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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MACHINEHEART

书籍名:《炎之蜃气楼第15卷:火轮的王国》    作者:桑原水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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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顾直江与高耶之间,两人能够以温柔的关系相处的,也仅有短短的一段日子。
只有再会之后的数个月。两个人就像什么也不懂的孩子和他的保护者一般。
高耶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人。对于被母亲舍弃、对父亲只有憎恨、亲戚或是任何人都无法信任的高耶而言,这种人是值得让他瞠目结舌了。他从来没有想过竟然会有这样的大人。
在被直江无条件地守护中,高耶感到顽强地束缚自己的力量在不知不觉中逐渐融解而去。他的身体开始记得,自己有个能够安心依靠的场所。
有时,高耶会将直江的背影与年轻时的父亲重迭在一起。直江的身上有那种既温柔又可靠的──高耶曾经最喜爱的父亲温暖。只要待在他身边,自己就能平静下来。
或许是因为自己当时是「仰木高耶」,所以直江才能够像这样存在。自己当时只是个完全不知道两人四百年间纠葛的一介高中生而已。因为自己没有过去的障碍及感情,直江才能像那样将自己视为初识而应当受到保护的年少者来对待吧。
……所以才能够那样温柔吗?
随着高耶取回「景虎」的部分,直江的痛苦也跟着复苏。「景虎」之名,便是他的痛苦之名吗?
自己要是不取回「景虎」的部分的话,就能够与直江一直维持温柔的关系了吗?
直江也……如此希望吗?
景虎会承认这就是他们的至上吗?
现在回想起来,那时是多么幸福啊。
但是那温柔的时光,也仅是从苦痛移开视线、短暂的梦境罢了。直江与自己都太过痛苦,灵魂无法仅仅藉此便得到救赎。有力者与无力者。胜利者与败北者。直江的爱总是伴随着嫉妒与自卑。他的思念却也因此才会如此强烈。
不能互相理解吗?不可能互相宽恕吗?
高耶想过好几次。但是,现在……或许就连那种痛苦都无法取回了。
两人愈是活下去,不安也就愈深。走过的道路愈是漫长,一定要让永远成为现实的想法愈是将直江逼向绝境。
害怕明日。或许到了明日,他会就此离去也不一定。
四百年成不了什么证明。就算持续思慕了四百年,只要在下一瞬间结束的话也是相同的。谁也无法预测明日。下一瞬间,直江或许就开始追求别人了也不一定。直江的败北感不是眼睛看得见的东西。也不能以数量或顺位来表现。只要本人不再拘泥,这只是个容易就能迎向终点的赛程。
曾经想要将这种不能依靠的感情提高成「普遍的关系」。为了这个目的,他们无论如何都必须永远是「王者与挑战者」不可。
自己根本没有能够永远留住直江的力量。自己没有那种强烈的魅力和坚强。正因为了解所以害怕。总是被不安支配,根本就毫无余裕。
不能被直江超越。要是被追过的话,他对景虎的思慕──那憧憬般的渴望一定就会变得淡薄了吧。失望、怜悯,然后就会变得能够爱上别人。……自己会从他恋慕的中心被驱逐出去。
爱或许不会消失。就像再会时的两个人一样,彷佛亲情的那种安稳而温柔的关系能够一直存在下去。即使失去了激烈的感情,但是人总有一天会不得不选择那样的关系。为了活下去。为了一同渡过漫长的岁月。为了能够彼此陪伴在身边、共同活下去,牺牲是必要的。成为牺牲的,便是那烈火般的感情,以及不停为欲望呐喊的疯狂力量。
对人类而言,到死为止都不断追求某种事物是不可能的。总有一天要实现。不实现的话便舍弃。因为己力不及所以放弃。将放弃说成是智慧,让自己接受挫折。安宁和安稳,是最后大多数人们希望的。但是细细深究,其中到底有多少成分是真正的「安宁」?绝大部分不都只是将「妥协」装饰成美丽而不会令自己感到内疚的东西罢了吗?
对于这种热烈追求已经疲惫了,所以请放过我吧。这样朝着看不见的什么人祈求……就像赦免状似地。
(说这种好听的话……)高耶承受着吹过护城河的风,一个人喃喃自语道。
(最想要赦免状的……明明就是自己。)像亲情般的关系。自己明明就在其中寻求着永远的安稳与温柔。
(但是……)只有温柔,已经不能满足这股饥饿了。自己已经饿得太久太深,只以温柔已经无法填满了。要是没有被激烈地渴望追求的话,自己一定会死去。无能为力。在自己的灵魂当中,令自己束手无策的贪婪渴望已经化成了永不消失的烈火燃烧着。沉重浓厚深刻激烈地……如同黑洞一般的饥饿感。
四百年之间,过于寻求可以满足它的事物,使得灵魂变质而开始释放出异臭了。这股饥饿不管再怎样被施与也不知满足。
为了填补这股随着日月流逝而不断膨胀的不安,直江的执着也非得要以同样甚至更高、令人喘不过气来的密度及加速度继续增加不可吧。
(向他人要求这种事是不可能的……)界限总有一天会来临……精神的界限……
然而,只有饥饿的心毫无界限。
这股饥饿的真面目究竟是什么?为什么会如此疯狂地追求他?
只要直江不在身边,自己对自己的存在就感到不安得要命。没有人对自己说自己是正确的话就无法安心。想要证据。能够证明自己的生活方式、想法是正确的证据。直江亲身证明了这些。他抵抗着己身的失败,挣扎着想要超越。他的姿态本身就证明了景虎的价值。只有外表和言语的话他无法信任。但是直江的屈辱是真实的。没有欺瞒。因为它是这样赤裸,所以能够相信。为了认同自己,他需要那个男人。
不是那个男人就不行。正因为是直江这种男人的屈辱,自己才能认同自己。
(连自我认同这种事,没有别人也办不到吗……)这种依存的深刻究竟是什么?这若不叫做依存,能叫做什么?
