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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月圆有缺时1

书籍名:《蒙古帝国之成吉思汗》    作者: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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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铁木真从来没有想过,会让失去的永远失去。
  还是桑沽尔溪边那座白帐,不同的是没了心爱的人相伴。在孤独和痛苦的煎熬中,铁木真正积聚着复仇的力量。
  博尔术赴克烈部请求援兵之行未获王汗应允,对此,铁木真早在预料之中。篾尔乞部雄踞草原经年,部众骁勇善战,自非等闲,纵然克烈部号称草原第一大部,与之相比亦无绝对优势,再加上王汗早年曾吃过篾部之亏,自然而然会对其心有忌惮。对于此事,铁木真看得十分清楚:倘若没有决胜的把握,别说王汗不会轻易同意出兵,他铁木真也不会去冒这种风险。这次请援只不过是他的第一步棋罢了,他要让王汗想起自己曾经许下的诺言。
  经过前次的事变,铁木真变得更为缜密起来。对于这次的复仇计划,除向王汗求援之外,他还安排有第二步棋,即设法与札答阑部的年轻首领札木合取得联系,以形成三部联兵的格局。札木合是童年时与他两次结义的安答,与王汗一样,早年也曾饱受篾尔乞人的掳掠与凌辱。铁木真知道,这些仇恨,王汗和札木合一生都不会淡忘,只因他们始终惧怕篾尔乞人的勇悍,才忍气吞声至今。假如现在有一个机会,使他们能够联合起来,合三部之力共同报仇雪耻,他们的立场和态度必定发生彻底的转变。乞颜的新仇连同克烈、札答阑的旧恨,合力消灭篾尔乞,对三方都有益无害。铁木真深信,不论是王汗还是札木合,最终他们都无法抵挡得到财富、奴隶、草场、牛羊、兵源,既消灭宿敌又壮大实力的巨大诱惑,而只要他们两部都同意出兵,就能保证他们任何一方都不会轻易毁约。
  不过,铁木真也清楚地看到,这两步棋中还存有这样一个关键,那就是必须首先攻克桑昆这座顽垒,三部联兵的计划才能得以顺利实施。
  然而,桑昆这座顽垒实在太难攻克了,铁木真几乎用了三年的时间,才使他不再从中作梗。
  从桑昆坚决反对用兵篾尔乞之初,铁木真即数次派人秘密进入黑林,向桑昆的几个亲信和宠姬赠送了大量财物。这些人得到好处后,自然不遗余力地劝说桑昆,于是桑昆的耳边每天都会充斥着关于篾尔乞的议论。日复一日,篾尔乞丰富的兵源、草场、奴隶对他产生的诱惑,逐渐压倒了他对铁木真根深蒂固的厌恶以及幸灾乐祸的心理,他慢慢想通了,既然帮助铁木真可以壮大自己的力量,他又何乐而不为?尽管他想通的这段时间实在太长,铁木真却很有耐心,在这3年的时光里,他的军队从区区的200人变成了8000人。
  夏末秋初,王汗派人来请铁木真赴黑林一会。铁木真早在意料之中,当即分派二将朝伦、哲列莫守护老营,自己则带二弟合撒尔、三弟别勒古台和博尔术前往赴约。
  从带新婚妻子到黑林谒见王汗,一晃又是3年多。比起那时来,现在的铁木真更让人刮目相看:果毅、沉着、成熟、无畏,他已成为名副其实的战士之王、草原之鹰。
  铁木真见礼完毕,王汗温和地说:“我的儿子,我曾答应过你,帮你重聚离散的部众,做你坚强的后盾。自你遭逢不幸,为父心里着实不安,皆因篾尔乞势力强大,为父不能不稳妥备战。如今,大事已成,你且安心等待,札木合首领一到,我们即刻共商出征事宜。”
  “谢父汗。”铁木真由衷地说。接着,他又转向桑昆:“谢太子。”桑昆冷哼一声,未置一词。
  铁木真并不介意,坐下与王汗叙些别后情况。宴席刚刚摆上,侍卫来报:“王汗,太子,札木合首领已到营外。”
  “哦?”王汗没想到札木合来得这样快,急忙吩咐,“桑昆,你和铁木真代为父去迎一下札木合首领。”
  “扎。”铁木真、桑昆同声答应,但个中内容不尽相同。
  桑昆有意安排了隆重的场面欢迎札木合,欲借这种强烈的对比表明他对札木合的重视和对铁木真的不屑。铁木真无暇品味桑昆的用心,他的注意力只在札木合身上,急于知道13年后的札木合变成了什么样子。
  两队人马越离越近。在迎面而来的风尘仆仆的数十骑中,有一位身材中等、体态匀称的年轻武士格外抢眼。他鼻峰挺立,面色苍白,目光咄咄逼人,一身华丽的衣着,脸上混合着简慢、谦恭与若有所思的表情。铁木真一眼就认出,这正是他的安答札木合。
  “札木合首领,久违了。”桑昆抢先一步与札木合拥抱见礼。
  札木合同样热情洋溢:“桑昆太子,你也好吧?”随即,他将审视的目光转向铁木真,半晌,才客气地笑道:“如果小弟没认错,你一定是铁木真义兄吧!”
  “是我,安答……”铁木真欲言又止,他天生不善客套,再说,札木合表现出来的生分也让他有些尴尬。
  桑昆怕他两人一会儿谈个没完,急忙催促:“札木合首领,我父汗还在恭候大驾,不如我们边走边谈。”
  “好。太子,请。义兄,请!”
  “请。”
  三人并辔而行。一路上,札木合主动与铁木真谈些童年往事,倒也十分融洽。有谁可以预知未来?令铁木真和札木合两人都始料不及的是,他们的这次相会,竟从此拉开了蒙古草原长达数十年的统一与分裂的战争序幕。
  而且,还将铁木真一步步推向了成功的巅峰。
  各部重要将领已齐集王汗的大帐。王汗居中高坐,威严庄重,很有一代草原霸主风范。这种场合,王汗为尊,众人自然都等他开口发号。
  王汗亦当仁不让:“今日召集诸位前来,是为确定出征前的诸种事宜,如起兵时间、人数、集结地点、行军路线、统一指挥等等,并望能一一落实才是。篾尔乞人素以勇武刚猛著称,又据地势之险,实是我三部的强劲对手。因此,我们切不可等闲视之。”
  王汗说完,大帐之中出现了短暂的沉寂。桑昆暗暗向克烈元帅合勒黑使了个眼色,合勒黑会意,起身说道:“各位首领、将军:联兵大计既已确定,何时出征乃首要问题。如今正值夏末秋初,暑热未消,战马不耐长途奔袭,况且即刻出兵时间紧迫,准备仓促,反于我军不利。依在下愚见,不如等准备充分后再行战事,诸位以为如何?”
