句,你相信长生不死吗?”
  阿珲默然。
  单枞道:“七明芝此物,我也并非没见过,曾在东海嵊泗洲边得见。不过就是长得奇形的白石罢了,所谓返老还童之言却是常人多想出来的虚物。”
  正说着,白若溪起身走到边上的架子旁,抽出一个木盒子,递给单枞:“当初你说瞧着好玩,就削了一块,倒费了一把剑。”
  单枞微微一笑,打开盒子,里面垫着土布,上面安然躺着一片白色的石头,密密麻麻满是窟窿,倒像是被虫咬过的菘菜帮子。
  殷璇皱眉道:“这就是七明芝?怎地这么不堪见。”
  白若溪道:“这算不得真正的七明芝。”
  “七明芝的名号,也不知怎么传起来的。”单枞道,“思来想去,怕是有人有心要闹腾点什么来。不过看着倒是无碍,如今天下太平,武林出点什么事也是闲得发慌小打小闹,没什么要紧须放在心上。”
  阿珲失望道:“不是说这个……师父他本来就固执,现如今哪怕得了还魂香,也未必肯用……”
  白若溪敏锐地抓住关键字:“还魂香?”
  “这事我觉得不靠谱。”殷璇忙道,“还魂香从古自今众说纷纭,谁知道这到底是一团黑泥还是一团膏药。”
  “拿出来给我看看。”白若溪的口气没有一点商量的余地。
  阿珲只得乖乖掏出了那颗珠子。
  白若溪一瞧这珠子,忽地笑了,拿给单枞。他原本就长得俊秀,年纪虽长,但这么一笑也没了多少严肃,反而令人一漾。
  单枞瞧了也笑道:“你们年幼,初涉江湖不知道的事情多。我虽不是江湖人,但这个却也见过。这是武当派放黑鱼断续膏的,这个膏药乃是用黑鱼骨头添加多种药材熬成,接骨续筋有奇效。因为武当派本着五行学说,故而将黑鱼膏藏于同为水中之物的珍珠中,可不是什么还魂香。”
  阿珲闻言,顿时傻了,直直地盯着这颗珠子,说不出话来。
  单枞见状,叹了口气,道:“你师父可曾与你说过,天有命盘,地有宿运,宿命相对,不可逆也。人之生死,轮回六道间,若逆天而行,便是狂魔噬心,终不得已。”
  阿珲咬了咬嘴唇,低下头,很是沮丧。
  白若溪出声道:“你们肯出海的话,我带你们去看真的七明芝。”
  “真的七明芝?”两个少年闻言眼睛皆是一亮,兴奋起来。
  单枞与白若溪游遍大江南北,素来是想到就着手准备去做。沈沉昕安排了出海的船,借着这个由头也要掺和一脚,这么一划拉,人倒还不少。
  出海前一晚,单枞包了饺子招呼大家吃。但凡出海的,都要临行前吃顿饺子、放一挂鞭炮以示吉利。
  饺子馅极是满当,焯水剁碎的菘菜拌上虾皮和绿豆粉丝,又煎了鸡蛋皮儿切碎混进去,看着虽干,但菘菜和粉丝把汤汁吸得饱饱的,一口下去满登登的馅和汤,配上前些年埋的梅子醋,哪怕再挑嘴也挑不出个刺来。
  沈沉昕用筷子蘸了醋送进嘴里,抿了一下露出回味的表情来,对殷璇道:“论起来你是好福气。天下的菜色,单枞这里是顶不错的。但能吃到他的菜的人,一只手都能数过来。”
  单枞放下盘子笑道:“不就是一顿饺子,算得上好?这些年你过来蹭吃蹭喝还不够?还是借着我要钓点什么?”