(若是没有别人告诉自己是正确的,就连自己的正当性也无法相信吗……)毫无自信。因为这无可救药的卑屈与过分迷惘,自己立刻就会动摇。总是向他人寻求确定的自己究竟算什么?
为什么会如此地……
高耶悲怜自己地笑了。
(净说些了不起的话……)疲惫的脸颊微微颤抖。都已经到了这种地步,还想说些什么?直江不是都已经厌倦而且舍弃自己了吗?
即使直江的手已经离自己远去?即使直江已经不再对自己发出任何言语?(或许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你正被假象所迷惑……
(这是新的逃避所吗?)高耶反问自己心中的话。
(不想接受直江的心离自己远去的现实,所以才挣扎吗?)
──我会将你带回现实的世界。
(所谓的现实……究竟是哪一边?)感到呼吸困难,高耶咬紧了牙关。
开崎告诉自己,不管是再怎样细微的疑问也不要放过。要自己不要弄错了真挚及卑屈。
──请你确定。
为什么他能说出那样的话?
──你是知道的。
(知道答案。)
──请你看透真实。
(认清哪里才是现实。)
──最好的同伴就是你自己。
真挚地倾听内侧的声音。接受它。那样的话就能掌握答案。
高耶深深吟味开崎告诉自己的话。
从那天晚上起,他就不断思考着。自己到底是否该接受他的忠告?
那个男人的话是真的吗?开崎说答案就在自己心中。能够看透真实的眼睛,会被卑屈、自责及自我厌恶所蒙蔽。必须把这些去除。但是高耶自己知道那是最难做到的事。
他试着寻找记忆中有没有不连续的地方。要是有什么地方出了问题,那个开端究竟是在哪里……?虽然找过了却没有头绪。就算回顾过去,也没有异常的地方。
但是他还是试着去相信开崎。但是,对的。他有更想知道的事。
为什么开崎会拥有自己所需要的──从前是直江所拥有的一切?
或许也有其它的人会拥有那样的特质。但若是如此,自己只要是那种人,不管是谁都好吗?
自己对直江的诚实算什么?那样的话直江算什么?对一个人的诚实又算什么?直江失去了高耶所追求的部分的话就结束了吗?那样的话,这和自己所憎恨的「背叛」有什么两样?若是因为期待不能得到满足而放弃,那又有什么不同?自己爱着直江这件事算什么?自己不也是一个背叛者吗?
(已经……够了……!)不要再逼我了。高耶对自己乞求道。他疲倦地阖上眼帘。
(什么叫……普遍的关系……)这样容易就会崩溃。但也因此才会一直追求。
(不是早已崩溃了吗……)不是这样的。心中某处有个声音这样叫着。
──请你想起来。
高耶张开眼睛。
──因为你是我唯一的生命。
能这样说的,只有直江。因为是直江所以才说得出口。
直江是无可替代的存在这件事,自己不是应该最清楚吗?也没有任何事物能成为他的代替品……这件事,自己不是比谁都要清楚吗?
(我要确定……)高耶仰望耸立在美丽石墙上的熊本城天守阁。想要知道真实。想要知道从那里开始的事。
(决定了……)即使是最后的希望也没关系。如果什么地方真的出了问题,他想要确定真实究竟在何处。即使被责难为懦弱也没关系。被嘲笑说只是在逃避也没关系。不管怎么样,真实总有一天会下评断。
那以后的事,不是现在该想的……
高耶仰头望晴空。将那个人的名字彷佛祈祷般地朝天念诵。
北风依旧冷冽地吹过街道。
*
高耶穿过饭店玄关踏入大厅,眼前突然出现他所看惯的黑色西装的男人身影。高耶瞠目。
男人立刻发现了高耶。他从皮革沙发上起身,开口了:「景虎大人。」
高耶望着这四百年间自己比谁都要深地思慕着的身影,痛苦地眯起眼睛。渴望……
(真实。)现在……
***
风魔小太郎在高耶回来前一个小时左右抵达这个饭店。
小太郎花了约一周处理江之岛事件的善后处理,现在应该依照高耶的指示留在福冈辅佐绫子才对。他来到熊本,表面上是为了报告。
高耶看到小太郎到熊本来,露出有些惊讶的样子。他完全没想到对方会主动来访。高耶表示不想在大厅谈事情,招待他到房间里去。小太郎顺从了。
高耶似乎没什么改变,对小太郎还是同样地话少。除了必要的事以外不会多说什么。但是高耶看起来似乎在紧张些什么,让小太郎觉得有些纳闷。
乘上电梯,高耶开口了:「看来江之岛的处理已经结束了吧。」
「是的。详细的情形请容我到房间再做报告……武田向房总行动了。三浦领地已经成为武田直辖区的样子。但是,有件事让我很在意。」
「什么?」
「曾是里见干部的开崎诚依然下落不明。晴家确定那一夜他的确在江之岛,但是之后就失去消息,找不到他的行踪。我已经派人去搜寻──」
「……开崎的话,我今天遇到他了。」
小太郎惊讶地看向高耶:「遇到他?在熊本和开崎见面了?」
「嗯。……」
「他在熊本吗?怎么会……但是为什么?」
「我不知道。他不知道在打什么主意,说他和高桥绍运一起行动。」
「高桥……绍运?」
「高桥绍运是大友宗麟的家臣。他是筑前岩屋城主,在大友是和宗麟的左右手立花道雪等人同以猛将驰名的男人。道雪死后,绍运独自背负急速衰败的大友和岛津义久的五万萨摩军展开壮绝的攻防战。」
「大友……宗麟……」
就是被称为北九州岛霸者的大友家。战国时期的九州岛,在名族大内氏和少贰氏灭亡后,岛津、龙造寺、大友便形成三国鼎立的状态互相争霸。大友宗麟曾一度除豊后本国外取得六个领国,号为九州岛最强。它的强盛是来自经由海外贸易所取得的经济力,而宗麟重视海外经商的先见之明在当时的战国大名中也确是出类拔群。但是最大的原因还是优秀家臣们的辅佐。立花道雪、其养子宗茂,以及宗茂的父亲高桥绍运……每一个都是威名远播的猛将。由于这些有能又勇猛的人材支持,大友才能强大到夺得九州岛最强的名号。
也难怪高耶的表情会变得僵硬。他万万没有想到御厨树里会和大友有关系。
「大友宗麟在熊本……」
「现在指挥大友的,是有『雷神的化身』称号的立花道雪。他的儿子立花宗茂也复活了。和开崎在一起的高桥一行人全都是换生者。事情不太妙。也许该有大战的觉悟了。」
「……」开崎和大友连手了吗?