  “但不知合勒黑元帅所谓‘准备充分’需要多长时间?”札木合问道。
  “一边吊驯马匹,一边备战,一月足矣。”
  “噢……”札木合沉吟着。
  “莫非札木合首领认为不妥?”
  “兵贵神速,延迟一天就会多增加一分危险,但合勒黑元帅所虑未尝没有道理……那么就以一个月为限吧。否则,一旦篾尔乞做好迎战准备,后果不堪设想,我方徒增无谓伤亡不说,只怕还会功亏一篑。”说到这里,札木合略微停顿了一下,见大家都深以为然,又继续说道,“此外,我还有些想法,周与不周,也供王汗、义兄和诸位将军参考。出征日期既定,出兵人数也当早为明确,我意王汗发兵两万,我部发兵两万,义兄酌情发兵,这样,我们方可保证兵力上的优势。至于集结地点,可选在离篾尔乞最近的不勒豁峡谷,我方在此会合后,可将兵马分做两部,其一部担负正面攻击,吸引敌方注意,另一部则迂回侧翼实施偷袭。因篾尔乞人所据乃易守难攻之地,若不先从内乱其阵脚,恐难以遽破。此役的关键在于所出奇兵能否顺利实施偷袭,而负责正面攻击的部队主要是为了牵制和迷惑敌人,待偷袭成功后,里应外合,一举达到全歼的目的。至于何时、何地、何种方式的偷袭最为有效,需要我们多花费些时间进行研究,或者在座诸位有何高见,不妨一一提出,大家共同商议。”
  札木合的安排固然井井有条,最难得的是他的才略和清醒,连王汗也不能不对这位年轻首领刮目相看。
  札木合目视铁木真,铁木真含笑点头,以示钦佩和赞许。
  “铁木真义子,你有什么要补充的吗?”王汗以长者的口吻相询。
  “没有。只有一个请求:将偷袭任务交与我部,一个月后,我一定给诸位拿出一个可行的方案。”
  “札木合首领,你意如何?”
  “我信得过义兄。”
  作战方案基本确定,剩下最后一项议题:谁做联军统帅?
  札木合首推王汗。
  王汗辞道:“此次出征,干系重大,本汗已决定将我部两万兵马交由桑昆指挥,本汗愿随军而行,为诸位助战。桑昆还像一只第一次去独自觅食的猎鹰,尚不具备指挥大军作战的能力,所以联军统帅无须将他考虑在内。依本汗之见,札木合首领才德服众,是联军统帅的合适人选。”
  札木合起身欲辞,合勒黑劝道:“札木合首领,联军号令统一,指挥起来才能得心应手。大家目标一致,并不在帅位谁属,你就不要谦让了。”
  铁木真也说:“我乞颜部愿为安答马前卒,听任驱策。”
  至此,札木合不好再固执己见,慨然应允:“承蒙王汗、义兄及诸位抬爱,札木合不才,也只能勉为其难了。不过,我既为帅便当有言在先,大战期间一切攻守进退须听我调度,否则,诸位现在就另请高明。”
  “札木合首领,我们都是言而有信之人,你放心好了。”王汗委婉地说道。
  “好!既然如此,请桑昆太子、铁木真安答做好准备,一个月后,按我规定的时间、地点、路线集结,统一行动,违约者,军法处置!”
  篾尔乞人没有想到,他们的酣梦就要被战鼓敲碎,被鲜血染红。
  那一天,大地发出猛烈的震颤,沉睡的篾尔乞被惊醒了。哀号声、奔跑声、将领催促士兵的叱骂声交织在一起,伴随着第一线曙光刺破天际。
  一个惊慌失措的士兵不及报告便一头闯入赤勒格尔的寝帐:“三……三王爷,不好了,乞颜部打……打进来了。”
  正戴头盔的赤勒格尔手略微一停,扭头紧紧盯着孛儿帖,目光流露出一种古怪的神情。
  孛儿帖一时怔怔无语。梦寐以求的时刻终于来到,她却恍若置身梦中。
  “额吉,额吉。”
  儿子术赤的呼唤将赤勒格尔和孛儿帖拉回现实。孛儿帖奔向儿子,术赤伸出小手,惊慌地扑进母亲的怀抱。
  赤勒格尔一动不动地逼视妻子,眼神异常可怖,孛儿帖不由得抱紧儿子,一步步向后退去。
  “额吉,我怕。”术赤被赤勒格尔的神态吓坏了,将小脸埋进母亲的肩头。
  赤勒格尔的心好似被什么东西狠狠刺了一下,他一言未发,转身便走。
  帐门在他身后重重地关闭了。
  玉苏脸色苍白,方寸皆乱:“夫人,我们该怎么办?”
  怎么办?
  逃走,显然已不可能。况且外面箭矢横飞、刀枪乱舞,带着孩子万一出点意外,还不如留下来静观其变……
  时间不容孛儿帖多做思考,这时,六七个如狼似虎的士兵突然闯入帐中,恶狠狠地抓住了她和玉苏。玉苏拼命挣扎,被一个士兵一拳击昏在地。
  “你们……”
  “把这丫头拖出去扔到牛车上。夫人,你最好乖乖地跟我们走,否则休怪我们不客气。”
  “你们要把玉苏怎么样?”
  “夫人,你就别问那么多了。请吧,最好别让我们费事。”
  孛儿帖向门外走去。她知道任何反抗都无济于事,为了孩子,这样或许更明智些。
  战争的酷烈程度从惊恐万状、四散逃命的人流中可以感觉出来,孛儿帖抱着孩子坐在封闭的牛车中,心里依旧挂念着生死未卜的玉苏。
  她不知道,全身披挂的赤勒格尔悄然出现在牛车后面。
  因疏于防备而招来今日之祸,脱黑堂三兄弟悔之莫及。
  铁木真指挥的偷袭部队顺利渡过勤勒豁河,打了他们个措手不及。听说二哥赤列都战死,大哥脱黑堂下落不明,赤勒格尔权衡再三,决定沿敌人偷袭的勤勒豁河逆向而行,期望能够出其不意。
  孛儿帖的心跳得很急。
  外面的情形到底如何了?到处是嘈杂混乱的声音,间或夹杂着几声悲惨的哀鸣,孛儿帖断定自己正在逃难的人流中,但她想象不出赤勒格尔的士兵要将她母子带到哪里。
  术赤在她怀中恬然入睡。
  渐渐地,一切纷杂的声音离她越来越远。孛儿帖情知有异,刚想掀开帘布看个究竟,帘布却被人粗鲁地打了下来。
  许久,牛车终于叽叽嘎嘎地停住了。接着,一个士兵打开车门,简短地命令道:“下车!”