  这回似乎戳中了沈沉昕的心事,他挑了挑眉,不说话了。
  阿珲咂吧了一口梅子醋,脸上露出小孩儿拿到糖葫芦的笑来:“这个真好吃!比师父泡的酒好!”忽然又改口道,“师父做的烧鸡也很好吃。”提及师父,原本的笑缓了两缓,淡了下去。
  殷璇瞧着他,自己心里忽然很不是滋味,连嘴里的饺子似乎也缺了什么味道。
  世上的人情故事真没意思,殷璇暗想。

  之四

  两串鞭炮放过,这艘算不上大但算得上结实的船就出了海。
  掌舵的是信得过的船帮小头,东海边上没遛过十次,九次也是有的。
  去嵊泗洲还是几年前的事情,记得不是很分明,但大致方位是没错,加上掌舵的精通海图,倒也不急。待海船慢悠悠行到嵊泗洲的时候,已经是一天后的中午。
  海船绕着嵊泗洲转了半圈,单枞瞅着星罗密布的小岛,有些糊涂。白若溪记性好,仔细一瞧就找到了那个岛子。
  船寻到水浅的地方抛下锚,停在海面上。
  小岛不大,一侧是浑圆的海石,另一侧则是悬崖峭壁,最下面像梯田那样一层一层叠满了白色石头,上面密密麻麻满是窟窿,和盒子里那块石头一模一样。
  白若溪指着那儿道:“这就是七明芝,但还没到时辰,要看还得等晚上。”
  于是当下散开,单枞找了掌舵的一起撒网捕鱼,白若溪和沈沉昕在屋里相对而坐,喝着茶,就是不吭声。
  阿珲站在甲板上一动不动,仿佛魂魄出了窍似的,定定地眺望着悬崖。
  殷璇瞧在眼里,总有种阿珲脑袋上的耳朵都耷拉下来的错觉。他在肚子里打了不少腹稿,各种安慰之辞都捣鼓了一通,可站在这人边上,竟是一句都说不出来。
  最后殷璇无言地伸出手来,拍了拍阿珲的肩。
  “我自小是师父养大的,我不想看着师父离开我。”阿珲闷闷地说,“可师傅说人总是要走的,不让我瞎操心。”
  殷璇张了张嘴,欲言又止,终于还是说了一句:“还有我。”
  阿珲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没应声。
  殷璇心里闹得慌,惦记着阿珲到底听没听到。他想了想,从怀里掏出一块羊脂玉佩来,递给阿珲道:“这个给你,以后你哪怕交了许多朋友,也要记得我。”
  阿珲愣了一下,旋即露出会心的笑来:“你是我唯一的好朋友。”
  此言一出,殷璇心里暖暖的,平静了许多,也没之前那么闹腾了。
  阿珲接过玉佩,见玉佩上是连绵的从云龙纹环绕着一个“璇”字,不由“咦”了一声,道:“这个倒是和我的那个有些相像,我师父说我的襁褓里就有这个。”说着从怀里也掏出一块玉佩,虽没羊脂玉那么细腻,也是好玉,上面是连迭的从云卷草纹。
  殷璇见了,心下不由一惊,道:“这是你小时候就有的吗?”
  阿珲道:“我的名字就是从这玉佩上面来的。师父说天命所向,既然被爹娘弃了,定是有什么原因或者难言之隐,总之活着就挺好。”他笑了笑,递给殷璇,“我也知道这块玉和我身世有关,但真的知道了身世又如何,现在这样的日子很不错。所以这个你拿着,你的给了我,权当作相互交换。”
  殷璇收了玉佩,摸了摸,忙贴身藏好,正要说什么,那边响起单枞招呼吃饭的声音,只得咽下去,和阿珲一起去舱里。
  在海上这一日来三餐吃的都是海物,单枞怕有人吃了肠胃不适应,特特带上一罐泡了十五年的杨梅酒来。
  殷璇心里嘀咕着怎么拿个东西都抵得上自己的年纪,又见这杨梅酒色如琉璃琥珀,果香混着酒香扑鼻而来,正被倒入玻璃大盅里兑开,那酒如糖浆般淌出来,仿佛是小摊上的饴糖浆,瞅着总觉得下一刻就能拉成糖瓜。
  单枞给每个人倒了一小盅,又看着两个少年道:“这个不是吃着玩的,你们年纪小,不能多吃。”
  阿珲嘀咕着:“我哪里年纪小了。”被白若溪无声地一盯,缩了缩脖子。
  桌上的海味无外乎那几样,倒被掌勺的单枞做得顿顿不重样。黄花鱼前一顿还是糖醋的,这一顿加了带来的雪里蕻咸菜,熬成一锅雪菜黄鱼汤,汤如奶汁,用吴地方言说就是“鲜得眉毛都要掉下来”。
