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前事竟（七）
三月十五，天涯门中一片寂静。
是夜无风，唯独幽幽冷月悬于中空，俯瞰苍茫大地。
天涯门的正厅内，门内核心之人齐聚中堂，面色冷肃，偶有低语，也只寥寥数句便不再言。
顷刻，天涯门主打破了厅中沉闷，对坐于左手下第一位的闻人君道：“此次真是多赖闻人先生高义了。”
“门主客气。”闻人君只微微点头，其余皆不再说。
其余众人也没觉得有什么，尽管闻人君已经不再是飞云城主的，但辈分和能力都摆在那里呢，真较真了，他们的门主还得称人家一声前辈。
天涯门主再继续道：“此事皆是我天涯门之事，按说实在不该让闻人公子冒险。”说着，他沉吟一声，“倒不知那恶贼究竟是什么人，竟会冒闻人公子之名四处行凶。”
“等到抓住了人，门主可亲自过问。”闻人君说道。
天涯门主又客气感激两声，便不再说话。大厅重新陷入静默。又是一盏茶的功夫，时间已经到了丑正，大厅中人都有了些疲惫，正此时此，门外传来一阵轻微骚动，众人抬头看去，就见一人提着包裹走进，包裹是滚圆的，一路走来一路滴着深红液体——里面是什么，似乎不消多说了。
“是寻公子！”
“寻公子回来了！”
呼的一声，厅中四处都想起了窃窃私语。
坐在主位的天涯门主也不再托大，几步站起来就向进来的人迎上去——尽管提着东西进来的人目光完全不在他身上，只看着闻人君。
闻人君看着进来的人，依旧坐在原位，面上带着淡淡微笑。
天涯门主已经开始寒暄：“闻人公子回来了，不知道事情如何？”
进来的人伸手就将包裹递给天涯门主。
头都砍下来了还问什么？天涯门主在心里有些埋怨，倒不至于不放心，也就笑呵呵地伸手准备接过：“闻人公子……”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一道弯月似的湛蓝幽光，就在这时，就在包裹之后，倏然亮起！
怎么回事？
那道湛蓝光芒是什么！？
怎么回事？
叶白为什么要杀天涯门主！？
一切的一切都在闪念之间，两人距离不够一臂多一些，天涯门主脑海念头纷至，凭借多年来的本能，已经将身躯向后倾斜，可惜太迟了，湛蓝光芒已经迫近天涯门主眼瞳——只差一毫！
“嗡——”蓦地一声轻吟，天涯门主觉得眼前一晃，再定睛一看，就见本来前一刻还暴起杀人的闻人寻已经跌坐余地，那抹蓝光——淬了毒的的短剑，也远远跌落在地，兀自散发凄冷光芒。
由惊自喜，再由喜复怒，天涯门主回过神来的第一时间就想找闻人君和救了自己的那个人——但在那之前，跌坐在地上的闻人寻已经捂住自己受伤的肩膀，面色微有苍白地开口：“闻人？”
闻人？——伤人的是闻人君！？在场众人有一多半还没回过神来，更遑论辨清楚目前情况。
依旧坐在原位，闻人君眉峰微皱，略一抬手。
众人只听啪地一声，再往地上的人看去，就见对方脸已经歪到了一边，唇角更有血迹渗出。
“本座的名讳，也是你叫的？”闻人君语气平静。
天涯门主终于回过了神来，他再往地上的人看去，就见闻人寻已经转过了脑袋，定定地看着闻人君，目光之阴毒狠辣，叫人心惊。
怔了怔，天涯门主思量片刻，还是开口打圆场：“这……是不是有什么误会？闻人先生，小孩子不懂事……”
“他不是寻儿。”闻人君打断天涯门主的话，并成功地让对方目瞪口呆。
“不是闻人公子？他的脸——”天涯门主脱口而出，为那一张已经浮起五个红指印，怎么看怎么不像造假的面孔。
闻人君微一皱眉，没有回答，只问地上的‘闻人寻’：“他呢？”
既然已经被明明白白地叫破，再装也没有任何意义，地上的人狠狠看着闻人君，冷笑说：“既然我在这里出现了，你以为自己还见得到他？”
天涯门主心里一个咯噔，转看闻人君，却见对方依旧端坐原位，竟似毫不动容。
地上的人又不甘心问：“你是怎么看出来的？我学得哪里不像？”
“哪里都不像。”闻人君冷淡回复。
地上的人咬着牙：“不可能！——你什么时候发现的？我拔出剑的时候？”
闻人君懒于再说，只看向厅外。
厅中气氛一时沉凝，片刻，天涯门主不得不开口：“地上的人……”
“我点了他几处穴道。若无意外，这当是冒寻儿之名，意图刺杀门主之人了。”闻人君道，复又说，“只是眼下情况特殊，有些不情之请……”
“先生若是要人，只管拿走就是。只消待我问问对方为何选我做目标就是。”天涯门主忙道。
“这有什么好问的？”地上的人突然冷笑，“因为你有点势力，又武功不济事罢了。要怪就去怪闻人君和闻人寻！我是为了引闻人寻出来才做下这些的——现下目的既然达到，也算不亏了。”最后一句话，地上的人是对着闻人君说的。
可惜闻人君全不在意。
天涯门主的脸皮因为对方的话涨成了猪肝色，有心想给对方点教训，又顾忌闻人君在身边，想了想，索性放弃，只对闻人君说道：“先生，虽然这个混账的话不足采信……不过既然人已经抓到了，不如派出天涯门弟子，沿路寻找令侄，将人叫回来？”
闻人君微微摇头，他面上忽然浮现了一缕淡笑：“不必，已经到了。”
