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沙之华
回到房里时，晏琉已是醒来。慕矽丞见他背对自己蜷缩着身子隐有些颤抖，心中原本有的忧郁转瞬就被紧张取代，赶紧过去将人搂进怀里，一边牵过被单一边问怎么了。晏琉未及答话，但见他回来紧蹙的眉宇倒是松缓了些，只用一手按着腹部仍隐有不适之征。眼看慕矽丞又是贴着他的额头，又是伸手急触他的背那副担忧的样子，只得开口道，
“……没事，就是有些腹痛。”
“为何会如此？你且忍忍，我叫人请左先生过来一趟…”
晏琉赶紧将人拉住，也顾不得犹豫劝道，
“这么晚了不必了，这点痛不碍的，而且…我知道是怎么回事。”
慕矽丞闻言顿了会，遂回身坐下将人抱坐在自己身上，抬手抚上他的小腹轻轻按揉起来。
“这样会好些么？”
晏琉张嘴半晌却是未发一语，只是愣愣的点头。覆于腹部的手掌传来温热的触感，暖暖的甚是窝心。这段时日以来都被眼前之人捧心尖里疼着宠着，即便已有些习惯，每每至此仍是会忍不住眼角酸涩。原本最疼的那一阵已是过了，眼下呆滞的任由他抚慰，两眼木然的垂低早已忘了该解释自己方才的话。
慕矽丞难得未予注意他的表情，手上的动作未停，细想了会，抬眼望着他问道，
“若只是腹痛的话，许是因为膳食罢？”
见晏琉点头不语，慕矽丞想到与他共用膳食的自己却没事，不禁微蹙了眉头，
“是晚膳那个甲鱼汤对不对？”
晏琉头点得越发垂低，连耳根也渐红了。随即下颚被那人抬起来，红润着眼周那副受惊的样子看得慕矽丞更是气结，偏偏又夹带着心疼发作不能，只得缓下语气问道，
“你吃不得那个为何不说？”
“那是你盛给我的…”
“……”
听完他已是气到发笑，忍不住抬手用力捏了那人的脸训了句，以后再不得如此。随即叹了一声，将人又抱紧了些。手中按揉的动作越渐温柔，只是想起过往之事，面上的表情禁不住多了几丝感慨。
幼时一别就是十四年。期间只有过一次短暂的见面，不仅太过匆匆还为彼此潜埋下了暗伤的根源。虽说二人现在都不大爱提这些，却不代表想起时不会遗憾和难过。那段别时的日子他不了解的东西太多了，那是除了尽心弥补永远也无法改变的事实。发展至此，哪怕仅这样一处敏感的饮食习惯，也难免令他感触颇深。
“除了甲鱼可还有敏感之物？那次在国宗寺……”
“那次不是。”
晏琉心知他记起那时自己在梨树下落泪的事，情急之下便脱口而出。慕矽丞一听，细眯着眼望着他，嘴角也隐有了笑意，
“那是为何要哭？”
“那你又为何要站在我身后许久不说话。”
慕矽丞坦白说记起了幼时作弄他的事，又瞧见他站着未动所以也没有先唤他。晏琉红着脸把头靠在他肩上，小声说，
“你记起什么我便是一样，明明猜到何必还问。”
前者闻言自然笑得开心，见他说不疼了，便抽手扯过被子将二人盖好。未及躺下且听怀里那人闷闷道，
“我睡不着了…”
“怎么？”
“方才你不在，我…做了个恶梦。”
慕矽丞再度撑起了身子，侧过来面朝他关切的问是什么梦。未想却意外的见他言辞闪烁，抬眼看自己时甚至有几分怯意。随即便抚上他的头安慰道，
“罢了，不愿说别勉强，也别再想了。”
晏琉握着自己的手，触及指尖时微顿的动作更显踌躇之意。所幸慕矽丞未予追问，心中却也因此难免失落，见他这般说便只得顺势将梦的事避过不提。慕矽丞将他的手拉过来握在自己手中，头亦趁此时凑近轻轻的吻了过去。两人都微眯着眼，任双唇安静的贴合了许久，似乎在凭借温软的触感作着唯有彼此才懂的交流。分离之时亦是呼吸匀溢。晏琉虽味觉有碍，嗅觉却灵敏不减，对于察觉对方身上熟悉的桂花香中细带而出的枫香，心中难免忐忑，遂问道，
