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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书籍名:《霜下香》    作者:意忘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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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臣告退,请大人好生休息。”周太医开了方子交给一旁等候的侍卫,向两人行礼后退了出去。
  “先生...”
  “恒儿...”
  片刻的静默后,两个声音几乎同时出口,苏寂言微微有了笑意,苍白的脸上也添了一分血色:“想说什么?”
  李成恒也一愣,想说什么呢,很担心,很愤怒,可是知道他安然的这一刻都已不再重要,如果说还有什么,大约是怎么样也挥不去的心疼吧...
  “没什么...”李成恒抱着他安置在内侍新打理好的床榻上,知他厌极熏香之气,体贴地换下了暖炉里带着檀香气息的香片,在床边握住他的手摩挲:“冷吗?要不要多生几个炉子来?”
  “不用了...”苏寂言往被子里缩了缩:“你怎么会在康州的?”从苏乐离开至今不过死日,怎么算也不可能来得及。
  “我...”李成恒似乎有些尴尬地帮他压实了被子:“齐聚的人说跟你失了联系,我放心不下出来找你...正巧撞上苏乐,就直接过来了...”
  “直接?”
  这种情况下,京中什么事都要找他,他竟然什么都没安排就来了?
  苏寂言一急之下就要起身,却引得腹中孩子也不安分起来,不得不借着李成恒握着他的手保持身体的平衡。
  “先生!”连忙扶起他靠在自己身上,温暖的手掌安抚着躁动不休的孩子:“别担心,我知道你的消息后已经让徐卓宇回去了,周尚铭也已经从衡州赶来,暂时不会有事的。”
  “你...以后你就是一国之君,再不可如此行事。”事实既成,多说无益,苏寂言由着他轻柔地替自己揉着,隔着衣物传来的暖暖温度是多少年不曾改变的,靠在李成恒的身子终究放松下来...罢了,等到了朝堂之上,恐怕再没有这样的时光。
  “知道了...先生休息一会儿吧。”李成恒不愿让他再多废神思,干脆拿了方才周太医留下治疗冻伤的药泥在他身边跪坐在地,执了他的一只手小心地擦药:“先上药吧?”
  隐约能听到外面嘈杂的声音,苏寂言略一迟疑,还是抵不过倦怠地点了点头,恍惚中看了一眼门外徘徊的人影,半清醒地劝:“齐聚好像有事,你去看看吧。”
  “好,我一会儿就去。”李成恒压低了声音回着,细心地在冻出青紫的地方都上好了药,细细察看了一番没有不妥,抚平了那人散乱的发丝,拢到耳边,躺着的人不复以往的一丝不乱,憔悴的脸色,眼下浅浅的阴影,阖着的眼睫随着稍显急促的呼吸轻颤,让他刚平复些许的怒气急剧上扬,而门外越来越吵嚷的声音似乎也影响了睡着的人,极不安稳地侧了侧头。
  李成恒抬手招来贴身侍卫和府中遣来的丫鬟,轻声吩咐自己的侍卫:“不许任何人打扰,有情况让人通报于本王。”
  “是。”
  