江之岛的『通黄泉之法』之后,才正疑惑他消失到那里去了,想不到竟然会──。身为里见子孙,以现代人身分参战《闇战国》的男人。
亡命吗?还是有其它目的……
「真是令人摸不着底细的家伙。」高耶背靠着壁喃喃道,「背着里见来救我……与大友连手却说协助我也可以。真的是完全搞不懂他到底在想什么。最难对付的就是这种家伙。」
「救你……?难道那个时候告诉我们你的所在的人是他?」
「……」高耶露出凝重的神色。小太郎并没有直接见过开崎。但是他很清楚高耶十分在意开崎。
还有另一件令他在意的事。那张卡片的笔迹。
高耶也发现了这点,卡片上的笔迹和直江的笔迹相似得异样。小太郎当然非常清楚自己所模仿的笔迹特征。卡片上的笔迹正与这相似。如果告诉他们高耶所在的人是开崎,那笔迹的主人也是他吗?
──直江还活着。
──他要我等着……
高耶会说出这样的话,也是在见了开崎之后。
(那个男人和直江有什么关系吗?)小太郎不认为直江还活着。直江确实死了。他应该没有换生的力量了才对。直江的死亡,是自己的双眼确认过的。遗体也已经火化了。
小太郎快速地思考着。就算开崎就是直江,绫子也见过开崎了。即使绫子因为什么理由没有认出直江,至少也会察觉他是换生者的事实才对。……但是开崎不是换生者。
高耶的言行令人在意。如果这和开崎有关的话……(目的是什么……?)
「……」小太郎注意到高耶的视线,回过神来。
高耶像在观察什么似地一直仰望小太郎。小太郎缓和自己的语调开口发问:「怎么了?」
「没什么。」
电梯到达十楼。两人出了电梯,回到房间,高耶在换衣服的时候,小太郎向客房服务要了两杯咖啡。高耶换回平常的牛仔裤装扮,坐到沙发上。
「开始吧。」
小太郎于是开始报告关于江之岛的善后处理情形。京武不动产在那之后立刻由江之岛撤退了。原本以企业来说这就不是个相当有利的计划,再加上董事长和干部们都被警察带走,公司内部一片混乱,公司本身也陷入危机,实在不是再去管江之岛的时候了。特务调查部的那些人在事件后立刻对里见展开调查,但由于里见一族已不在世上,因此也没有预期中的进展。小太郎判断目前他们应该是不会造成什么阻碍。
高耶默默听着。直江这个男人的角色若是仅止于此,那么小太郎的确可以说是完美地扮演了直江吧。
江之岛的报告结束后,话题转移到目前正在处理的事件上。
「或许你已经从晴家那里听说了。」小太郎这么说道,开始报告。
绫子和小太郎正着手调查的,是以九州岛为中心发生的四起奇妙的失踪事件。
博德、久留米、别府,还有一件发生在东京。这四起事件都是二十岁前半到三十岁前半的年轻男女在相似的情况下,在这一个月内失踪的。之所以称之为奇妙,是因为他们失踪时的状况都和火灾有关。
应该身在火灾现场的他们,在火势镇压后,每一个人却都不知去向。
就好像和火焰一起燃烧殆尽般地消失了。火灾现场几乎都是自宅,每一件都只有小火灾的程度,可是火苗都是起自失踪者身处的房间内。有人说是他们自己放的火,警察间则流传着神经衰弱的说法,但是经过调查,他们四人之间的共通点就浮现出来了。
「……新兴宗教的信徒?」
高耶反问,小太郎点点头:「虽说是新兴宗教,不过没有登记在宗教法人上。它是神道系的宗教,虽然名为新兴宗教,事实上是源自自古流传、以村为单位的独立信仰型态的宗教的样子。」
「以村为单位独立的……」
「是的。可以说是比较接近于风俗习惯这一类的东西。因为是由家族代代守护流传,并不会藉由传教来增加信徒的样子。本部是在博德。发祥地在别处,似乎从很久以前就离开那片土地了。信徒只有大约五十人到六十人,活动也是家庭式的,比较不好的说法就是秘密的,是个小规模的宗教团体。」
「秘密的……吗?」
「教团的名称是火向教。」小太郎淡淡地说道,「目前只知道大略的情形,……它的祭神是健盘龙命。以火为信仰对象,发祥地是在阿苏的山麓。」
「阿苏?……健盘龙命?」
「是的。健盘龙命是在阿苏神话里出现、可说是阿苏开拓十二神的中心之神,同时也是阿苏神社的主祭神。他们以独特的形式祭祀祂,在漫长的岁月里,代代维系着信仰。」
「火……火灾……」呢喃着彷佛关键词一般的字词,高耶用手撑住了下巴,「失踪吗……」
「询问失踪者家属的工作正由晴家进行中。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想向你报告……」
「什么?」
「是有关奇妙的目击证词的事。」
「目击证词?」
「是目击了久留米火灾现场的邻人证词。不过似乎被警方的人一笑置之。」小太郎压低了声音,「目击者说是看到了失踪者从火灾现场飞向天空。」
「飞向天空?」
「是的。」小太郎以十分认真的表情点了点头,「从火焰之中飞往天空。目击者当时也怀疑自己的眼睛所看到的,但是他说失踪者的的确确是飞了起来,无声无息地朝夜空飞去,然后消失在南边的群山之中。」
高耶露骨地皱眉,露出怀疑的表情:「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详细的情形还在调查中。若是有更进一步的消息,我会立刻报告。」