  裙带菜烫过后拌上海蜇丝,加了姜汁醋,这醋原本想配螃蟹吃,倒没想螃蟹没打到,海蜇捞了两大朵上来。掌舵的是个熟手,戴着麻布手套,用粗盐和明矾处理了海蜇,毒性去了余下的也好办。
  还有银光闪闪的带鱼,足足有四指宽,用刀刮了鳞,油煎了红烧,肥美无比,还没端上桌已经被所谓路人甲乙丙丁偷吃了几块。
  单枞又从下面的水盆子里找到两块豆腐,这是掌舵的在起航前随手带上来的,原本是预备着解毒用的,豆腐贴身上可解蜂毒,若被海中毒物蛰了,也有同样功效。他拿了一块,切块后和渔网打上来的龙头鱼炖在一起。
  龙头鱼是个奇物,绵软如豆腐,骨脆可嚼咽,一出水就死,不及时腌制就腐烂。渔民皆用大量海盐腌制,再日晒几次,名曰“龙头烤”。其中龙头烤又以宁波那处出名,有“压饭榔头”之称,故而能吃到新鲜的龙头鱼乃是少有的口福。
  前一顿龙头鱼挂了面糊炸成椒盐,这一顿豆腐与绵软的鱼肉相融缠绵,比咸得出奇的龙头烤都要下饭。
  一顿吃完,外面的夜幕早已降临,海天星光一色。单枞点上油灯,豆大的灯光一跳一跳,船舱里微亮。
  白若溪抬头望着海上升起的月亮,弯弯的一勾,照着大海沉甸甸的。他伸手指向那边的悬崖,只说了一个字:“看。”
  悬崖背对着月亮,下面发出了一团团莹光,像无数萤虫聚集在一起摇摆,衬着漆黑的海水,很是诡异。仔细一看,那一团团的莹光也是层次分明,像一簇一簇生在木头上的蘑菇。
  殷璇和阿珲都瞪大了眼睛,满脸的不可思议。
  “海中有海萤虫,微小不可见,白日就藏在石头的窟窿里,夜里发光活动。渔人路过,以为是仙品,故而以讹传讹。”白若溪道,“你觉得它真是灵物吗?”
  一时间都静下来,只有海风呼呼地吹过,殷璇只觉得时间过得好慢,他侧过头去,看到阿珲无声地流下泪来,灯光昏暗,脸上也是糊了一片。
  殷璇心里酸得很,不由得伸手搂住了阿珲。
  单枞不忍心,道:“算起来我们也和你师傅是故交,再来也欠着一份情,回陆上和你一起去黄山好不好?”
  阿珲埋在殷璇怀里,点了点头。
  殷璇出声道:“我也去。”
  边上一直不说话的沈沉昕忽然拍了拍他的脑袋:“胡闹,你爹知道了怎么办?”
  殷璇低下头,也不反驳。

  之五

  殷璇挺不乐意,他难得想去一个地方,却被沈沉昕拿父皇来压。
  当然他很聪明,不会现在就说出来。
  下船的时候殷璇一溜烟就不见了踪影,待单枞和白若溪带着阿珲上路的时候,他又在官道上抱着剑故作路人甲的模样出现了。
  单枞瞧他一脸“我只是路过”的样子,捧着肚子直笑:“你以为沈沉昕不知道?”
  殷璇泄了气,肩膀险些垮下来,但背依旧挺得笔直,挑了挑眉毛,表示毫无兴趣。
  阿珲却很高兴,伸手招呼他一起走。殷璇别扭了一下,还是骑着马和阿珲并肩同行。
  到了黄山脚下,四人弃马攀登。古来此地就以奇峰峻岭著称,历经千难万险到达峰顶的瞬间,为那壮丽秀美的风景所折服,这种感觉令人深深着迷。
  过了紫云峰,边上就是青鸾峰。阿珲像是鱼儿回到了水里,异常欢快,手里捧着荷叶包的烧鸡,一蹦三跳地唤着师父,脚下的险石在他眼里也不是什么阻碍了。
  “死小子,叫什么叫!”绕过一块冲天巨石,后面的树丛里突然发出声音,直把单枞三人唬了一跳。
  阿珲倒没吓着,笑嘻嘻地凑过去:“师父,徒弟回来了。”
  三人忙过去见礼,单枞道:“多年未见陈老先生,筋骨还那么健朗。”
  老陈套着一件大袍子,颇有仙风道骨的样子在,只是头发湿漉漉的,还顶着一条毛巾。众人看边上那个温泉潭子,明白了一二。
  他摆了摆手:“老夫这里过习惯了,那里谈得上健朗。”说着就趿着木屐慢悠悠往那边的木屋走。
  殷璇瞧着他的背影,情不自禁念出声来:“谢公宿处今尚在,渌水荡漾清猿啼。”
  老陈转过身来,瞅了殷璇一眼,尤自点了点头:“比你爹强。”
  殷璇觉得嗓子眼有点干,不知道这是表扬还是批评,但至少阿珲的师父没讨厌自己,可是……他暗自揉了揉脸,为什么人人都认识自己,可自己偏偏不认识他们?