  屋外空地上已经跪了一地的人,连身着官袍尚未换下的县丞也在其中。李成恒见他厚绒官袍加身犹自抖抖索索的样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抬脚就将人踢翻在地:“来人,扒了袍子扔到后院去。”
  竟然让先生数九寒冬只着一件单衣,竟然让先生日日提水浆衣,竟然让他不知怎样才能顾得更周全些的人受这样的苦,竟然让他全副身心珍视着的人满手冻伤地病倒...该死的人,该死的天气,该死的...自己...
  “该死!”再也忍不住地咒骂出口,方才被他的忽然出现怔得战战兢兢的人群才有了反映,哀哀哭号起来。
  “滚!全滚到院子里跪着去!”李成恒说着就要转身回去,却被一直跟在身边的内宫侍从总管郭川扯了扯袖子,硬着头皮指了指跪着最后方的人。
  眯着眼看了一眼,李成恒才认出那是方才在苏寂言边上的洗衣妇,手一挥让押着她的侍卫放行:“让她跟朕进来。”
  周二婶被带到主屋边上的房间,早已经吓得手脚不知该怎么放,一见李成恒就要下跪。
  李成恒示意左右把她扶起,尽量和颜悦色地放轻了口气:“你不用怕,朕只是要问你一些事。”
  “是、是...”周二婶尚自不能理解为何他们方说道新皇帝,转眼皇帝就到了眼前,还一身煞气,但见他对苏寂言十分紧张的样子也知道那个“李家嫂子”恐怕身份不凡,结结巴巴地把与苏寂言有关的事一一说了,也不在乎语言颠三倒四,仍是不敢抬头。是以没有看到李成恒在听到苏寂言自称夫家姓李后喜形于色的样子,只知道新皇帝似乎不再一副要杀人的口气。
  “带本王去他住的地方。”李成恒想着把苏寂言的行李整理过来,顺口吩咐了人把她口中的“王大婶”带出来。
  但随着小隔间里的一切出现在他眼前,渐渐消融的暴虐之色又盘踞在眉宇之间,只是强自压抑怒气一点点收拾着苏寂言的衣物和一些散乱的物品,不许旁人插手。整理完了便坐在褥子上怔怔地,侍从不敢多言,只好默默站着,直到匆匆跑来的一个小丫鬟打破了沉默:“那个大人醒了,叫王爷去...”
  郭川正要呵斥她的无礼,却见到一直呆坐着的主子一跃而起冲了出去,也只好瞪她一眼,抱着李成恒理出的东西追过去。
  李成恒冲进房间,却是一言不发地拥住苏寂言,埋在他肩上不肯抬头,苏寂言扫了一眼跟进来的人,纵然许久不管事,一瞥之下威慑仍在,郭川恭敬地放下手里捧着的东西,带着众人退了出去。
  苏寂言这才拍了拍这唯一一个弟子的肩:“怎么了?”语气里也带出了三分宠溺。
  “先生...”李成恒闷闷的声音里似有千般委屈:“都是恒儿不好...”
  “胡说什么,”苏寂言看到桌上的包裹也猜了七八,抬起李成恒一直埋着的头斥了一句:“怎么如此...”
  未竟的话在看到弟子微红的眼眶时化了一声轻叹,瘦削的手慢慢抚着对方绷直的背:“跟个孩子似的...没事了,我不是好好的吗...等一会儿谢过二婶她们,我就随你回去...”
  明显感到手掌下的背一僵,苏寂言按捺下叹息的冲动:“说吧,你又做了什么?”
  “没,她们都在隔壁,我没为难她们...”李成恒飞快地答,快得让人忍不住起疑。
  “其他人呢?”准确地抓住重点,苏寂言太了解这个相处十多年的弟子了。
  “在后面院子里。”依旧是迅速的回答,只是在对上苏寂言了然的眼神时不甘不愿地添完了后半句:“跪着...”
  “干什么较这个劲,去让人家起来吧...”苏寂言说着就要下榻,李成恒立刻让步:“我让郭川去,先生好好躺着...”扬声吩咐郭川放人,更是动作确实地在床沿坐下,拦住苏寂言的去路。
  