  孛儿帖顺从地跳下车,随后就看到了面容冷峻的赤勒格尔。
  赤勒格尔的目光定定地落在了孩子身上,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袭上孛儿帖的心头,她下意识地更紧地搂住了儿子。
  “就在这里,你决定吧,你要铁木真还是要儿子?”赤勒格尔的声音嘶哑、冷酷,一只手始终按在腰间的剑柄上。
  孛儿帖的声音被堵在了心里。
  又该她选择了吗?当初,她选择过一次。但这回,她不能选择也无从选择。
  赤勒格尔从孛儿帖的眼神里读懂了一切,他凄凉而决绝地一笑:“好,好!我成全你!但你必须留下我的儿子!”
  “不!”孛儿帖脱口而出,“他不是你的儿子。术赤不是你的儿子!”
  赤勒格尔的脸倏然变得狰狞可怖:“贱人,住口!我念你我夫妻一场,本想放你一条生路,岂料你竟说出这种话来,那就休怨我无情无义了。儿子我是非带走不可的,我宁愿让他与我死在一处。贱人,你受死吧。”
  面对赤勒格尔高高举起的宝剑,孛儿帖反而平静了下来。她凝视着儿子可爱的小脸,一动不动地等待着。
  剑身映出赤勒格尔扭曲变形的五官,高举宝剑的手却迟迟落不下来。毕竟,他爱过并且仍在爱着面前这个女人,又如何狠得下心结束她的生命?
  犹豫良久,赤勒格尔颓然垂下手臂,将宝剑送回鞘中,长长地叹了口气。
  一旁的士兵早已忍耐不住了:“三王爷,我们再不走就来不及了。要不要把夫人一起带走,留她做个人质也好。”
  “胡说!”赤勒格尔喝道,向孛儿帖逼去,“把儿子给我,给我!”
  孛儿帖左右躲闪着,母性的本能给她增添了无穷的力量,赤勒格尔几番努力都没得手。术赤吓得“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见此情景,站在孛儿帖身后的士兵委实急了,举刀向孛儿帖砍去。赤勒格尔大惊失色,再想阻拦已来不及,他猛地推开孛儿帖母子,刀,深深地砍入了他的肩头。
  所有的人都愣住了。
  就在这一愣神的工夫,篾尔乞士兵突然纷纷中箭落马,一骑快马倏地冲到孛儿帖身边,其余数骑则将受伤的赤勒格尔团团围住。
  “夫人,您受惊了。”一位全身戎装的将军翻身下马,向孛儿帖恭恭敬敬地深施一礼。
  孛儿帖直到此时才看清来者是谁,不由得热泪盈眶:“博尔术,你来了?铁木真呢?铁木真他在哪里?”
  “首领一直在到处找您。您别急,我带您去见他。”
  博尔术又看向赤勒格尔。他正被两名侍卫挟持着,一动不能动。“带他一起走。”
  “不,不要。”孛儿帖心疼地注视着赤勒格尔蜡黄的脸和染血的衣袍,她对他虽无夫妻之情,却充满了深切的感激。何况,他还是为救她才受了伤。“博尔术,你有没有带止血药?”
  “带了,夫人。”
  孛儿帖放下儿子,慢慢走近赤勒格尔:“我来给你包扎一下。”
  “不必了。”赤勒格尔有气无力地说。他承受不住孛儿帖的目光,那里面分明有一团火,在烧软他的心。
  “别动。你恨我,为什么还要救我?”孛儿帖温存地说,仔细地为赤勒格尔上好药,又帮他穿上衣服。
  “你呢,你又是为什么?”赤勒格尔轻轻叹道。
  “你是个好人,我们母子欠你的情太多。”她回视博尔术,严肃而又果决,“放了他。此事我见铁木真后自会对他言明。”
  “扎。”博尔术恭顺地回答。事实上,他已被眼前发生的一切弄糊涂了。
  谁也没想到,术赤这时突然喊着“阿爸,阿爸”向赤勒格尔跑来。孛儿帖回身一把抱住了他。
  孩子稚嫩的声音在众人的耳中不啻一声炸雷,博尔术一下倒退数步,像看一个陌生人似的不眨眼地盯着孛儿帖。其实,他并非没有注意孛儿帖怀中的孩子,只是由于他找到夫人后欣喜若狂,一心只想快些将她送到首领身边,而已无暇思考其他,可是……这一刻他从头到脚突然有一种冷得刺骨的感觉,尽管他深知夫人是无辜的,仍旧无法从感情上接受这样的事实:首领在失而复得的同时必须承受新的打击。
  孛儿帖将孩子的小脸紧紧贴在自己的脸上。
  博尔术古怪的眼神强烈地刺激着她的神经,她感到自己的意志正在趋于崩溃。假如——这是完全可能的——铁木真也不相信她的清白,这个孩子的命运又会怎样?此刻她已不敢想象。当初,她为了孩子才选择活下来,不曾想孩子却要为她的选择付出数不尽的屈辱代价,如今回头去看,她那时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是不是太简单、太自私了?身为母亲,不能给孩子应得的幸福,她将何以面对一颗幼小无辜的心灵?
  赤勒格尔此刻也清醒过来,他疯了般向孛儿帖扑来。两个士兵死命抓住他的双臂,他一边挣扎,一边嘶喊:“给我儿子,还我儿子!”
  孛儿帖渐渐恢复了理智。她问自己,她有权利剥夺赤勒格尔赖以生存的这唯一的精神支柱吗?她让这个懦弱而又善良的好人失去得已经够多了,为什么还要碾碎他的最后一点希望,将他逼向绝望的深渊?她做不到,良心也不允许她这样做。
  “赤勒格尔,你听我说,”她含泪开口了,“你走吧。你完全没有必要为一个不爱你但是感激你的女人而伤心难过,忘了她,你会过得更好。我明白,你爱术赤甚于爱你自己的生命,那么为了他,你又有什么不可以做的?只要有我在,术赤会得到很好的生活,你对我母子的恩情,我永世不忘。你难道不愿看到术赤体体面面地长大成人吗?你仔细想想,你还能给他什么?”
  赤勒格尔被触动了。
  是啊,除了颠沛流离、朝不保夕的生活,他又能给儿子带来什么?孛儿帖说的没错,为了儿子,他确实应该远远地走开,永远地走开……
  “好,我走!”赤勒格尔紧紧咬住牙关,从牙缝里迸出一句话。
  孛儿帖强忍泪水,转过身:“博尔术,你务必安全送走他。”
  “扎。”
  赤勒格尔充满留恋地看了儿子最后一眼,策马离去,再未回头。
  “阿爸。”术赤张开小手呼喊道。
  孛儿帖再也忍不住满腹辛酸,两行热泪潸然而下……
  身边的一切在铁木真的视线中都仿佛变得模糊不清了。
  随着战事的深入,他却苦无所候。渐渐地,他伫立在自己凄冷的心境中,好似化作了没有生命的雕像。
  难道他注定要失去孛儿帖吗?那么他苦心经营、数年备战又有什么意义?