  在他还在纠结的时候,众人已经走远了,殷璇回过神来连忙追了上去。
  此时日暮西沉,平原上夕阳的景象在这里又是一番气象。脚下是万里无边际的云海,金红色的霞光映衬着云海,显出另一种的壮美来,犹如佛祖口诵经卷,宝相庄严;又如仙女舞袖飞天,舒卷肆意。
  阿珲带着殷璇往后山的温泉泉眼去,单枞和白若溪则跟着老陈。
  老陈手中拈着三支香,缓缓朝着日出处敬拜,然后将香插在香炉里,自己背着手一动不动地站着,不知在看什么。他的身后拖下长长的一道影子,令人感到无限沧桑。
  他淡淡地叹了口气,也不回过头,只是道:“天地自有命数,不可违逆。阿珲他年纪小自是不明白,你们两个怎么也跟来胡闹。”
  白若溪素来不怎么说话,此时也只是无言。
  单枞摇摇头,道:“这道理晚辈如何不知,如何不懂。只是阿珲一片赤子之心,将先生视为唯一的亲人,晚辈不忍心伤了他的心。”
  老陈道:“阿珲自襁褓起就由我养大,他看着机灵明白事理,却是个一根筋。好在有些事情他也想转过来,原本不必我挂忧,可今日见到殷逸家的小子,又让人放不下心。”
  “殷璇是个好孩子。”单枞道,“平日里对什么事情提不起兴趣,但真有什么事情,却是要使出浑身力道去办好。”
  “儿孙自有儿孙福。”老陈摇了摇头,“管不了那么多。”
  一时间静了下来,只有山间的清风拂过,远处隐隐传来泉水击石的声音,清脆动听。
  “黄山的温泉可是甲天下的。”阿珲脑袋上顶着块毛巾,身体埋在泉水里,正在得意地吹嘘,“传说前朝皇帝在黄山紫云峰泡了一回温泉,原本是銮驾抬上山的病身子,一出水就健步如飞,爬过紫云峰还不算,又翻了桃花峰,还不带喘气的。”
  殷璇失笑,道:“哪里有这等胡扯。”他靠在边上的一块硕大的卵石上,脸被热气一蒸,双颊酡红,很是懒散。
  阿珲忽然沉默下来,蹲在水里吐着泡泡,好半会儿才闷声道:“如果这是真的该多好,师父天天泡温泉,如今也是天命将至。”
  殷璇揉了揉额角没有说话,站起身来从后面抱住了阿珲。这番动作把阿珲惊住了,他手上挣扎了一下却很快安静下来,嘴上只是道:“你做什么?”
  “如果你师父真的走了,你准备怎么办?”殷璇道,“一直待在青鸾峰吗?”
  “当然不会。”阿珲脱口而出,紧接着又像是认真思考了一下,“我也不知道下了山还能做什么,惩恶锄奸这种事我不怎么会做,我只想好好把这辈子过完。”
  殷璇搂得更紧了,阿珲觉得有点透不过气,正要挣开,只听见他在自己耳边低声道:“如果你师父走了,你要记得,天底下还有个叫殷璇的在你身边。”
  阿珲心里一暖,连着动作都缓下来,柔声道:“好。”
  翌日天还没亮,殷璇就被阿珲拉起来。两人胡乱梳洗了一番便由阿珲带着爬上后山那棵大树,上面有个用藤条扎着木头做的小屋子,两人刚好挤进去。
  从树屋眺望远方,一半是黑沉沉的云海,一半是露出鱼肚白的天际。渐渐地,东方既白,这抹白色像泼翻的胡粉碟子,从这一头蔓延到另一头,连着原本弥散的雾气都淡了起来。山上的青松也带上了一层缥色,一层一层的缥色使得峰峦叠翠的景致更为飘渺仙风,又是一个武陵的桃花源。
  日出的时候,这种无涯无际的水墨云彩被富丽盛大的架势所取代,天际抹上了朱红、嫣红、品红、正红种种红色,头顶的苍穹又是无数难以形容的蓝色,衬着那乳白的云海和灌木丛上的霜色,愈发显得壮阔无比。
  这番景象令殷璇的心中汹涌澎湃,他几乎有种对着云海大喊的冲动。
  阿珲握住他的手,笑道:“若是想看,天天都能看。”
  殷璇心下一动,反握住,低声道:“有君一言,此生无憾。”
  风呼呼吹过耳边,远处的山峦上响起嘹亮的歌谣,不知是哪个山客的声音在群山中回荡开来。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愚者爱惜费,但为后世嗤。仙人王子乔,难可与等期。”
  少年江湖两生花,相见即是相恨晚。莫问前尘几多远,且看今朝把酒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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