似乎应和这一句蕴含几许温柔几许期待的话语，远远的忽有凶兽怒吼响起，厅中众人只觉眼前一闪，就见人影忽见，一幅广袖翻飞，猎猎声中，这凭空而生，依稀凌于尘世的孤峻持剑身影，叫人只疑是御风而来，又将乘风而去，不复存于人世。
在场半数多的人都看得呆了，只觉心摇神动，不能自己。
闻人君自此终于起身，含笑迎上：“回来了？”
叶白嗯了一声：“有人把我引走。”他看了地上的人一眼，“为了撞到你手上？”
“他长得和你颇为相似。”闻人君道。
地上的人终于回过了神，他看向叶白，就看见面前那张和自己八分相同的脸上有了一点笑意。一掠而逝，并且漠然到了极点。
心头一下涌入各种说不出的感觉，地上的人怔怔地看着叶白，好半晌，终于出声：“你怎么……还不死？”
闻人君眼中有恚怒掠过。
叶白却不以为意，走到地上的人面前，蹲下身定定看了片刻后，还伸出手用力地搓了搓对方脸颊。
地上的人脸颊上顿时浮现一抹红色，他怒瞪着叶白，恶毒的诅咒顷刻如潮水涌出。
叶白只当没听见，重新站起身：“是真的。”
闻人君微微点头，这正是他向天涯门主把人要过来的理由：“你的决定？”
叶白看了还在咒骂的人一眼，语气平稳：“找到了，杀了就是。”
闻人君还没有说话，那地上的人就不信地哼笑出声：“杀了我？你舍得？”
叶白懒于回答。
地上的人还待说些什么，背脊就是一凉——这种冰凉很特别，并非因天气而产生的，而是出自于人的直觉，出自于曾经杀过人，也曾经险些被人杀过的人的直觉——那种危险加深，顷刻就要身首异处的冰凉！
地上的人瞬间睁大了眼，他什么都没有看到，可是本能的尖叫，已经先于理智，不可遏止地冲喉而出：“哥哥！——”
“嗤。”极轻地一声响起，地上的人还愣愣的，直到感觉脖颈有冰凉混杂刺痛，一点一点流出来。他嘴唇开始哆嗦，目光终于聚焦，一眼就看见面前的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将剑拿在了手里，而剑身上的那一缕鲜红……
“你刚才说什么？”闻人君微微提高了音调，声音并不算严厉，其间却自有森寒冷肃。
地上的人喘了两口气，面上慢慢浮现出一个怪诞地微笑，他抬起头，冲着闻人君和叶白，也冲着满屋子地人微笑：“我叫他哥哥——很奇怪吗？”
“我们长得这样像……”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实在太过峰回路转了。本来还有些困倦的众人一个个被打了鸡血似的，竖起耳朵擦亮眼睛，炯炯看向厅堂正中几人。
闻人君并不理会众人，他只看着叶白。
叶白对他微微摇头——并不记得。
闻人君便向天涯门主说：“此人信口雌黄，败坏寻儿名声。若是方便，便烦请天涯门主将此人交与本座处置。”
虽然也好奇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但深知在江湖中厮混，不必知道的真的不需要知道太多的天涯门主忙道：“先生客气了，人既然是先生抓住的，由先生处置，再恰当不过。”
闻人君点点头：“今夜叨唠了。”
“是我要感谢先生高义，出手相助……”两人相互客气，天涯门主亲自将闻人君和叶白，以及那个被点了哑穴所以终于安静下来的刺客一起送出去。
山间月朗风清，现在这个时辰，赶到山下天也亮了。叶白沉吟片刻，带着闻人君来到距离天涯门并不算太远，但足够隐蔽一处干净山洞。
“今夜就在这里？”叶白看着闻人君，又说，“这里不会有东西打扰。”
闻人君笑了笑：“闭一闭眼就是了，不必费事。”
叶白点点头，随手将手里的人丢下，顺便解了对方穴道。
只一瞬，憋了一路的男子就不带气喘地亲切问候了叶白所有直系旁系女性，表示希望和她们做深入的接触交流。
叶白没有感觉。
闻人君则略一皱眉，抬了抬手。
注视着叶白和闻人君的刺客正巧注意到这一点，他话锋一转，开始问候起闻人君来——可惜这一回，他就没有先前那样的运气了，还没有骂上一句，只刚来得及说上‘闻人君’这三个字的刺客就觉自己脸颊一痛，不可抵抗地扭向一边，同时还有‘啪’地一声脆响响起——几息之后，吐出两个断牙的刺客终于悲愤地明白过来，自己又被甩了一巴掌。
“混……”他牙齿漏风地刚要咒骂，就一下被叶白提起来向外走去。
“干什么？”刺客含混说完，又开始问候叶白了。
依旧像前头一样没有理会，叶白来到洞口，一声清啸。
发疯呢？刺客莫名其妙地想着，就听一声怒吼明明远远传来，却又清晰得似就在耳旁响起。再抬头一看，他登时傻眼了——一个足有半人高，面目狰狞，双瞳血红的凶兽正向这里走来！
“凶、凶凶凶……”刺客的声音都哆嗦起来了。
叶白一松手，将人抛给了冰火兽。
冰火兽睁着猩红瞳孔，有些好奇地抬起爪子戳了戳地上蹦蹦跳跳像鱼一样的东西，然后抬头看向叶白，目露询问。
叶白已经转身回洞，只有一句话落了下来：
“他再发出一丁点声音，就给你当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