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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远去的故乡

书籍名:《炎之蜃气楼第07卷 霸者的魔镜》    作者:桑原水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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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深夜中的伊吕波坡道上,氏政们所搭乘的车子朝着中禅寺湖畔的二荒山神社中宫祠前进。从日光山紧急脱出的氏政手中,带着雌之恙镜。
(三郎……)
在氏政的脑中,只想着要杀掉弟弟一事。最大的敌人或许不是武田也不是织 田,而是与自己血脉相连的弟弟。如果是敌人的话,就算是亲人也绝不能让他活着。被亲情束缚而允许反叛,因此被背叛殒命的武将是多么不计其数啊。
(你对北条而言,是灾祸的根源。)
绝不能让你活着。正因为有着血缘连系,三郎才更是危险。会像氏照一样,因亲情而受害。
(等着吧,三郎。要是我无法杀死你的话,就把你永远封在这面镜子里。)
登上明智平的车子,速度丝毫不减地往中禅寺湖疾驶而去。
* * *
深夜里的中禅寺湖十分地寒冷。
由男体山吹袭而下的风,从正面吹上裾野之湖。
在数小时之前,经过一番攻防战之后,由绫子一行人从北条手中夺回的中宫祠紧闭着门扉,现在是一片沈静。看看手表,现在已经将近凌晨三点了。
高耶站在紧闭的门前,等待兄长·氏政的到来。他的表情十分严肃,不知在思考着什么地直望着前方,有一股连绫子都无法靠近的气势。
几乎没有半台在底下行驶的车子,要是一不说话,让人几乎会耳朵发痛的寂静便侵袭而来。在不远的彼方,黑暗的湖上闪烁着满天星辰。
响起了由伊吕波坡道接近的车声。阻止所有人侵入似地背对门而立的高耶,在看见了车前灯后,迎接似地往坡道走去。黑色的BMW滑进中宫祠的红色大鸟居,接着好几台车子也跟在后面过来,武装的男人们从车上下来。
最后从下车来的,是一个高挑、身着僧衣的中年男人。身着僧衣的男人往宽广的神社前的坡道缓慢前行。在他的面前,高耶彷佛做好了准备似地站在那里。即使四周一片黑暗,高耶还是可以很清楚地看见氏政的身影。
「哥哥……」
「……」
氏政任风吹拂僧衣,以锐利的眼神睨视高耶。
「终於见到你了,三郎。」
充满讽刺地如此说道,氏政挥动右手要跟在后面的侍从退去。
「乖乖待在镜子里就好了。竟然就那样逃了出来……,你就这么讨厌当上箱根的牲礼吗?要是不做那种蠢事的话,现在的你早就是北条的军神了哪。」
「……」
「你把灵魂出卖给上杉了吗?」
高耶彷佛要违逆强风似地,以上扬的眼睛瞪着氏政。氏政冷静地承受了他的目光。
「四百年前的你,不是会用那种眼神看着兄长的人。或许,当时将你送到上杉那里去是个错误的决定。」
「哥哥……」
「聪明灵巧又顺从的三郎,似乎已经消失了。你的职责是,即使到了越后去也还是北条之人。不管任何时候都必须身为北条之人而为北条工作,这就是你的使命。你忘了吗?三郎。」
「……」
「若是你的话,应该能将越后收入北条之手的。将你送到越后,是为了让你担任治理越后一国之职。若是你的话,就应该能够夺取越后。应该能够继承谦信之后,将越后变成北条的分国的。哥哥一直是这样相信的,三郎。」
