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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1 章

书籍名:《繁枝》    作者:吴沉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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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文耀只瞥了李天阳一眼,随后意味不明地笑了笑,颔首走进病房,再当着李天阳的面,轻轻地,把门关上。
  听到啪嗒一声的时候,徐文耀忽然就按捺不住了。
  心底有种狂躁被引发了上来,大概从听到屋里这个男人深情并茂的表白开始,不可谓不动人,不可谓不真实,说到后来,那男人仿佛还声音哽噎,似有说不出的懊悔和沉痛,这些都不容易装。但问题在于,连他都觉得感人肺腑的陈述,王铮还带着旧时的感伤和记忆,怎么可能不被打动?
  但是,他不喜欢王铮被打动。
  说不上什么理由,他忽然发觉自己很反感王铮跟李天阳在一起,反感的程度不容置疑地增大,已经到了令他要按捺不住,找点什么法子让这两人分开的地步。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这两个人再在一起,他对自己说,他们不合适,他们不会有好日子,王铮折腾不起,他不能任由王铮再陷入同一个泥潭,再经历同样的煎熬,他厌恶那种事情发生。
  不管出于多么真诚的忏悔,由李天阳多么声泪俱下地表演出来,都是令人生厌的,这种厌恶纯粹来自生理层面,就如裸露的肌肤上爬过冰凉的爬虫动物,令人本能想远远甩开。
  他非常清楚,自己根本不是什么道德卫士,他在每段关系中不同时脚踏两条船,但不代表他就相信忠诚的必要性,而只不过是他将一对一的原则定为自己理性行为的前提,他知道王铮为此伤痕累累,但他的心疼,纯粹是因为受伤的对象是王铮,而不是因为情伤这种事情值得怜悯。
  那么,如此从生理层面厌恶李天阳,却是因为什么?
  徐文耀在脑子里设想了一下李天阳跟王铮相拥哭泣,破镜重圆的场景,一股怒火顷刻从尾椎末端窜上大脑,轰的一声烧红了全身血液。
  厌恶到这种程度,连假设一下那种可能性,都不被允许。
  “徐哥,你站那干嘛?”王铮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
  卧病了一两个礼拜,那个声音羸弱中带了沙哑,却有维持原有的温和低柔,这些要素汇合起来,忽然就像导火线被点燃一样,徐文耀蓦地转身,大踏步向王铮走去,在他诧异的眼神中捧起他的脸,狠狠地吻了下去。
  这种冲动一辈子也没尝试过,徐文耀一边吻一边想,真是奇了怪了,这么做也并非被强烈的欲望驱使着,只是渴望这么贴近他,抱在怀里,隔着病服摩挲他瘦削的背脊,单薄的蝴蝶骨,还有弧线优雅如起伏缓坡的腰线。他加深这个吻,把舌头探进去,勾起他的,贴着滑过去又溜过来,仔细温柔地吮吸,这是必要的。他吻着王铮,闭上眼忘乎所以地想,这么吻他是必要的,只有这么贴近,那股莫名其妙的狂躁才得以平息,他刚刚险些就冒出把李天阳解决了的念头才得以消弭,身体四肢像进入母体的羊水中,自在轻松地绽放每个毛孔,连稍微低头就能感受到的无形的荒芜冰原,似乎也能掀开灌了水银或者铅一样的天幕,露出一点平原上的稀稀拉拉的星星。
  四周像是都被隔绝了,用一层薄膜,显得影影绰绰,看不分明。但分明有现实的声音传来,似乎窗外有流落此地过冬的鸟鸣,啾啾的听不清楚,也有隔壁病房的人在走动说话,突然之间,传来裂帛一样的一声哀嚎。
  是个女人,声音凄厉而尖锐,瞬间击退用薄膜隔断的四周。
  王铮在他怀里一颤,徐文耀只得结束吻他,却见他喘着气,睁大眼睛有些受惊地问:“发生什么事了?”
  徐文耀侧耳倾听,然后说:“可能是有病患过世了。家属接受不了噩耗,正哭呢?”