  失去她的日子里,他才备感她的可贵。这世上的女人很多,却再不会有孛儿帖,不会有谁令他如此刻骨铭心。人生常得美女相伴并非难事,难的是得一红颜知己——孛儿帖就是他今生难求、来生或遇的红颜知己。
  9年漫长的相思,3年孤寂的等待,他能够忍耐下来的全部原因不正是为了重新得到她、拥有她?可此时,他满怀希望的呼唤变成了痛苦焦灼的嘶哑,依然不见心爱人熟稔的身影。
  孛儿帖,孛儿帖……
  长生天真的要让他接受这种惩罚吗?
  身边的侍卫中突然出现了一阵轻微的骚动,随后他听到了一声细细的啜泣和呼唤:“铁木真……”
  他不敢相信地垂下头,如入梦中。
  “铁木真。”又一声呼唤仿佛近在耳边。他慌忙弹掉眼中的水滴。
  首先进入他眼帘的是牵住他马缰的一只纤手,顺着手臂看去……哦,孛儿帖?
  空气骤然间凝固了。
  直到那只精致的没有丝毫改变的手颤抖着、温柔地触在他的手背上——
  “孛儿帖!”他大叫一声,跳下马来紧紧将爱妻拥入怀中。
  孛儿帖依偎在丈夫温暖宽阔的怀抱中,全部思念、爱恋、羞辱、伤痛都化作无声的清泪滚滚而下……
  铁木真捧住妻子的脸,为她拂拭着泪水。“孛儿帖,别哭,别哭,让我好好看看你。”
  孛儿帖的泪水反而流得更快了。
  铁木真更紧地搂住妻子。还是让她尽情地哭吧,这3年多来,谁知她忍受了多少屈辱,度过了怎样艰难的时光?
  不过,还有一件事——“朝伦,速去通知王汗和札木合首领,就说我已找到夫人,即刻就前去会合。记住,尽量阻止他们杀戮太多。”他仍然拥住妻子,“孛儿帖,我们走吧,他们会在脱黑堂的大帐等我们。”
  “等等,铁木真。”孛儿帖离开他的怀抱,从站在不远处的一名士兵怀中接过孩子。
  “额吉。”孩子由于困倦,声音变得含混不清了。
  铁木真看着孛儿帖怀抱孩子向他走来,心里冷得就像冬夜。
  这可是他从未设想过的结果。
  “铁木真,”孛儿帖想将孩子递给丈夫,“他是你的……”说到这里她顿住了。月光下,可以清楚地看到丈夫脸上阴沉厌弃的表情。
  术赤惊慌地将脸埋进母亲的肩头。
  “铁木真,你听我说,他是你的儿子,我是为了他才……对了,有个人可以证明我说的一切,小莫日根大夫现在在哪里?”
  小莫日根大夫是莫日根大夫的侄儿,孛儿帖怀孕时就是他给做的诊断。
  “3年前,篾尔乞人偷袭我部那天,小莫日根大夫就遇难身亡了。”
  孛儿帖的脑袋“嗡嗡”作响,脸色惨白如雪。
  哦,天啊,小莫日根大夫死了?那还有谁能证明她的清白?又有谁能让铁木真相信术赤是他的亲骨肉?孛儿帖无限悲悯地看着儿子,在这一刻,她忽然变得无比清醒起来:过去,她曾为他坚强地活了下来;今后,她仍要为他坚强地活下去。因为她是母亲。
  “孛儿帖,你怎么了?”
  没有一句解释和抱怨,孛儿帖抱着孩子转身欲走。
  “孛儿帖,你要去哪儿?”铁木真惊讶地上前,抓住妻子的肩头。
  孛儿帖冷然面对丈夫,将全部忧伤深埋心底。
  铁木真好不容易才挤出一丝微笑。是啊,他有什么权利埋怨多灾多难的妻子?倘若不是他的疏忽,这场悲剧原本不该落在妻子身上。“孛儿帖,我说过,无论发生什么事,都是我一人之错。我……”
  “不,铁木真,我已经不是3年前的孛儿帖了,我有了他。”孛儿帖爱怜地轻吻着孩子,“你要明白这一点。”
  “我只明白,我没保护好你,我愧对你……和……和儿……儿子。”
  孛儿帖忍不住珠泪涟涟。
  “孛儿帖。”铁木真将妻儿一同揽入怀中。不!说什么他也不能再失去她了!
  重逢的喜悦早已荡然无存,一样沉重的东西死死压在年轻的铁木真的心头,那是一种无法排遣的郁闷和失落,一种他不肯承认也不肯正视的妒忌。他很想相信妻子所说的一切,他并不想变得如此狭隘,可他克制不住满腹猜疑。如果他可以欺骗自己说,妻子在篾尔乞的生活他看不到,但术赤的出现却明白无误地让他看到了深藏于他内心的耻辱。
  “首领,夫人。”
  铁木真辨出博尔术的声音,将询问的目光落在了沉沉入睡的孩子身上。
  “孛儿帖,我们走吧?”
  孛儿帖摇醒儿子。“乖,醒醒,额吉带你骑马,我们回去再睡好吗?”
  被叫醒的小家伙使劲揉揉眼睛,茫然地环顾四周:“额吉,我们要去哪儿?阿爸呢?”
  这一句天真的问话,却似一把利剑扎在孛儿帖的心头,她再一次清楚地意识到,这孩子的一生将被笼罩上难以消除的阴云,他将在痛苦中长大成人。
  “额吉,你怎么哭了?是我惹你生气了吗?”术赤的小脸上沾满了母亲的泪水,惊慌地问。
  铁木真再也无法忍受。他翻身跃上马背扬鞭而去,借以宣泄内心的愤懑和痛苦。
  夜色更加沉寂。
  博尔术惶惶不安地看着这种场面,无能为力。
  片刻,远去的马蹄声又迫近了。已克制住情绪的铁木真转了回来,他跳下马,走近妻子,温情地抚住她的肩头:“孛儿帖,我们快点走吧,父汗他们大概要等急了。”
  孛儿帖终究不是一般的女人,此时此刻,她纵有万般委屈,仍然揩去泪水,将孩子放在马上。
  “孛儿帖,你带孩子骑马不方便,让我来吧。”铁木真抓住马的缰绳,说道。
  一个奇怪的念头蓦然闪过孛儿帖的脑海,她脱口而出:“不!”