「……」高耶思索了一会儿,向小太郎点点头:「那就交给你了。关于阿苏那件事我有些在意。虽然也许和《闇战国》无关,但是关于火向教,我想知道更详细的情形。继续调查下去。」
「我知道了。」
「那么──」高耶说着站了起来,小太郎的眉毛抽动了一下。
「景虎大人……」
「报告结束了,你要回去了吧?这里已经没你的事了吧?我送你到楼下。」
「……」
「你要办的事应该只有这样吧?」
小太郎张大了眼睛。高耶好像真的打算要小太郎回去。对于不会有多余会话的直江,高耶也让自己只做出机械般的对应。
「景虎大人。」小太郎虽然出声,但却接不下话。
「……」
高耶像是在期待他接下来的反应似地等了一阵子,但了解到对方不会有响应之后,高耶死心又悲哀似地垂下了头。然后他迈开脚步,说着「出去」似地打开房门。小太郎也无计可施地站起来,走了出去。
走出房间的时候,小太郎说话了:「……我不能在这里多待一会儿吗?」
高耶的肩膀颤动了一下:「直江。」
「我是为了见你才来的。我不能在这里多待一会儿吗?」
对于这个意外的请求,高耶明显地动摇了。可以看得出他是在等着这句话。他的眼神因迷惑而不安地摇摆,但是因为害怕再度受到伤害,自我保护的念头还是阻止了他。高耶强迫自己转过身去。
「不行。我很忙。而且你也应该快去进行调……」
他的话没有说到最后。小太郎突然抓住高耶的肩膀,转过他的身子,从正面紧紧抱住了他。
高耶吃惊地睁大了眼睛:「咦……」
小太郎的双臂牢牢抱住了高耶。被紧抱在对方厚实的胸膛里,高耶停止了呼吸,彷佛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一般,他在小太郎的双臂里一时没有任何挣扎。
然后高耶抬起头来仰视小太郎的脸。他因为突如其来的发展而露出意外纯洁无垢、孩子般的表情。小太郎静静俯视着那样的他。高耶想要开口说话的那一瞬间,小太郎的脸靠近过来,塞住了他的唇。
高耶因为惊讶而睁大了双眸,但是那个吻是寂静的。没有半点粗暴,只是极度的冰冷。
「……」高耶眯起双眼。只有那么一瞬间,他主动把自己的唇按上对方,但是没有多久这种意志就萎缩了。高耶知道刚才的冲动不可能再复苏,双臂彷佛被虚脱感所侵袭,无力地垂了下来。
只有冰冷的接吻,却也持续了一段时间。
高耶任由小太郎亲吻,直到对方停止。在冰冷的空气中等待对方离开自己,高耶首次闭上了眼睛。
小太郎俯视他,等着高耶的反应。
高耶抬起头,再次仰头笔直凝视对方的脸,低低地开口了:「你连接吻的方法……都忘了吗?」
小太郎面无表情的脸上出现了裂痕。高耶只是静静地看着小太郎露出近乎可悲程度的震惊模样。高耶离开小太郎的怀抱,只有再回头看了他一眼,消失在门的另一侧。
小太郎呆立在走廊。
漫长的一段时间里,他只能这样站着。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连仅是踏出一步都如此沉重,令小太郎无法迈开步子。
为什么自己会动摇得那么厉害?因为模仿失败了吗?还是因为败露了自己技术的不完全而震惊?
刚才的行动都是经过计划的。小太郎从一开始就打算那么做。他今天本来是打算看情况要和高耶上床才来到这里的。
刚才说的话并不是谎言。小太郎真的是为了见高耶而来到熊本的。
三天前,本愿寺法主显如曾经前来试探小太郎的意愿。他要求北条积极恢复同盟。
而恢复同盟的第一步,便是在九州岛的战争里,一定要拉拢高耶到他们这一方。他这样告诉小太郎。
──到熊本和他见面吧。
显如如此指示。终于到了这种时候。小太郎这么感觉。
总之现在先和高耶保持密切连系,同时为了不让高耶有半点疑心,自己也必须要完全成为直江不可。
小太郎知道直江和高耶两个人之间存在着肉体关系的要素。直江曾经有过好几次要求高耶的言行,高耶也有主动要求的时候。
小太郎想,如果有必要的话,自己也必须这么做。在不久之前,高耶就有了似乎察觉到小太郎是假冒直江的言行。小太郎现在无论如何都不愿向高耶曝露自己不是直江的事实。
为了执行让高耶回归北条的工作,小太郎现在仍然非得是直江不可。
绝不能让他起疑。为了这一点,不管任何手段他都会考虑。
(如果直江和三郎殿下有那种关系的话。)若是这样做高耶就会认为小太郎是直江而不再怀疑的话,自己也要这么做。也为了束缚高耶,小太郎认为非和他发生关系不可。
熊本已经下了戒严令。换生者姑且不论,对小太郎这样的凭依灵而言,这里是极度危险的地方。不顾这一点前来熊本,除了有答应一向宗要求的意思外,令小太郎更觉重要的还有一点。
(现在应该尽可能和三郎殿下保持连系才对。)他是这么想的。
小太郎非得成为比现在自己所扮演的直江更像直江才行。他把自己像装饰般的长发剪除。刚才的接吻也是计算过的行动。
但是自己愈是想成为直江,高耶就似乎愈是会察觉到其中的异样。就像刚才的接吻。只要避免更进一步的接触就不会曝光,但是不做更深的接触的话,自己也就愈无法成为直江。虽然矛盾却是事实。
──想要成为直江吧?