  不一会儿侍卫就将县丞一府众人带到了面前,吓得七荤八素的县丞惊见传闻中即将成为万乘之尊的人半是恭敬半是宠爱地递出手中削地工整平滑的水梨给榻上之人,口称“先生”时,恨不能早些晕过去。
  世人皆知当得起这人“先生”二字的,天下之大也不过苏寂言一人。当年以方过弱冠之龄叛出家门,跟随被贬到封地的恒王,四年积聚,两载征战,平定流寇,击退关外虎狼之师,挽狂澜于即倒。如今更是一路兵不血刃直抵京城,尽管有逼宫夺位之举,民间却多以二人仁厚亲民,战无不胜而诸多景仰。
  想到如此人物竟被卖到自己府中,虽是飞来横祸,天子盛怒之下,恐怕难逃一死:“微臣该死,王爷饶命...”
  “恒王饶命...”
  ......
  “苏大人饶命...”一片“恒王”、“王爷”甚至“万岁”的呼声中夹杂的清冷之声让苏寂言接过梨的手势顿了顿,李成恒也颇有些意外地问了句:“为何求之于先生?”
  抬头的少年有几分初生牛犊不畏虎的神气:“王爷是因苏大人受错待而怒,草民自然应该向苏大人求告,大人也自会答应。”
  最后一句让苏寂言也起了好奇之心:“哦,那么为何我一定会应?”
  “大人以仆役之姿入府,所谓不知者无罪,家父并不知大人身份,纵使对大人多有得罪,至多不过苛待仆役之失,何曾有刀剑加颈之过?而今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然则大人辅佐王爷,自然希望王爷成为仁德之君,而非留下暴虐之名,草民向大人告饶,大人焉有不应之理?”
  “你叫什么名字?”苏寂言借着李成恒的手起身,在他的扶持下靠在床头,淡淡的语气里多了一分兴味。
  “草民方慕远。”
  李成恒也在他身边坐着,看向跪着地上的少年,却见他对口中的“家父”并无亲厚之意:“方卿倒有福气,令郎年有几何?”
  “犬子十、十五有余...”县丞不敢抬头,他家中几房妻妾,这个儿子向来不受宠,怎么今日倒有这般造化。
  “草民已过十六。”少年依旧是清冷的语气,冷冷打断父亲的话。
  苏寂言侧过头看李成恒,在对方的眼中也看到同样的赞赏:“可愿随我进京?”
  “谢过大人知遇之恩,然草民不才,愿曳尾于涂。”
  “咳咳...”苏寂言不知是该惋惜还是该庆幸,看向一旁不置可否的李成恒,释然道:“人各有志...”
  “那么,你今日这番举动,所求为何?”既打定主意不必强求,苏寂言的问话中便多了一些好奇的探寻。这个孩子明知道他不会任恒儿乱来,却说了那一番出彩的话,一不为求功名,二不为博父亲的好感,想要的是什么呢?
  “求亡母灵位在祖祠的一席之地,求方慕远从此孑然一身,与方家再不相干。”少年的眼中决绝之色满溢,迅速地回答,仿佛已经考虑了千万遍般熟练,不带一丝犹豫。
  “本王答应你。”不等苏寂言开口承诺,李成恒已经点头,看向依旧跪着的方县丞,地上的人磕头如捣蒜:“臣遵旨。”
  “本王与先生在此停留两日,方慕远,你明早过来听旨吧。”李成恒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明白自己算是逃过一劫,立刻谢恩退了出来。
  
  “先生...”
  “孩子动得难受,你跟它说说话吧...”
  李成恒一听,早把想说的事忘到脑后,扶起他拥着,一手在腹底小心地托着,另一手轻柔地一遍遍随着孩子的动作安抚打圈:“痛吗,要不要叫太医来?”
  苏寂言微摇了摇头,就着他动作靠在他身前:“清官难断家务事,那个孩子的事到此为止吧...”
  “先生是在担心我...?”李成恒顿了一下就明白过来他的意味,当年他的母妃被废去名号,从宗室玉牒上抹去,他也被贬到堪称荒蛮之地的洵州,与这个孩子的情况倒是有三分相似,可是...
  喜悦的笑意从眼睛里溢出来,照亮了整张脸庞,低下头,轻轻地吻那人浅绯的唇:“不一样的...”
  怎么能一样呢,那个孩子了无牵挂,才可以说出“孑然一身”的话,可我身边一直有你。最尊敬的先生,最重要的亲人,最亲密的...爱人...
  我的身上,系着你很多的爱,所以再艰难,也绝不放弃自己。
  
  被突如其来的吻打断思绪,苏寂言的脸上也泛起一丝赧意,轻轻推了他一下:“谁说要住下了,还是早些回去吧。”
  “不要。”李成恒却固执起来,不但没松开,反而收紧了手臂,贴着苏寂言的背轻吻他的后颈:“先生要和我一样...”
  没头没脑的话,可是苏寂言懂得...
  要一样地...因为掌心里放着的,是彼此一辈子的期待和重量。不能倒下,不能让那个人的一辈子从此灰暗。要一样地,珍惜自己...
  “恒、恒儿...别...”颈上酥麻的感觉瞬时扩散到全身,苏寂言几乎是有些颤抖地说着,不自知地动了动身子,却感觉到身后的躯体倏地绷紧,灼人的□抵着他,呼吸为之一窒:“你...小心些孩子..”
  
  “先生…”李成恒的湿热的气息还在耳畔,苏寂言稍微转过了身子,却被连着被子拥进怀抱,向来体贴的弟子竟似蕴了薄薄的愠怒:“刚刚说好了,不是吗…”
  苏寂言微微一怔,睫翼颤了颤,终是弯了眉眼:“好…”学着不辜负彼此的情意。学着将自己摆在和对方同样重要的位置来保护和珍重,为的,是两个人的完满。
  即使怀里的人背对着他,也能轻易辨别出情绪,李成恒在他鬓角轻啄,直到身前的人已有了匀长的呼吸也不曾有过动作。
  先生,恒儿不是那个处处任意妄为的孩子了,是不是也可以依赖着我,哪怕只是偶尔,纵然只有片刻,累了倦了的时候,也容许自己有一时的软弱任性…
  