  铁木真愣了愣,旋即明白了妻子的真实心意,不由得苦笑道:“难道你以为我会把他……”
  “不!不是的。”孛儿帖急忙说。她感到内疚,说什么她也不该那样想丈夫。
  铁木真从妻子怀中接过孩子,催开了坐骑。
  或许是苍茫的夜色使孩子产生了寻求保护的愿望,或许是父子天性,术赤将头紧紧倚靠在父亲怀中,两只小手轻轻地环抱住了父亲的手腕。
  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异样感情漫上铁木真的心头,那既不是恨,也不是爱,而是难以解释的辛酸和满足。
  月儿将柔和的光辉洒向夜幕中的草原,洒在几个匆匆赶路人的身上。
  王汗和札木合接到铁木真的口信后,果然分头撤兵,回到脱黑堂的大帐等候铁木真和孛儿帖的到来。
  从孛儿帖踏入大帐的一刹那,所有的人都感受到一种力量,一种摄魂夺魄的力量。铁木真也是直到此时方才觉察出妻子的一些改变。
  头发有些蓬松、衣衫有些散乱的孛儿帖在众人眼里越发显出一种超凡脱俗的美丽,灾难非但没能夺去她昔日仪态万方的容姿,反倒为她平添了另一种成熟的神韵。她实在不像个遭受过掳掠的女人。
  孛儿帖先以儿媳之礼拜谢了王汗的解救之恩。王汗双手相搀,内心别有一番滋味。“儿媳,你受委屈了。”
  孛儿帖眼圈微微一红。
  “儿媳,你放心,父汗保证今后再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王汗慈爱地说,回身指指札木合,“你还不认识札木合首领吧,他是铁木真的安答。”
  孛儿帖不止一次听丈夫提起“札木合”这个名字,出于尊重,她向札木合深施一礼:“谢札木合首领相助之恩。”
  札木合一边还礼,一边机械地作答:“不敢,不敢,嫂夫人……”一双眼神却空洞而复杂。
  孛儿帖惊讶地望着他。
  她还从未见过这般看似空洞实则蕴藏着太多内容的眼神,不知为什么,这眼神竟让她有些不寒而栗。
  札木合用矜持的外表遮掩着内心的阵阵灼痛之感。
  他早设想过铁木真不惜一切代价也要重新得到的女人决不可能是一般的女人,却仍然没想到她是这样的。她的气质是如此的与众不同,而美丽又是这般的荡人心魄。经历了童年丧父的磨难之后,长生天把一切最好的东西都给了铁木真——最好的朋友,最好的兄弟,最好的女人……可他呢?他有什么?他不能不问自己,帮助铁木真赢得这场战争,他究竟做对了还是做错了?
  “额吉!”博尔术抱着孩子走进帐子。孩子小声唤道,要找母亲。
  众人一愣。孛儿帖坦然接过孩子。
  铁木真不经意地瞟了孩子一眼,那孩子也正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眼神中似乎有些惊怕。
  铁木真禁不住呆了一呆。好漂亮、好可爱的孩子!一如生他的母亲,父亲的血脉却仿佛在他身上中断了。假若这孩子真是自己的……
  铁木真不敢再想下去,他怕他会不由自主地想到相反的那个答案。
  “别勒古台,你送大嫂回去休息。孛儿帖,你不用担心玉苏,她很好,你很快就可以见到她了。”铁木真温情地对妻子说。
  别勒古台从大嫂怀中抱过侄儿。孛儿帖向尚未醒过味来的王汗和札木合款款施礼告退,随别勒古台走出帐外。铁木真站在门口目送着妻子离去,忽觉内心茫然若失。
  按照惯例,第二天,三部主将再次集会,一起协商如何分配篾尔乞的部众和财产。铁木真主动放弃了自己应得的那份财产,而将它们全部分赠给王汗和札木合,以答谢他们的相助之恩,结果,集会开得皆大欢喜。
  会后,三部徐徐撤军。铁木真在途中与王汗、札木合分手,回到了蒙古主营。
  月伦夫人重又见到心爱的儿媳,喜悦之情无以言表,对术赤更是格外钟爱。不仅如此,她还将玉苏认作义女,亲自做主让她嫁给了博尔术。
  战后的平静中,铁木真的力量继续壮大。
  第二年秋天,孛儿帖为丈夫生下了次子察合台。孩子刚刚满月,札木合向铁木真发出了合营的邀请。铁木真权衡利弊,决定接受邀请,随后举部迁往札木合驻扎的豁尔豁纳黑川营地。
  迁营很顺利,豁尔豁纳黑川处处呈现出一派热闹繁忙的景象。不过,札木合与铁木真热烈拥抱时,首先注意到的还是他这位义兄今非昔比的实力。
  日落西山时,札木合的大帐内酒宴已近尾声,劳碌了一天的人们开始各自散去。
  凝腊拖着僵直的双腿慢慢走在回家的路上。整整一个白天的挤奶,累得她这会儿每迈一步都觉得吃力。当她正想坐下来歇息一下时,远处突然传来一阵“嘚嘚”的马蹄声,凝腊不由得惊喜地回头,等待着正飞马向她驰来的骑手。
  渐渐看清了,马上是一位干练的青年,独特的骑姿显示出一种内在的傲岸与激情。然而,他的表情却与他的年龄极不协调,甚至称得上古怪。公平地说,假如他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不是凝固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不是凝固着过多的严厉和阴郁的话,他还确实相当英俊嘞。
  青年在凝腊身边勒住了坐骑:“你怎么今天回来这么晚?上来吧!”他的语气很冷,像初春的料峭。
  凝腊嫣然一笑,顺从地让青年将她拉到马上,看得出,她早已习惯了青年这种生硬的态度。
  “你好像很累。”即使表示关切,青年的语气也是平淡的。
  凝腊将脸靠在他的背上,懒懒地说:“你刚回来,也难怪你不知道,今天是札木合首领与乞颜部的铁木真首领正式合营的日子,大家都忙了一天。”
  “噢……”青年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随后,凝腊忽然感到他的身体一下子绷紧了,“你说谁?铁木真?”
  “是啊。”
  “那么你是否见到铁木真本人了?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他说过些什么没有?”青年一反平素的冷漠,居然急切地连连追问。
  “我只远远地看了他一眼,哪里听到他说什么!不过,我倒是感觉他蛮威风的。”
  “札木合首领待他如何?”
  “他们很亲热——好像很亲热。”
  青年微微皱起眉头,沉默了。
  此后,直到一座亮着灯火的帐篷前停下来,他没有再说一句话。凝腊轻盈地跳下马背,抬头望着他:“木华黎,你不进来吗?”