是的。想要成为他。不。我有成为他的义务。
只是外表的话,怎样都能模仿。但是有个难以逃避的界限存在。小太郎无法做到连感情都模仿。这是他不得不承认的事实。
小太郎知道,想要复制直江的一举一动的话,自己就必须有和直江一样的感情。感情是不能复制的。这和若是没有让自己站在同样的立场,就无法了解别人心中的痛是一样的。不管再怎么样模仿,自己是假货的事实只要在知道本人的人面前就会曝光了。对小太郎而言,那个人就是高耶。
(到底该怎么办才好……)自己没办法以直江的眼光去看高耶。他承认高耶的确有才能。不愧是氏康的儿子,相当优秀。
但是小太郎并不会去想自己是否比不上他或者是否胜得过他,他对高耶不会抱有竞争心理。首先,他就一点都不想拿自己和高耶比较。
(他是应该要被守护的人。)想到高耶的时候,小太郎的脑海中就会浮现出他那种和逐行任务时所具有的钢铁般意志完全相反的脆弱。他并没有轻蔑高耶的脆弱的意思。每个人都各有弱点。高耶那危殆不稳的部分,不可思议地让小太郎有种想要保护他的冲动。如果说小太郎对高耶萌生出感情的话,也只有这个了。
(我没有办法有像直江一样的想法。)这就是他所欠缺最关键的东西吗?这是自己再怎么样也无法得到的情感吗?
他忘不了高耶那种充满了强烈感情的眼神。鞭策着直江的感情。产生出那种激烈的感情。因为高耶而被诱发出来的感情。──一种自己没有的感情。
只要一想到这里,小太郎的胸口必定会有一种被巨石塞满的压迫感。
(这就是……所谓的自卑感吗?)沉淀在精神里,像铅块一般沉重的感情……
(直江有……,而我却没有吗?)每次和高耶一见面,这种感情就开始增殖,然后小太郎就会更强烈地意识到直江这个人的存在。两个人占据了小太郎整个脑海。不,是整颗心。
(我是在羡慕直江吗……)小太郎扪心自问。
──你连接吻的方法都忘了吗?
(为什么……)
「小太郎殿下。」
一个带着两个随从的陌生男人等着小太郎乘坐电梯来到大厅。
小太郎直到被叫出名字才回过神来。他的双肩彷佛露出了可乘之机似地颤动了一下,露出了一点都不像他的吃惊模样。(什么人……!)
身着深蓝色西装的男人脸上浮出笑容走近露出戒心的小太郎。对方完全没有警戒的样子。
「是我。你认不出来吗?小太郎殿下。」
小太郎因疑惑而皱起眉头,然后吃惊地张大了眼:「你是……!」
***
日暮将近,外头的气温也冷了起来。
风势变得有些强劲的北风吹过园内,池水泛起微波,扰乱了映在水面上的假山倒影。黄昏的园内,观光客的身影也变得稀少。
这个水前寺成趣园是治理熊本藩的细川家做为藩公游休的庭园所建筑的桃山式回游庭园。它是代表熊本的名胜,现在与熊本城并列为市内观光据点之一。园内十分宽广,依照东海道五十三次的造园趣向的景色极美,不负其名园之称。池里的涌泉是来自阿苏的伏流水,不愧是被颂为水之都的熊本,水质极为清澄。
等待的人在约定的时刻出现了。
开崎诚与他在正门前相约,两人经过园内来到建于池畔的「古今传授之间」。
「熊本是个水质清澈的土地呢。」开崎从房间外的窄廊望着池子,如此说道,「今年夏天因为缺水,博德那一带的用水似乎相当吃紧,但听说熊本因为有来自阿苏的丰富涌泉,没有缺水的虞虑。这里的水的确甘甜。就算是自来水,味道也和其它地方有着天壤之别呢。」
「大阪那一带的自来水,只是拿来漱口而已,苦味也会留在口中哪。」色部胜长说着,苦笑起来。他的装扮和开崎相对照地极为轻便,和开崎站在一起甚至有种不相配的感觉。仅从服装上就能看出他爱好户外的性格。
「熊本是火之国却也是水之都。真是不可思议哪。」
「嗯。完全相反呢。」
开崎微笑着望向池水彼方的假山。晴朗的天空扩展在茂密的松枝上方。天空的阴影似被昨日的雨完全洗净,变得极为清朗。
「与大友的斡旋好像进行得很顺利哪。」
「嗯。也与立花道雪会面了。我现在的身分是来自里见的亡命者。明天让他们与色部殿下的会面也已经布置好了。」
「你真是能干哪。这种准备工作一般都是交给部下的呢。」
开崎笑了:「是个性使然吧。」
「景虎殿下的情形如何?」色部坐在窄廊上,仰头望着开崎问道:「他还好吗?」
「……嗯。」开崎凝视着倒映在池里的假山,「他很好。色部殿下,我也想早点让你见见他呢。他一定会很高兴的。」
「若是能够,我也想见见他。不管怎么说,我们都有三十年没见了。我很想见他,和他说说话。真的非常切望哪。」
「……说的也是呢。」
回想起景虎生死未卜的那段漫长岁月,开崎深深点头。色部在其它人换生而尚未回归战线的那段期间,独自不停地寻找着景虎。想到色部的心劳,开崎觉得最应该得到报偿的是他才对。对色部而言,景虎就像自己的儿子一样。能与他再会的喜悦也应该比任何人都来得大才对。──就在自己眼前,却又不能与他见面,这是多么痛苦的事。
「不过不要紧。他过得好就好了。」色部说回想起当时,现在只要知道他还活得好好的就已经够了,「景虎殿下还是叫那个风魔的男人『直江』吗?」
「……嗯。看来可能还有好一段时间无法恢复……」
「你觉得怎样?」
「……」
「在一旁看着,很痛苦吧?」