“你打算何时告诉我，熙皇兄的事……还有，你姑姑…”
慕矽丞微笑道，“你问我就会说，本也未打算瞒你啊。”
晏琉惊讶的望着他，未及反应已是被那人再度搂进了怀里。
“我说过你不必担心，你只要相信我便好。那药今后不会再有人送来，他也不会再强逼于你了。我说句中肯的话，也许你不爱听。你于他确非一个好弟弟，所以他自然也做不成一个好大哥。你们两兄弟狠起来倒是真有一拼，可惜……你有软肋，而且被他抓住了。”
晏琉听得面色僵硬，心中甚是难受。慕矽丞握紧他的手，依旧是面带微笑。
“可是有什么办法呢，能占你心中那个位置之人只能是我，所以那人或许未料到，我反是最能保护你的人呢……”
他不愿背负的一切与那个皇帝狠心扼弃的对象，却恰是彼此重视的存在。晏琉听下去只觉越发内疚和惭愧的事，在他看来其实只等于一场交易。各取所需没有什么不妥，即便是出于变故之下的选择，他亦没有后悔。
说不打算瞒，除了中毒之事绝口不提，他便真把所知的一切都如整理回忆般讲了出来。从慕家先祖作为外戚皇族的后裔，讲到月水山庄盘踞势力的目的；从承接父亲的遗命讲到与晏熙的对持以及最后的协定。晏琉听得眼角湿润，那些他知与不知之事，在他冲动的时候堕落的时候，从来未想过这个人也在承受着苦恼与压力。原本是想救人帮人，结果反成了对方的累赘，思及此眸光难掩黯然，头似是再垂低点泪便要落出来。
慕矽丞执起他的手蹭过面颊，笑道，
“我绝非为令你难受才讲这些，不许哭。”
说完便又要去吻他，晏琉抬头时眼神却是一片清明，定定的望着他问道，
“你可还有事瞒我？”
慕瑛凰负气出走，自是因与他的决定相悖，如此说来那个皇兄应是不会就此便罢休……
慕矽丞避而不答，亲过他的额头只说这些事你不要管，说时指着他的心口柔声道，
“你这里…只许想着我。”
晏琉也笑，只是握住他杵在自己胸前那只手越发力紧。
“我是只想着你、只要你没事。如若不然，我绝不会独活。”
慕矽丞闻言脸色骤变，反抓着他的手沉声道，
“收回去！”
见那人不语，复又说了一遍，
“把话收回去！”
“好…”
原本只是猜，如今见此已是彻底肯定。晏琉微笑着应了他，心内却是毅如匪石。本就该收回去，那种话于他何需说出口……
那夜过去，二人对于这件事都未有再提。仿佛是种默契，在一起除了比从前愈加粘腻，更是模糊了一切扰心的记忆。月末之后，慕矽丞趁夜出房门再折回的次数越来越多。每次起身都是趁他睡着，似乎也未离太远，每次回来都会小心的拭过唇角，再强撑出一抹笑颜。
在他握着玉佩睁眼后，在视野被水光浸得一片模糊之前。那人背着他咳过多少次血他的心便被凌迟过多少遍……
春末的夜风很暖，嗅入鼻翼却带着一股苦涩的味道。记得有一次因为瘾发痛苦得无法入眠，那人搂着他哄说等他好了，来年定陪他去看二人都喜爱的梨花。梨花的花期太短，如雪的美在彼此心间却早已永恒，宛如他们得来不易的感情……即便像流沙一样欲抓不住，十指还是握得好紧，好紧……
平旦时分，晏琉再度睁眼时，身旁那人似是早已回来。坐在床侧凝望着他面容含笑，一双眼也溢满了温情。他许久未见那人如此，不禁徒生出一股错觉。手伸出去还未触及对方的脸，鼻翼已是酸涩不止。
慕矽丞握住他的手轻轻吻过，正要抱着他躺下却见他阻止道，
“我们出去吧…”