  “不了。”叫做木华黎的青年淡淡应道,已经催开了坐骑。
  “明天,札木合首领要与铁木真首领举行正式的结拜仪式,一定很热闹。”目送着木华黎离去,凝腊在他身后补充了一句。
  木华黎住的地方离凝腊家不远。当年木华黎的父亲古温将军在世时,凝腊的父亲温都是他家的老总管。古温将军去世后,木华黎本人被札木合罚做了奴隶。这之后,许多故交亲友为避嫌疑再不敢登门来往,只有温都一家义不容辞地承担起照料昔日小主人的重责,成为木华黎在艰辛孤独的日子里最知心、最亲近的人。但即便如此,木华黎依旧很少向他们敞开心扉。他与他们的距离,不是什么主人与奴仆间的距离,而是出于一种不愿袒露内心隐秘的考虑。父亲的惨死,使原本孤高傲世的木华黎一下成熟了许多,为了保护自己,为了求得生存,他不得不将内心紧紧封闭。何况迄今为止,他还不曾遇上一个人可以开启他的心灵,可以让他以生命相随,至死无悔。
  这些年来,木华黎早已学会坦然面对命运的变迁和非人的待遇。从表面上看,他除了放马,几乎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事实上,他却无时无刻不在关注着草原各部的动向。他分析过,目前草原上实力最雄厚的仍属克烈、乃蛮、札答阑、塔塔尔、泰亦赤惕等部落联盟,然而,综观这些部落联盟,皆因缺少一位雄才伟略的英主,终究承担不起一统草原的重任。
  就在他怀才不遇、彷徨无计之际,铁木真这个名字引起了他的浓厚兴趣。且不说这位年轻首领出生时的种种传奇和经历的诸多磨难,单是他独树一帜、雄霸一方的迅速崛起就足以令人刮目相看。此人的出现使木华黎仿佛在重重迷雾中看到了一线希望,虽然他还不能完全确定。
  对于这次合营,木华黎觉得无非会产生两种结果:一是铁木真时时处处受到札木合的掣肘而难有发展乃至自生自灭;二是铁木真能够充分利用孛儿只斤家族高贵血统的号召力以及自身非凡的胆略游刃于札答阑这块藏龙卧虎之地,最终在不动声色中赢得人心。至于结果如何,最终恐怕只能取决于铁木真个人的才能、魄力和眼光了。
  当然,还有天意!
  合营,是铁木真的机会,也是他木华黎的机会,他一定要抓住这个机会,尽早与铁木真见上一面。
  清晨,木华黎像往常一样起来得很早。他刚跨出帐门,就见凝腊急匆匆地向他跑来:“木华黎,我要去札木合首领那里帮忙,我们一起走好吗?”
  木华黎未及回答,一骑快马向他急驰而来,马上的人远远便喊:“木华黎,札木合首领让我通知你,今天你不用去放马了,带队去黑川狩猎。”
  “知道了。”木华黎面无表情地回答,马上的人话一传到,立刻扬鞭而去。
  “这不是成心嘛!”凝腊气恼地跺着脚,“今天大家都可以参加宴会热闹一下,为什么偏偏你不能?”
  “不要紧,我会尽快赶回来的。凝腊,你先走吧,我还要准备一下。”
  “那……你自己小心。”凝腊无可奈何地叮嘱着,走了。
  木华黎返回帐子,略略做了准备,然后他从怀中取出一张羊皮地图铺在桌上,认真地研究起来。这是一张草原形势图,他足足用了3年时间才将它绘制完成,现在,他划去了篾尔乞,在札答阑旁重重地填上了乞颜部。札木合会在这种时候派他去黑川狩猎,可见札木合对铁木真还是有所防范的,一个让札木合时刻防范的人,想必非比等闲了。
  良久,木华黎收起地图,眼中闪过一道莫测高深的光芒。
  铁木真与札木合的结拜安答仪式格外庄严隆重。这是他们第三次结为安答,也标志着两部正式结盟的开始。
  祭天完毕,铁木真解下嵌满金片的腰带系在札木合腰间,札木合亦以装饰着宝石的腰带回赠。互赠腰带是安答结拜仪式中最具象征意义的一环,因为腰带在草原人心目中意味着个人自由,除非在敬天地时或赠与心心相印的朋友,否则决不轻易解下。
  札木合从案几上拿过酒壶,斟了满满一杯酒:“义兄,我敬你。”
  铁木真并不推辞。他注视着与他有着共同的祖先并且自童年起就与他结下深厚情谊的札木合,发自肺腑地说:“安答,为兄也敬你一杯,愿你我兄弟二人从此患难与共,永不相弃。”
  札木合饮毕,扔下酒杯,与铁木真会心大笑。
  方才谨严的气氛一扫而尽,乐声悠扬,美酒醇厚,参加结拜仪式的人们按照各自的身份地位坐在相应的位置上,尽情品尝美食佳酿。
  时间在愉悦的气氛中不知不觉地溜走了。夜幕垂落时,外面忽然喧闹起来。
  在点燃的堆堆篝火边,皮鼓被狂热地敲响,火不思的琴弦似要拨断,这是一处清冷而自由的天地,没有尊卑,不分贵贱,两部百姓围聚在篝火旁,翩翩起舞,纵情歌唱。
  月色渐浓,铁木真和札木合也相偕来到欢乐的人群中。此时,鼓点已不那么急促,在火不思欢快的尾音中,一个年轻女孩的出现引起了所有人的瞩目。
  她的舞姿那样轻盈,像原野奔跃的小鹿;她的歌喉那样婉转,像啁啾花丛的百灵;她的眼神那样纯洁,像灵动莹润的水晶;纯白的衣衫,红红的腰带,又像飞落人间的仙鹤。
  “这姑娘是谁?”铁木真低声问身边的札木合。
  “凝腊,一个女奴。怎么,义兄对她有兴趣?”
  “她真是与众不同。”
  札木合眼珠一转,心生一计:“义兄若中意于她,小弟愿将她作为礼物赠与义兄。”
  铁木真含笑摇头:“安答误会了,为兄只是欣赏她的清纯神韵而已,哪里有什么非分之想?”
  “莫不是怕嫂夫人见怪?”
  “就算是吧。总之,此事权当玩笑。”
  札木合不以为然:“义兄,你还像小时侯一样,凡事都太过认真。好,小弟以后自不会操这份闲心。”
  “安答……”
  札木合摆摆手:“义兄不必解释。我们三次结义,我还信不过你吗?”
  “他们回来了!”不知谁惊喜地大喊一声,立刻,人群中产生了不小的骚动。凝腊也随着人群向外跑去,经过铁木真身边时,她略微停了停,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铁木真颇觉意外地向她点点头。
  凝腊飞快地离去了。
  “是打猎的人回来了。”札木合向铁木真解释了一句,随后挽起他的手臂,“累了吧,义兄,我们进帐休息吧。”
  “也好。”
  百余人的打猎队伍满载而归,成为当天的英雄。男女老少簇拥着洋洋得意的猎手们,凝腊被挡在人墙外,怎么也看不到木华黎,急得差点哭出来。正无奈间,一只手按在了她的肩上。
  “木华黎。”
  “宴会结束了吗?”