  哭声越发明显,这时不再是女声,还加进来几个男声,无不哀嚎哭喊,依稀听到是在喊爸爸。
  王铮听了听,眼神一黯,低声说:“我知道了,应该是隔壁病房的张伯。昨天他女儿碰到我,还说过今天他要进行心脏搭桥手术,应该是术后引发了并发症……”
  “年纪大了,风险自然就多。”徐文耀轻抚他的脸,微笑说,“别担心,你比他年轻多了,一定会没事。”
  王铮抬起头,目光润湿,他忽然说:“再来一下。”
  “什么?”
  “就刚刚的……”王铮神色赧颜,却眼神执拗。
  “好。”徐文耀哑声说,捧着他的脸,又吻了过去。
  这一次吻得无微不至,温柔地照顾了所有能照顾的地方,离开他的唇还不算,还顺着脸颊轻轻啄到颈项,含着他的耳垂,慢慢向下,扯开他的衣领,舔吻吮吸脖子外侧的肌肤。王铮呼吸渐渐急促,闭着眼,睫毛颤抖,双手扶着徐文耀的肩膀,十指抓紧。徐文耀以前所未有的耐性仔细巡视了能碰到的每一处皮肤,他的皮肤在男人中算好的,底色偏白,毛孔很细,年轻温暖,只是住院久了,看起来有点干燥,贴上去却绵软细腻。徐文耀闭上眼,环抱着他的手掌伸进宽大的病人服,贴着脊椎慢慢移动,一寸一寸,不带色情意味,更像在确认什么那样游曳于他的肌肤上。
  “我,我忽然间很想做……”王铮喘着气,在他的手掌下微微颤抖,睁开眼,用决定人生重大事件的神情执拗地说:“徐哥,我们做吧?”
  这句话的语境中,有难以阻挡的悲恸嚎哭在隔壁响着,那些哭声如此凄厉,令人疑虑,以人类的嗓音,为何能持久高频率地发出来。
  徐文耀手一顿,随即叹息一声,唇移回去,覆盖上王铮的,这回真的辗转反侧,缠绵不休,温柔中带着强势。他是天生适合主导角色的人,情爱方式与本性挂着勾,但成年人的经验又巧妙地将控制主导权的欲望掩饰起来,所以徐大少总是温文尔雅,被誉为儒商气质,仿佛他从来不会对谁大声呵斥一般。
  这些东西,带得太久,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但在此时此刻,他却很悲哀地发现,惯性一样的理性没法停止运作,他脑子里想的不是顺从欲望,而是离开王铮的嘴唇,看着他漂亮的唇形像一朵花一样微微展开,冒出来的念头是:真的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让王铮的重要性,从一个不可或缺的朋友,上升到一个不可或缺的伴侣?
  他猛然起身,受惊一样,狼狈地掉转视线,说:“你,你身体还不行。”
  这是托辞。徐文耀知道,王铮也知道。
  王铮眼中有浓重的悲哀,却终究笑了笑,轻描淡写地说:“恩,我现在确实不适合,不好意思,我提了过分的要求。”
  他后知后觉一样地难堪起来,涨红了脸,自己手忙脚乱整理身上的衣服,拉过被子,罩住肩膀。
  似乎凝神听自己的心跳,他闭上眼,控制着呼吸。
  徐文耀定定神,过来在他身边坐下,轻轻拍着王铮拱起的背,沉默良久,才哑声说:“我以前,很久以前,爱过一个人。”
  “到目前为止,我大概,只在那个人身上体验到所谓的毁灭一样的爱。那是一种,几乎让肉体要承载不住的巨大压力,每时每刻,好像都在燃烧,想发狠干点什么,想抓住那个人剥光了一口口吞下肚子,这样就真的让他成为血中血肉中肉。可怕吧?”
  王铮睁开眼,诧异地扭头看他。
  徐文耀拿手挡住他的眼睛,涩声说:“别这么看我,我已经够罪孽深重的了。”
  王铮拿下他的手,问:“发生了什么?”
  徐文耀默然不答,呆呆看着远方,隔壁病房的哭嚎声渐渐低了,大概家属情绪发泄了一波,现在去忙该忙的事。
  “徐哥。”王铮看着他,轻声说,“你不想说就不说,但如果有一天你想说,我会有兴趣听。”
  徐文耀点点头,拍拍他,用肯定的口吻说:“我不会离开你。”
  “嗯?”