前者微一愣，笑问道，去哪。晏琉坐起身，抽手仍是抚上了他的脸。
“梨花错过了，我想看晨曦，你陪我，好不好…”
慕矽丞点头，取过衣服给他披上，便抱着人走出了房门。外面的天幕还处在浓墨般的暗域中。黎明前的黑如同一层护光的屏障，静候初曙临至，撕裂的瞬间亦是迎来重生。
坐在院后面水的廊下，迎面的江风有些凉意。慕矽丞遂起身回房去取那人的围羽，回来之时见晏琉斜靠着长椅似是渐入浅眠，便快步走近替那人将围羽披上。晏琉迷糊中未及睁眼，张口喃喃的唤了一声，
“蓝……”
慕矽丞的手霎时顿住，随即却是淡淡的笑了，抬手捏了下他的脸，轻声道，
“是我。”
晏琉当下全然清醒，涨红着脸面色尴尬。慕矽丞却似全然不介意，自顾自坐下将人搂在怀里静静的望着天边。二人许久都不说话，最后还是前者受不住这等静默，略带忐忑的问道，
“你不问我么？”
“不必，我知道，也相信。”
答话不全，却是那人主动给与的全部答案。
“你知道什么？你……不介意么？”
慕矽丞揉着他的脑袋，叹气道，
“你睡着时偶尔也唤起过他，所以我知道。蓝翊怎么样是他的事，你爱的只有我，这点不必你说出口我也相信。”
晏琉听得心中感动，捏握着指尖，遂坦诚的自责道，
“他是我害死的，都是我……我连他的尸首都无法取回，皇兄有心影射我，在他死前还折磨他，拔下他九片指甲。我…未能回应他的感情，最后甚至……说对不起都不能够了。”
话到后来已是语带哽咽。慕矽丞将他抱紧，下颚杵在他的颈间闭眼诚声说，
“所以即使我回答你说不介意，也必是假的。他已经不在，却为你心上划下了痕迹。”
一个已经逝去的身影，留给活着的人那种挂念他妒忌不来，那也是任他再过介怀也改变不了的即成事实。
“其实，我也该感激他。我不在你身边那十几年，是他在守护你照顾你，我现在对你其实与他当初万事为你的心是属一样，唯一不同的是……”
晏琉闻言，侧回头错愕的望着他，只望见那人睁开的双眼盈满了温润若水的柔情。
“你只把表现的这个机会，给了我一人。”
说完已是笑着抬手拭过他的眼下，虽未触及泪水嘴上仍是哄道，怎么又似要哭，最近可是越发爱哭了。晏琉拉下他的手，想转过身讲话却被对方阻止。慕矽丞一手蒙住他的双眼，似是顿了会才柔声劝道，
“别回头，快日出了，等我唤你再睁眼，好么？”
晏琉愣了一瞬，只得微微垂首答应。回过头坐好，感觉覆于眼前的掌心开始隐见颤抖，他拼命的忍着泪，却是顺从的闭眼始终未予出声。
慕矽丞侧过头将呕出的毒血拭过，琉色的袖袍上带黑的殷红斑斑赫赫，如点缀而出的墨色蝴蝶。那般灼目耀眼，看得他愈发眼花与迷茫。视野的重影越渐明显，昏厥感如海潮般铺天盖地的席卷而来，他下意识用还粘着血的左手撑住额头，咬着牙强逼自己保持清醒。
有风吹过，颈间至鬓下溢出的汗带出一阵刺肤的痛楚，明明那么怜冷，眼眶却溢出一股灼热的暖流。
“矽丞……”
听见那声轻唤，他眼睑半合，顺手将人搂紧，下颚再度靠在了那人肩上。
“我在，会陪着你…一直都陪在你身边……”
晏琉嘴角含笑，抬手覆上他蒙住自己双眼的手背。
“我知道，但我不信你会叫我啊。”
只怕你会独享第一缕曙光的美，更怕那个独享之人，换成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BGM 霜月夜
- -都要完结了为毛霸王变多了TAT 泪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