「我觉得迷惑。」开崎的脸上浮现苦笑,「不知道是愤怒还是焦躁。我甚至对那个男人感到嫉妒。自己也不太清楚。感觉很复杂。」
「……我要是站在同样的立场,一定也无法保持平静吧。」
「我不了解他怎么能这样称呼一个毫无关系的人?也会想要去责备他。但是,」开崎说着,将戴着皮手套的双手塞进口袋中,「一想到因为失去了我,他竟然变成那个样子……就不想去责备他了。也不可能责备得了。」
「……」
「我不否认心中有一部分为此感到欢喜。肯定自己有让他疯狂的价值。……我所说的复杂就是这个意思。」
色部默默地望着开崎的侧脸。一旁浮在水钵上的枯叶受风吹拂,在水面上浮泳着。
「你打算解开景虎殿下的自我暗示吗?」
「不能让他这样继续下去吧。」开崎的回答很明确,「那种扭曲会让精神疲惫。绝不能让这种事削减他的魂核寿命。而且最重要的是,我不能再任由这种虚假的现实继续伤害他了。为了解开混乱的丝线,必须先找出纠结的地方来。」
「你要让他进行精神溯行吗?」
「……也只能这样了吧?」
「无法预测会发生什么事哦?」
「……」
「我们没有解开那样使自己受到重大伤害的自我暗示的经验。完全无法预测当他直视正确的记忆时会发生什么事。或许会产生反抗,也或许什么都不会发生。有可能顺利地认识现实,但也有发疯或失控的危险。」
「我不会让他变成那样。开崎以坚定的语调断言道,「这次和那个时候情况不同。」
「……」
「我还活着。」开崎深切吟味似地说道,「我还像现在这样活着。这是很大的不同。一定能够阻止他发狂的。」
「……」开崎的眼睛深处有着坚强的意志。那是拥有绝不退让的事物的眼神。他从什么时候开始,拥有这种充满确信的表情了?
(不……)从前他也曾经显露出这种坚强而令色部大为吃惊。那是他们仍然找不到景虎的时候。他对几乎就要放弃的色部等人说,若是自己死去而景虎仍然活着的话,自己就让景虎变成孤单一人了。只有这件事他做不到。景虎一定还活着。
(看来他并没有失去坚强哪。)不但没有失去,色部觉得这股坚强变得更加强固了。这种自信的根据是从何而来?是什么让他变得这么坚强?
色部觉得自己了解。
「这次的事,好像成为证明了哪。」色部拿起放在水钵上的木杓掬起水来,呢喃道,「你的存在在景虎心里占了那样大的地位。这样你还不满足吗?……还是拘泥着胜负吗?」
「我从以前就知道他爱着我。」
听见意外的回答,色部不由得仰望开崎:「你……」
「但是我也了解那是哪种性质的爱。我从一开始就是被视为『失败的人』而被需要着。更被要求着必须一直不断失败。他是那种以在胜负中获胜而得到自信与安心感的人。经常确保优势的这件事,就是他生活的原动力。」
「你说你是被当做踏脚石而爱着吗?」
「……也可以这样说吧。」开崎仰望松树的树梢,「是因为我是这种个性的人吧。再也没有比我更适合这个角色的男人了。……他是个经常过于严苛地对自己做出过小评价的人。或许他因为不断胜过我的事实,才能勉强去爱自己也说不定。」
「你觉得自己是他的牺牲者吗?」
「……我不认为这是牺牲。」开崎极为果断地回答,「若是这样说明这段感情的话,那我就成了一个寡廉鲜耻的人了。我会执着于他,是因为被他压溃的自尊心发出悲鸣。我想比他更优秀。想被他人评价说我比他更有才能。想要早日除去他这个重石。这是一种欲望,一种自我防卫。……我看起来像是个会亲切到自愿去当他人踏脚石的男人吗?」
「是因为自己的欲望吗?」
「这是种丑恶的感情。」
「……」
「你会轻蔑我吗?」
「不……」色部答道,站了起来,「我还是觉得自己能够理解你的心情。但是,看到那样的景虎,你还是想要胜过他吗?」
开崎沉默了。
「我认为你这一年来做得相当好。说实话,我没想到你能够做出这么完美的指挥。不管是判断力、决断力还是统率力,你都不逊于景虎。连八海都对你赞誉有加。……这样你还是不能满足吗?」
「……那种评价是很复杂的。」开崎往池畔步去,「有时会令我不安。」
「不安?」
「有时我会搞不清楚。我所采取的每一个行动,都变得没有我自己的原创性。就连我觉得是自己个性的部分,都开始觉得那其实是他的个性。哪些部分是我自己的,哪些部分是他的?说真的,我没想到自己会受到他如此深的影响。」
分开之后,就清楚地了解了。待在他身边时虽然拚命地主张自己的个性,但是一回顾成为独立个体的自己,却又为受到他的影响之深而愕然不已。
「一旦自觉,这就成了令人难以忍受的事实。注意到时,发现自己正在重复他的行动。有时甚至搞不清这是自己说的话还是他说的话。他的影响力太过巨大了。甚至会侵蚀他人的个性。这件事令我痛苦,也曾试着咬紧牙关拚命抵抗。」
「……」
「由于没有让步,所以相比较时也无法欺瞒过去。我对自己的思虑浅薄感到沮丧。不管是判断力还是决断力都根本比不上他。他能够轻易做到的事我却做不到。我重新认识清楚了。即使再过四百年,我觉得自己还是不可能变得像他一样。为此沮丧、反抗,然而……」开崎说道,「一旦迷惘,我又会无意识地去向他寻求答案。」