  “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不会离开你,或者应该说,我离不开你。”徐文耀坦然地看向他,微笑说,“你对我来说,很重要,超过你想象的重要,但我不愿意用一种具体的形式来确立我们的关系,我怕我会弄糟,我不敢,我其实是个懦夫。”
  “你责怪我吧,我该的。”徐文耀垂下头,拉起王铮的手,贴在自己脸颊上,抿紧嘴唇吁出一口气,说,“老实说,我有点怕咱们变成一对情侣,虽然我们都是同志,虽然你对我有很强的吸引力,但是,跟那点激情比起来,我更怕激情完了咱们没法继续呆在一起。”
  “我不是很理解,”王铮摇摇头。
  “就像做爱,我知道跟你做会很好,无以伦比,可能有前所未有的快感,但那之后呢?我经历过烧毁一切那样的爱,完了之后,我整个人都被掏空了。”他低下头,轻声说,“是真正意义上的掏空,这里面,丧失了很重要的内核,或者说支离破碎,我说不出它的名字,但我知道我丧失了它,无论以何种形式,我就是丧失了它。打个比方,就像,丧失嗅觉味觉一样,任何菜肴,无论外形多么诱人,尝起来味道都一样。因此我没办法跟谁以情侣关系长久相处。过往的生活中,每遇到一个情人,我都有想好好相处,我不是花心的人,也不会耗费精力财力做满足雄性猎艳虚荣心的事,但我再怎么用力,都没法维持一段正常的感情。我是个内在有缺失的人,”他顿了顿,说,“我怕跟你也这样,你明白吗?”
  “你的意思,是如果我们做伴会更好一点?”王铮问。
  “大概,是这个意思没错。”
  “我知道了。”王铮把手伸出来,搭在徐文耀的手背上,目光柔和看着他,温言说,“就在刚才,李天阳说他后悔,要跟我再在一起,他也是我到目前为止,唯一爱过的人。虽然性格所致,我爱他在形式上并不激烈,但还是刻骨铭心,撞了南墙也不回头的。他今天跟我说的这些话,如果早几年,我简直梦寐以求,哪怕受了多少苦,也会立即抛到脑后,匍匐在他脚下亲吻他的脚趾头,”王铮轻笑了一下,说,“但时间隔得太长了。时间太长,痛苦让时间变得更长,我在漫长的煎熬中把一些重要的东西熬干了,我想我能明白你所说的丧失的意思。在心脏这个位置,确实缺失了什么东西,以至于我要住院开刀,人的情绪痛苦是直接反映在身体上的,我到今天才真的明白。”
  “李天阳,怎么说呢,我不是不感动,但我在另一方面,却明白这种感动是一种单纯的心理反应,我受过高等教育,我信奉人道主义,我很讲礼貌,我相信人性本善,所以我会感动,但它跟内在的深层需求没有关系。”王铮一口气说了太多,有点接不上,喘息了一下,微微一笑,对着徐文耀说,“你是不是,听到我们的话,刚刚才着急吻我?”
  徐文耀有点老脸挂不上,呐呐地说:“那什么,我只是想吻你……”
  “我不会跟他走。”王铮清楚地说,“我可以原谅他,但爱他的那个部分丧失了,以后可能会重生也不一定,毕竟我并不恨他,而且还留有不少美好的回忆。但至少就目前而言,我没有能力去答应他要求的事。”
  “你是在,让我放心吗?”徐文耀惊喜地抬起头。
  王铮微微一笑,不声不响。
  徐文耀反手握住他的,顺着胳膊摸上去,再一把将他抱入怀中,抱得很紧,然后闷声说:“我很自私,我是个混蛋,我知道我很自私,但我没办法,小铮,原谅我。”
  “我也很自私,我需要你陪伴,我生病了,你不能扔下我不管。而且我对你的亲热不反感,甚至更进一步也无所谓,但仅此而已。”
  “没关系,利用我好了。”徐文耀拿唇碰碰他的侧脸,笑着说,“只要时不时让我抱一下就可以了。”
  “你不会跟于萱一样吧?”
  “什么?”
  “她每次靠过来,都嚷嚷给我充电啦。”
  “呵呵,”徐文耀低笑起来,“这么说很形象,恐怕实情也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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