「这种话你竟然说得出口……」
高耶压抑着声音说道。
「明明立刻就放弃了我……明明知道弟弟身在越后,却单方面破坏了盟约。说什么对我有所期待,这种自私的话你竟然说得出来……」
「我以为如果是你的话,就能够理解哥哥的心的……我并没有舍弃你。我不记得自己曾经将你当成人质送到越后去。我是将你当做名为人质的谍报人员送到越后去的。」
「事到如今就算说那种自私的藉口也没用了!」
高耶──三郎景虎情绪化地叫了出来,让氏政微微抬起了眉毛。
「那个时候,我一直想着如果能为北条家有所帮助的话,即使艰辛难过的局面,我一直相信着哥哥也像我为您着想般地想着我。所以,即使是在越后死去的时候……不,就连死去之后,我还是如此相信着,要自己不能恨那些将我逼入绝境的人。因为不管再怎么憎恨,到头来空虚的还是只要我当人质还是什么的都好。就算因为那样而死去也没关系。不管遇到有自己……可是!」
高耶握紧了拳头。
「这一次我已经不能再原谅你了!」
氏政闭上眼睛,连眉毛也没有动弹一下。
「被封入镜中之后,我才了解三郎对你而言只不过是个道具罢了!对哥哥而言,我们只是用过就丢的棋子罢了!」
「……」
「我不是你的道具!」
无法压抑激昂的情感,高耶叫了起来。即使被责备了也丝毫感觉不到痛苦似地,氏政微微张开眼。
「你想说的只有这样吗?三郎。」
「……」
「那种充满被害妄想的感伤,无法在战国之世胜利存活。弱者为了活下去,应该忠实地完成自己的使命,并为了强者献出性命才对。三郎,你是为了献身给北条家才出生的。那才是你真正的使命。」
「北条三郎在从谦信公那里得到名字的那一瞬间,就从北条家被解放了。所以你已经无法再命令我了。」
「我再说一次。三郎,听从哥哥的话。你到死为止都无法从北条的血中逃离。不,就算死了也无法从中逃离!」
「那种古早以前的血,早就连一滴也不存在於这个身体里了!」
从高耶的身体开始涌起壮烈的灵气。
「现在在我面前的你只是幻影!你是只存在於过去的人,哥哥!」
「呜……、三郎!」
「你不能存在於这里!」
高耶交叉双臂击出《念波》。氏政以一只右手挡住,锐利地投出念去。柏油路碎裂,以此为信号,氏政的家臣们为了保护主人而一齐跑了过来,以高耶为目标开始攻击。
「呜……」
高耶以《护身波》从袭击过来的念之雨中保护身体。
「晴家!」
「交给我吧!」
绫子迫不及待似地跑了出来,吹了一下口笛。突然地通往本殿的门一起被打开,以片仓为首,伊达士兵们从中一同蜂拥而上。伊达的灵从北条的《夜鸟》手中夺取了他们所凭依的机动队员的身体。
哇啊啊啊──!
怒声响起,展开了壮绝的念波战。绫子开始了《调伏》。氏政的侍从们不一会儿就被打倒消失了。机动队一齐攻上。在人海杀到之前,氏政抱着恙镜转过身子往湖奔去。
「哥哥!」
高耶从后面追了过去。氏政跑下斜坡后,跳下底下的道路,再往西边跑去。高耶一边放出《念波》,拚命地追赶。突然地从正面弯道出现了车子的车灯。
「!」
响起了尖锐的喇叭及煞车声。氏政高高地跳起闪过了迫近眼前的车子。高耶则在千钧一发之际往一旁躲过了冲过来的车子。车子就这样撞上护栏。高耶再度重整体势跑了起来。氏政一点也不停留。他跑下沿着湖岸的散步道,彷佛引诱着高耶似地往黑暗当中奔去。高耶也一心追了上去。也不再勉强要拦下氏政,一直追到他停下来的地方。
不知道到底跑了多久。氏政来到没有人迹的湖岸旁,回过头来。高耶也喘着气来到泥地上。
寂静无声的湖岸上,两兄弟从正面彼此瞪视着。
「这里就是你将要死去的地方,三郎。」
「……」