向栖宿在自己体内的景虎。即使分离,景虎仍然存在于自己心中、呼吸着。就像拥有生命般地,带着丰沛的生命力。
「我的心总是回归到他之中。」
「回归……?」
「我到现在才了解了。」
那就彷佛「故乡」。他首次知道了每个人的存在,都能成为另一个人精神的「故乡」一事。
「和故乡竞争优劣这种事原本就是一种错误也说不定。」
「……」
「可是只要我还无法脱出个人之间的执着,就只能寻找让自己接受的答案了。若是无法以至今为止的视野找到的话,我就必须走到改变视野的地方。我是这样想的。」
「走到景虎的位置吗?」
「……能够看见与他相同景色的地方。」
色部望着逆风而立的开崎,露出真挚的表情:「你不会感到失望吗?」
「色部殿下。」
「你将景虎太过理想化了。这个理想或许明日就会崩毁也说不定。遇到比景虎更优秀的人之时,不就是你对景虎失望的时候吗?你不觉得,自己认为已经超越他的时候,就是失去爱的时候吗?」
开崎以严肃的表情看着色部。
「景虎一定是害怕这样吧。所以才不敢给你太多的不是吗?」
「……说的是呢。」开崎低低回答,「只要我只是个崇拜者或抵抗者,这种可能性就不会消失吧。但是我还是踏出脚步了。至今为止的我实在是太过无法理解他了。崇拜他人的人,是不可能了解被崇拜的人的痛的。为了理解他的痛,我必须登上那个位置。必须以自己的肌肤感受同样的痛楚。与其不知他的痛苦而不断强加理想地仰慕他,我更想亲身知道他的痛,将他更深的所有全都占为己有。」
「……」
「失望这种感情,是自我中心的产物。我并不是在爱一个偶像。我不想以那种毫无价值的爱来爱他并引以为傲。」
色部想着「的确如此」。
景虎是比任何人都要敏感的人。他一定是比谁都要更敏锐地察觉到对方对自己的失望吧。对于虽然失望却仍以同情来爱自己的人,他更是能够一眼看穿吧。在他高度的感受性面前,欺瞒是行不通的。明明否定,却以怜悯来爱自己,他一定会狠狠拒绝耽于这种廉价的爱情吧。明明比任何人都强烈地想要被爱,却又比任何人都要强烈地害怕被爱。景虎就是这样的人。害怕撒娇,对此激烈地轻蔑拒绝。
对。景虎应该是与其耽溺于虚饰,更会去选择了解真实而受伤的人。
「身为踏脚石一事又怎么了?」色部的表情变得严厉,「若是你刚才说的都是对的,那么你对景虎失去败北感的话,也就是景虎失去了肯定自己的基盘。景虎……会变得怎样?」
不想被指摘的地方突然被说出,开崎痛苦地纠紧眉头。
「被不断要求必须执着于胜负的你变得并非如此时,景虎会怎么想?」
「他……」
只说了一个字,却无法继续下去。开崎的表情变得黯然,陷入沉思。
内心的矛盾有时甚至会动摇已经决定的道路……
这条路是正确的吗?真的是不得改变的吗?至今为止的关系,事实上难道不是最接近至上的形象吗?──他因忧郁而沉默的侧脸,正是色部至今看过不知多少次的表情。即使他克服了自身的痛苦,但在现阶段,自己与景虎的关系究竟会变得如何,他本身也无法预测。因此而来的不安与迷惘深刻地浮现在开崎的侧脸上。
说起来,若是完美的解答能够如此轻易地就出现的话,他们也不会在如此漫长的时光里痛苦了……
「你……已经不抵抗了吗?」色部不是在责问,「已经不执着于胜负了吗?」
「……我也不知道。」开崎的视线落向脚边的枯叶,「从我还拘泥着自己的原创性这点来看,或许我还无法对与他竞争优劣一事释然。求一时的心安是很容易的。但是现在退让的话,就只是一种妥协了。我只能贯彻。」
「你事实上已经不对景虎抱有抵抗心了吧。」
「色部殿下。」
「明明已经不像从前那样抱有对抗意识了却还这么说,是因为抵抗这件是就是你的主体性吧。你事实上是害怕从执着中被解放吧。」
「的确,压迫感减轻了许多。」开崎垂下视线低声说道,「但是我认为这是因为距离的关系。一待在他身边,我一定又会无法从那种痛苦当中逃离了。从前不断寻找着他的二十八年之间,我也能够一时忘却那种屈辱感。但是那完全不是克服。和他分开的时候,一心只想对他温柔,但是一待在他身旁,又受到自卑与屈辱折磨,变得无法控制自己,不由自主地伤害他。──就算现在像从前那样回到他身边,又会重蹈覆辙的情况是可以轻易想象得到的。只要我本身没有改变的话。」
「答案都已经那样清楚了,那你又在迷惑什么?」
「色部殿下。」
「你在迷惑什么?会产生迷惑,好像不只是因为担心景虎哪。你难道是在害怕自己失去执着?你的内心其实对于想要超越景虎的自己感到安心。若是这激烈的感情消失的话自己会变得如何,你不会为此不安吗?对景虎强烈的抵抗心就是你的依靠。不对吗?」
「依靠……?」
「你的姿态当中的确没有欺瞒。但是嘴巴说着好听的话,实际上却对景虎失望或同情的时候怎么办?你的爱愈是没有欺瞒,自己变成自己不愿接受的样子时的创伤愈大。不只是景虎,连你都会崩坏。为什么你们要选择这样剥夺自己后路的爱?」
开崎一震,抬起视线。
「你们从来都不往后退。像这样互相逼迫推挤,到底是想到什么地方去?舍弃执着不是一种退化。退后或舍弃都是需要勇气的。也有如此才能得到的丰盈。」
「色部殿下。」开崎以坚定的语调说道,「这就是我们的生存方式。」
「生存方式……」