  “没有。我知道他在哪里,我们快点。”
  将近篝火边,木华黎放慢了脚步,然而,札木合和铁木真的座位处,二人已不在那里了。
  “他怎么走了?”凝腊喃喃自语。
  木华黎远远地望了一眼札木合的大帐,眼里闪过一丝淡淡的失望。
  合营并未给两部人们的生活带来太多的影响。
  自合营以来,铁木真与札木合经常同榻而眠,同桌而食,感情日渐亲密。这样的日子转眼月余,一天,札木合正与铁木真商议军队训练诸事,侍卫进来报告,说札木合的同父异母弟纠察尔回来了。
  札木合急忙要他进来。铁木真正欲起身,被札木合伸手按住:“自家兄弟,何必多礼!”纠察尔旁若无人地径入帐内。
  “哥。”他粗声粗气地对札木合说了句,算是打了个招呼,然后就大喇喇地一屁股坐在桌边。
  “纠察尔,来,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我们的义兄铁木真。这段时间你一直不曾回来,还没有见过他呢。”纠察尔斜眼瞟了瞟铁木真,没说话,伸手取过一只大碗给自己斟满了酒。
  铁木真向他点点头,淡然一笑。纠察尔只顾端起酒碗“咕噜咕噜”猛灌一气。铁木真简直不敢想象,这个纠察尔会是札木合的亲弟弟。他们兄弟之间的差别何其之大!札木合精明强干,心性玲珑,纠察尔却这样粗陋不堪,无论从外形还是内在气质二人都相去甚远。
  札木合对纠察尔的无礼颇觉难堪,若不是碍于铁木真在场,他真想将他轰出帐去。他们这一对异母兄弟素来感情不睦。平时,兄弟二人总是各行其是,互不干涉。若无大事,纠察尔也多是待在自己的营地,很少回来。合营之初,札木合即派人通知过纠察尔,但纠察尔一直没回来。在札木合的内心,其实倒也不希望纠察尔回来,他怕就怕出现今天这种令人尴尬的场面。
  “纠察尔,你今天怎么有空回来了?”札木合强压怒火,讪讪地问。
  “不欢迎?”
  “瞧你说的话!你既然来了,就不要急着回去了,正好义兄也在,我们几个不如多盘桓几日。”纠察尔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
  铁木真也说:“确实,我也正好请纠察尔兄弟到我的营地做客。”
  纠察尔冷冷地瞟了铁木真一眼:“你的营地?你的营地是吗?”他似嘲弄似轻蔑地有意加重了“你”字的语气。
  “纠察尔!”札木合忍无可忍,气得脸色铁青。
  铁木真息事宁人地微微一笑:“纠察尔兄弟想必对我有什么误会?我们两部合营一处,力量不是更壮大了嘛。”
  “义兄不要理他,他是个粗人,不会说话。”札木合怕铁木真下不了台,急于圆场。
  “没什么,自家兄弟,我不会介意的。”
  “好,痛快!”纠察尔抓起酒壶,为自己和铁木真倒了两碗酒,“难得铁木真是个痛快人,鄙人敬你一碗。”
  看着俩人干杯,札木合暗暗地嘘出一口气。纠察尔大笑着将酒碗掷在一边:“铁木真首领,鄙人老早听说合不勒大汗曾传下过两柄削铁如泥、吹毛断发的宝剑,唤作金星银鹰剑,不知有何来历?是否传到首领手中?”
  纠察尔的问题提得十分突兀,铁木真略一思索,认真地回道:“是在我的手中,可惜只剩下其中一柄金星剑了。当年,我高祖合不勒被推举为蒙古各部联盟的大汗时,曾请西域匠人为他打造两柄宝剑,开炉之夜,梦见一只银鹰噙金星落入炉中。恰在这时,忽听一声轰然巨响,我高祖惊醒过来,剑炉开封,双剑同出,一柄月华下隐显金星,一柄阳光下隐显银鹰,因此被称作金星银鹰剑。后来,这两柄剑随我高祖转战南北,屡立战功,在草原上也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我高祖去世后,将汗位传给了他的堂弟俺巴该,却将这两柄剑传给了他那力能拔山的四儿子,也就是我的叔祖忽图赤汗。俺巴该汗被塔塔尔人及金人设下许亲骗局阴谋害死后,部众一致推举我叔祖做了大汗。这之后,我叔祖先后率兵与塔塔尔人打了12仗,皆因塔塔尔人得到金国的支持而打了个平手。第13次,他将金星银鹰剑授予我父也速该巴特,命我父率兵出征塔塔尔,我父用这两柄剑生擒了塔塔尔部的大首领铁木真兀格,始获全胜,并为我取名铁木真以示纪念。不久,我叔祖病逝,我父继承了他的汗位,却令人费解地自废汗号。到了我9岁那年,父亲带我到翁吉亦惕我额吉的族里求亲,临行前将金星剑交与我额吉收藏,他只带了银鹰剑上路,不幸的是,他在独自返乡途中被塔塔尔人毒害。塔塔尔人因忌惮我父神勇,将银鹰剑以熔铅灌死,此后我们便将银鹰剑与父亲一同埋葬了。”
  “如此说来,使用过金星剑的都是些鼎鼎有名的大英雄了?让我看看。”
  铁木真伸手摘下佩剑。纠察尔接剑在手,掂了掂分量,又以行家的眼光审视片刻,随即拔剑出鞘,顷刻,一道华光闪过,晃了一下他的眼睛。“好剑!”纠察尔脱口赞道,手随声动,竟迅疾地将手中剑对准铁木真的咽喉直刺过来。离铁木真的咽喉处不及一分时,又将剑收住。
  一切都在短短的瞬间完成。札木合惊得面如土色……铁木真却始终一动未动,甚至连眼睛都不曾眨一下。
  “纠察尔!你,你……”札木合勃然大怒。铁木真反赞道:“进于未防之际,控于难收之时。纠察尔兄弟当真功夫了得。”
  “义兄,这……”
  “安答无需动怒,纠察尔兄弟决无恶意,只不过试试为兄的胆量而已。”
  纠察尔将宝剑推回鞘中,冷笑一声,用力拍到铁木真面前:“算你有种!我此来不为别的,专为领教一下铁木真首领的刀剑功夫。怎么样,敢不敢跟我出去一较高低?”
  札木合气急败坏:“纠察尔,你太过分了!”