「这里的话,不管是谁都不会来阻挠了。要是不将你消灭到无法再度换生的程度,一定会成为北条的祸根。哥哥会亲手让你上西天去,你就好好感谢吧!」
将恙镜抱在胸口的氏政用力地挥舞袖子,从那里飞出了无数的蝴蝶往高耶袭击而来。飞舞而下的鳞粉让人感到彷佛针扎般地疼痛。高耶以强力的念瞬间使蝴蝶们燃烧成灰。
「这种东西没用的!」
高耶叫道,对着氏政的头部从指尖投出火焰。氏政激烈地挥动袖子,火球一个接一个消失了。氏政一面放出《念波》一面叫道。
「三郎,你似乎受到谦信相当的疼爱嘛!」
「什么!」
「说是养子,到底是哪种养子我会不知道吗!」
「……!」
因愤怒而吊起了眼睛的高耶以念块攻击。氏政以《护身波》抵挡,又再度放出蝴蝶回击。
「当年你可是被称为关东第一的美童哪。上杉的男人们每晚都来和你私通吧?那样地以甜言蜜语去色诱谦信,为什么还是无法得到越后!」
「住口!」
氏政脚下的砂土隆起,连湖面都起涌起波涛。氏政轻巧地退飞到湖上,他站立在水面上,再次放出念来。高耶以《壁》挡住了。
「谦信公不是那样的人!他是清廉洁白的人!你要是再污辱谦信公的话,我就封住你的嘴!」
「我可是听说了,三郎。为了想要抱你,有好几个男人因此死去了。回答我啊,三郎。你在越后被多少男人压倒过?越后的男人比相模的男人还要强壮吗?你可是被多少人抱过了?」
「……!」
高耶没有回答,击出念形成的巨块。氏政无法抵挡,被弹飞到湖面上。因激烈的愤怒而颤抖不已的高耶凶暴地瞪大了双眼。
「不准你再胡说八道……那种事……」
「你是我们兄弟当中最危险的人。一个不注意,甚至能诱起男人的情欲。你那猛虎般的眼睛,就算换了肉体也不会变。在你之中,有着会让男人疯狂的魔性!」
「……不淮再说了!」
「就是你这种人会毁灭一族。你是北条家的灾祸!」
氏政的双手生出光芒,然后光芒形成了二把剑。
「现在立刻就消失吧!」
「!」
氏政跳上空中,握着剑袭击过来。高耶为了防御而集中了念。一瞬间撞出了将湖面照得明亮的惊人花火。
「呜……啊……」
高耶的《护身壁》没能完全挡住氏政的剑。剑贯穿了高耶的右肩,氏政也被高耶的念弹开了。跌在地上的高耶因为痛楚而蜷缩着。先站起来的人是氏政。从他的手中再度生出了念形成的剑。
「下次不会让你闪过了!」
高耶吃惊地抬起头来,氏政的剑已经迫近了。高耶伸出手去,以手挡下氏政的剑,同时从手指上发出了雷击袭向氏政的手臂。氏政发出惨叫往后面翻倒过去,但还是顺势放出了大量的蝴蝶。飞舞而下的鳞粉着实地灼烧上高耶的右肩。
「啊啊啊!」
几乎要贯穿脑门的激痛让高耶蜷缩起身子在地上翻滚。氏政走近那样的高耶,以右手用力抓起他的头。
「呜……」
「这个蝶所带有的毒会从伤口渗透到体内。」
氏政一手抓着高耶的头,压住他的身体。高耶虽然挣扎,却无法动弹。高耶知道自己的《力》被按着太阳穴的氏政之手所封住了。
「可怜的弟弟啊。这样就结束了,三郎。」
氏政从腰间拔出短刀。锋利的刀刃在黑暗中发出光芒。
「住手……!」
高耶悲鸣似的声音传不进氏政耳中。化成了杀人鬼的氏政手腕,将刀刃对准猛虎的喉咙挥下。
「!」
就在这个时候,氏政发出了呻吟声。他挥下的手腕,在几乎碰触到高耶喉咙的地方停住了。
「什么!」
氏政的身体无法动弹。有谁从背后架住了他。强力的手臂由氏政身后绞住了他的双臂。回过头去的氏政不禁愕然了。
「氏照!」
氏照的灵体正架着氏政的身体。氏政以惊愕及恐怖的表情叫了起来。
「你还活着吗!你在做什么,快点把你的手放开!」
氏照的灵体默默地押着氏政。氏政拚命地挣扎却无法动弹。抓着高耶太阳穴的手也滑落下去。高耶在氏政的身后,看见了二哥·氏照的身影。