  由于李成恒的坚持,竟是当真浩浩荡荡一行人在县丞府中住了两天才启程返京,若不是苏寂言再三要求正常速度赶路,还不知他要把五日的归程拖成几天。
  “臣等恭迎恒王,王爷千岁千岁千千岁。”山呼般的声音隔着帘子也震得苏寂言有了难抑的激动,多少年筹谋,一朝成了现实反倒令人难以适从,他们为了这一天付出了多少,也许只有彼此能够明白。下意识握紧了手,却在下一刻触及暖暖的手掌,李成恒朝他笑着,一手挑起车帘微微抬了抬:“平身吧。本王与丞相先行回宫,各位可各自回府,不必拘礼。”
  “恒儿…”清冷却带着些许倦怠的声音从宽大的马车中传了出来,京中官员大多只闻其名,未见其人,即使有见过苏寂言的也在印象中留了那个谦逊温雅的苏大公子,如今虽然至尊在旁,也难掩好奇之心,大多微微抬了头想看看这位能让未来的天子言听计从的帝师。
  苏寂言却不肯露面,一则他不愿人看到自己现在的模样,再者方才李成恒称他为“丞相”已经打破了某种平衡,诸多大臣只是碍着即将登基的新皇铁血的手段才不曾反驳,这次断断不能从了他的意思。因此只是挣了挣被他握住的手。
  李成恒回头看他,执拗倔强却掩饰不去渴盼…一如当年: 那个位置高绝孤寂,如果你都不在,还有什么值得留恋…
  那样的眼神,属于那个失去了母亲在他身边痛哭的孩子,也属于那个信誓旦旦要许他一片清明天下的青年,苏寂言的心渐渐酸疼,终于柔软如春风下波澜不惊的湖水。
  缓缓松开纠紧的手指,苏寂言任由他牢牢握住自己再不肯放,单手理平了宽大厚重的冬衣,顺着李成恒的搀扶向车外众多臣子微笑致意,依稀是当年气质如玉的公子…
  
  “下不为例。”放下车帘,放松了身体,苏寂言发现自己似乎是越来越不能拒绝他的要求,总想要尽量依着他的意思,这句话听起来怎么也有些纵容的意味。
  “先生,今天住在宫里吧?”李成恒不答反问,环过他的身子替他轻轻捶着腰。
  苏寂言沉默了片刻,暗暗叹了口气,点头同意:“由你吧...”
  李成恒慢慢地帮他按着,声音低了许多:“如果先生想回家…我陪先生去好吗?”
  他虽然严令治下的军队不得扰民,对前朝旧臣也不许伤害,却担心有人会趁乱作为,已经派了一队精兵守住苏府,看似软禁,实为回护。这两日朝中已有许多人递了苏家和各大世家的参本,也都叫他一一压下了。
  
  “不用了。”他的家,是再也回不去的地方,他放下一切选择追随他时,就再不是苏家的长子:“不必特别关照他们,权势太重,哪怕他们没有贰心也容易叫人钻了空子”
  “不会的,前几天我寻了些事把和他们牵扯的人事都处理了,不会出乱子的。”李成恒执起他的手暖着,细细摩挲着满是青紫的手背,仿佛是觉得方才的话不够清楚,加重了口气承诺着:“我保证。”
  苏寂言的身体一僵,抽回了被捂着的手,不复方才的纵容,眼中添了丝决绝:“恒儿。”
  李成恒应了一声,却见苏寂言只是看着他,过了许久也不再接口,直到李成恒几乎以为他不打算再说什么的时候,一直任由他动作的苏寂言却慢慢坐直了身体:“你许过我什么?”
  那片荒凉无序的土地在他们手上成为大尧最富庶的天府,他承诺过的,是要大尧境内,朝廷治下。他们触目可及的地方,都成为如今的衡州。
  许过清明天下…李成恒默然,是的,我许过你,许过自己,一片清明天下,可海晏河清不该是以先生的伤痛为代价…
  “我明白了…”
  苏寂言颔首,暖了些许的手心覆上李成恒略带着不甘和委屈的眼:“恒儿,无论将来如何,记得你许过我的东西…”苍生何辜,既是你我一手夺下,那天下的责任,就已在肩头。无论代价是什么,都要担负起…
  随着车辘转动减缓的声音,宫门已近在咫尺,李成恒终于点头:“是,恒儿记得。”
  (上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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