  纠察尔瞪圆了眼睛,咆哮着:“轮不到你来教训我!铁木真,我明人不说暗话,你若胜得我手中剑,证明你有资格待在豁尔豁纳黑川,否则,我请你从哪儿来再回哪儿去,少在我面前现眼!”
  面对纠察尔的无礼和挑战,铁木真平静如初:“早闻纠察尔兄弟有扳牛之力,登枝之轻,确也想讨教一二。”
  “好,请!”纠察尔率先站起,手向门外一指。
  札木合知道他再无力阻止这场争斗了。
  在帐外的空地上,纠察尔仗剑以待。
  札木合跟在铁木真的后面,不放心地叮咛:“大家还是点到为止吧。”铁木真微微一笑,纠察尔却轻蔑地撇了撇嘴,冷哼一声。
  周围不知何时开始围上一圈人,而且越聚越多。
  铁木真握剑在手,轻松地弹了弹剑锋。纠察尔陡然出招,挺剑向铁木真刺来,其敏捷与他笨重的身躯极不相称。几乎没看见铁木真怎么动作便架住了纠察尔的剑。纠察尔立刻感觉出铁木真的力量,他用足气力,竟不能向前移动分毫,于是急忙撤剑,俩人重又战于一处。
  一时间,剑来剑往,似疾风夹裹的雪片,又似九天飞离的寒星,这一番游龙斗狠,委实让围观者大开了眼界。纠察尔的剑法素以快疾稳狠著称,在札答阑除一两人外鲜有对手,但与铁木真相比仍然稍逊一筹。旁观的札木合心似明镜:抢攻者心浮气躁,势难久持,可惜纠察尔自己还蒙在鼓里。即使外行也能看出来,铁木真从一开始便采取了守势,他若非给安答的弟弟一个面子,就是为了引逗纠察尔使出浑身解数。纠察尔久战无功,索性使出杀招,剑剑直逼铁木真的要害。铁木真闪转封挡,身轻如燕,灵展如猿,逐一化解着对方的进攻。
  看看纠察尔剑招用尽,铁木真不失时机地反守为攻。纠察尔疲于招架,步法渐乱,不知不觉被铁木真逼到了死角,无有转身余地。铁木真知他败局已定,急忙撤剑,退出几步开外。“纠察尔兄弟,承让了。”
  纠察尔背倚毡帐,面红耳赤,羞莫能言。围观的人群中响起了一片嘈杂的议论声,札木合上前,冷冷相劝:“纠察尔,你若不着忙,就不要回营了。”纠察尔一言不发,来到拴马处,赌气离去了。
  铁木真正觉心里过意不去,札木合笑着挽住他的手臂,边走边说:“随他去吧!让他也知道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省得他总是恣意妄为、目空一切。改天,我再带他来拜望义兄,当面谢罪。”
  禁不住札木合再三挽留,铁木真直到下午才告辞回营,途经兀鲁兀惕营地时,正遇兀鲁兀惕部首领主尔台和忙兀惕部首领惠勒答尔在帐外草地上下棋闲谈,看见他,他们十分热情地邀他进帐小叙。
  当时,札木合所掌握的大小部落达数十个之多,而主尔台的兀鲁兀惕部和惠勒答尔的忙兀惕部堪称这个庞大部落联盟的精华和支柱,札木合得以稳居盟主宝座,与这两位首领的拥戴密不可分。
  此外,主尔台、惠勒答尔与铁木真也有很近的亲缘关系,他们同为蒙古历史上第一位大英雄孛端察尔的后人,主尔台年长铁木真一岁,在辈分上是他的叔父,惠勒答尔则是铁木真的同年兄弟。铁木真一向敬重他们二人的神武忠义,早存一份结交之心。
  三人回帐分宾主落座,惠勒答尔迫不及待地问道:“铁木真首领师承何人?一手好剑使得真可谓鬼神莫测。”
  铁木真不料有此一问,颇觉意外地笑笑:“哪里有什么师父啊!小时候,和弟弟们一处狩猎,看虎豹相搏、鹿鹤嬉戏,自己琢磨的。”
  主尔台伸出大拇指:“了不起,了不起!首领天赋,果真非常人能及。今晨我与惠勒答尔路过札木合首领的营地,正见你与纠察尔比试。你后来使出的剑路看似不守章法,实则占尽先机,所以这半天我和惠勒答尔一直在猜测你的师父是谁——原来却是自己!”
  铁木真这才恍然大悟:“怎未见你们?”
  “我们没过去。”惠勒答尔笑道,“纠察尔为人傲慢凶悍,武艺高强,自出道以来,还只败在俩人手下,一个就是首领你。”
  “另一个呢?”
  “木华黎。”
  “木华黎?他又是怎样一个人?”
  “在札答阑有两句话这样评价他:没有木华黎驯不服的烈马,没有木华黎射不中的鹰隼。不知你是否听说过?”
  铁木真遗憾地摇摇头:“如此说来,他是一位了不起的勇士了?” “岂止是勇士!应该说是一位勇谋兼备的奇才才对。”主尔台接过话头,由衷地称赏。
  “这倒怪了,既有这等奇人异士,我如何从未听札木合安答提起过?”
  “这个么……”惠勒答尔与主尔台对视一眼,神情立刻变得谨慎起来,“我们也不能确知详情。木华黎是古温将军的独子,札答阑得有今日威势,是古温将军追随札木合首领的父亲、已故的宝力台首领一手创建的。宝力台首领死后,又是古温将军将年幼的札木合推上了盟主的宝座,谁知最后,古温将军死得十分蹊跷,也十分悲惨。尤其令人费解的是,即使那时,当事人也对所发生的一切讳莫如深,如今事过境迁,别人自然更无法了解其中的是非曲直、恩怨纠葛了。”
  铁木真无意探究别人的隐私,适时地扭转了话题:“但不知这位木华黎家住何处?”
  “莫非你有意结识他?”惠勒答尔意味深长地注视着铁木真。
  铁木真默认了。
  “在札答阑部与亦乞列思部之间,你找一个人,他是古温将军家昔日的总管,名叫温都。古温将军去世后,是这位义仆将木华黎接到身边照料的。”
  “你对他的情况这样了解,想必与他很熟吧?”
  惠勒答尔摇头笑了:“哪里。其实我与木华黎没有任何交往,木华黎生性孤傲冷僻,一般人想接近他也难。我告诉你的这些,多是我从别人那里听来的。他这个人在人们心目中如同一个谜,迄今为止还没有人可以解开谜底。若首领对他有兴趣,不妨试试,或许能够成功。”
  “此话怎讲?”
  “一个小秘密:这是我与叔父多年一赌。”惠勒答尔向主尔台递了个眼色,狡黠地笑了。铁木真的好奇心越发被激发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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