「我和他……与其退后而得到的丰盈,更想要贯彻而得到的崇高。」
以充满确信的表情如此诉说的开崎语调里带着热度:「或许有人无法接受,但我不想以丰盈当做借口来安慰半途而废的自己。会抵抗、挑战,是因为这是灵魂的呐喊。不是为了正确或不正确这样的动机。是因为我不这样做便会崩溃。会无法呼吸。」
「……」
「我的心底仍然为他变得软弱的事而欢喜。看到无法威胁我的他,我松了一口气。他失去力量的话,我就能够不用害怕被他压溃了。不必痛苦地朝着胜过他的目标前进了。……即使以这种形式失去了执着,也能说是克服吗?就算已经不再痛苦,却也不能称之为真正的安宁。」
「是你太过认真了。」
「是的。我不能妥协。在他面前,就算想要妥协或欺骗自己也做不到。带有欺瞒的爱,是他比任何事物都要憎恨的。是他这全世界中最憎恨的。……对于他,我只能赤裸裸地去爱。除了这么做之外是得不到他的承认与信任的。对于充满了猜疑的灵魂,模棱两可的狡猾是无法通用的。所以若是我失去了对他的爱,我大概不会去隐瞒,而且就算我想也做不到。」
「不觉得残酷吗?这样不就等于是毫无体恤的短暂恋爱感情吗?」
「是很残酷吧。但是温柔的谎言无法治愈他重伤的不安。他也了解这一点。色部殿下,若是能以体恤瞒骗他的话,不管多少我都会这样做吧。但是这只对他不管用。若是不赌上自己的所有、曝露出一切变得赤裸,是无法面对那个灵魂的。」
色部的表情静静地逐渐变得苍白。
虽然如此断言,但开崎却也已经明白高耶相反的另一个愿望了。那颗就算是欺瞒也好,只是一径追求温柔之爱的心。不想再管真实如何,只求不要再伤害自己的心。即使是谎言也好,只希望充满温暖的羽翼永远包围住自己的心。那颗如此呐喊、饥渴而濒死的心。
这些全都是因为至今为止的自己将他伤得太深的缘故。自觉到这一点,开崎一瞬间痛苦地皱起眉头。
愿望又互相矛盾了……
不停卖弄道理的自己令他受不了。会如此多辩,是因为想要以诉说这个行为将自己的内疚正当化吗?
一阵沉默之后,色部开口了:「你们的爱太危险了。」
「……」
「为什么要选择将自己逼入绝境的爱法?为什么选择这种彷佛两面刀般的爱法?这种爱什么都不会产生。总有一天只会互相切碎彼此的皮肉罢了。别说是永远,一定只有破灭一途。你们期望的永远的关系,难道不是只能从宽恕退让、妥协及欺瞒当中才能产生的吗?」
「色部殿下。」
「你们到底自以为是什么人?你们正在做的事,不正是只有表面好看的东西吗?不是只是不愿接受将会变得比现在更丑恶的自己而已吗?」
「……」
此时开崎露出的反应让色部停止了话语。望着色部的开崎眼神当中带着意外的悲伤神色,令色部无法继续说下去。
「就像你说的……色部殿下。」
「你刚才说的话,正是我一直以来抱有的疑问。若是问卖弄歪理、装出一副圣人模样的自己到底算什么,我也只有闭口了。若是能够,就算欺骗自己,我也想变得轻松一点。我也曾经想要放弃思考,就这样随波逐流。我没有非得钻牛角尖不可的义务。只要难看地任由自己堕落下去不就行了?就算对自己视为圣人的他失望的日子来到也不在乎,隐瞒住这件事,任他渴望地让他撒娇,每天耽溺在性行为中让他贪求快乐,不断地向他甜言蜜语的话,或许他也会感到满足也说不定。」
开崎一口气说到这里,静静地抿住嘴唇,闭上眼睛,像在忍耐着什么似地抬头仰天。──色部连插嘴也办不到,只是望着他的表情。
「你……」
「色部殿下,」开崎说道,望向这里,「……殉教的确是精神畸形的形姿。失去柔软性的爱,或许只能产生出破灭或毁坏。……但是,我还是憧憬。挣扎着想要让发誓过的永远成为现实。」
开崎的双眸正面凝视着色部。男人的眼神极度真挚:「因为我想相信这样的爱。」
他说道。但是一下瞬间,否定的话语又袭上脑海,开崎无法忍耐似地痛苦摇头:「已经……够了……」
「你……」
「理由不管怎样都好了。又回到原点来了。那种事不管怎样都好了。这样简直就像是为了让自己成为理想才故意去爱的。不是这样的。我想要他。追求他。只是这样而已。我只是渴求着他而已。请不要相信我其它的话。除此之外我再也找不出任何真实了。」
开崎的表情极为痛苦。说得愈多,愈是怀疑自己选择的道路。尽是产生出新的迷惑,永无终止。开崎那痛苦的表情看起来甚至像在请求不要再让他继续说下去了。
「……色部殿下。不管在怎样的状况下,只有这点绝不会变。我打从心底渴求着他。永不改变。」开崎低着头嘶声说道,「现在也是。我渴望他,渴望得无以复加。」
开崎彷佛自白似地痛苦说道,就这样闭口不语了。
色部以慎重的表情低声问了:「……那件事,你已经下了决定了吗?」
「……」
「最后的事。」
「能下决断的,不是我。」开崎咬紧牙关说道,「是他。」
「……」色部也就此沉默下来。
池里的清水如镜,倒映出迟暮的天空。一片朱红的水面上再度泛起微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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