「氏照兄……」
「放开!给我放开、氏照!」
氏政想要甩开氏照地胡乱动着身体,但氏照却丝毫没有要放开的意思。他紧紧地押着氏政,静静地看向高耶。
《快点,三郎。》
氏照以严肃的表情这样说道。
《连我一起,将哥哥消灭吧。》
本来以为他被直江所调伏了,但似乎还没到那种地步。高耶以无法置信的样子看着氏照,然后以彷佛说着「我做不到」的表情不断摇头。
《三郎!》
以斥责似的强烈语气,氏照催促着。
「放开我!你要背叛我吗、氏照!你不是我的同伴吗!你不是一直到最后都站在我这边的吗、氏照!」
氏政以错乱似的声音狂叫着,氏照更抓紧了他。
《快点,三郎!》
「氏照兄……!」
《不要迷惑!趁我押着他的时候快点!》
「我不能杀你,氏照兄。」
《现在不做的话,就无法消灭哥哥了!》
「我做不到!氏照兄!」
《你不听从哥哥的话吗──!三郎!》
高耶彷佛被斥责的孩子般地肩膀一震。氏照以他那诚实的眼神再一次望向高耶,深刻地说道。
《哥哥这次,一定要救你。》
「氏照兄……」
《快点。》
高耶忍耐似地紧紧闭上眼睛,两手结起毘沙门天印。他紧咬着嘴唇,以一张几乎要哭出来的表情斩断了亲情。
「〝拜〞!」
氏政的身体一阵痉挛。连同身后的氏照一起受到《外缚》而无法行动了。氏政即使想要猛烈抵抗,也被氏照封住了力量而无法动弹。
「NOUMAKUSAMANDA BODANAN BAISHIRAMANDAYA SOWAKA……」
高耶的双手生出光辉。光芒不断地增加光度,照亮了寂寥的湖面。
「南无刀八毘沙门天!」
《住手、三郎!给我住手、住手!我们再谈谈吧、三郎。住手啊、三郎!」
「恶鬼征伐……!请……赐我……御力……」
声音之所以断断续续,是因为高耶还无法舍去迷惘。感到集中在手里的力量,高耶闭上了眼。他无法说出最后的宣告。氏照对着因痛苦而颤抖的高耶开口了。
《不要退缩,这是你非做不可的事……》
高耶咬紧牙关,听着他最喜爱的氏照兄的声音。
《快。》
「哥哥……」
《抬起头来……》
照着氏照所说的,高耶抬起脸来。在结手印的手上再度注入力量。手中一度变弱的光芒再度发出光辉。
《来吧。》
高耶要甩开痛苦似地张开眼睛,凝视着两人。以彷佛要撕裂身体般的难过思绪,发出了最后的宣言。
「《调伏》!」
黑暗中的中禅寺湖一瞬间有如白昼般明亮地浮现出来。炸裂的纯白闪光甚至照亮了男体山的山脊。
悲鸣声冲破夜空。
猛烈的《调伏力》袭向氏政及氏照。氏政发出壮绝的惨叫,在白光当中消灭而去。氏照一点声音也没有,承受了巨大的力量消失了。
狂岚夺走了兄长们的生命。无法忍受消灭而去的声音,高耶在光的漩涡中嘶哑了喉咙狂叫起来。
「哥哥──……!」
被狂啸的力量吹袭,湖面激烈地摇晃起波涛。高耶从卷起的狂风当中守护着身体,在《调伏力》的威猛中看见了不停浮现、令人怀念的回忆片断。
彷佛在碎裂的波涛中消失而去似地。
一双灵魂消失的瞬间,高耶所听见的,是曾几何时自己凝视着狂暴汹涌的越后大海时,在耳边响起的相模大海的浪涛声。
回来吧……
最后所听见的、哥哥那令人怀念的声音也被壮绝的暴风吞没,终於无情地消失而去。
从那之后经过了多久……?
中禅寺湖畔终於恢复了寂静。
光芒消失之后,一个身着僧衣的男人倒在地上。
因为右肩的疼痛,让高耶终於取回了意识。他站了起来,走近身着僧衣的男人身边,取出收在他怀中的一面镜子。
那是雌之恙镜。
「……」
高耶带着深深感概抱着这面自己不久前在身处其中的魔镜,然后下了决心,在指尖注入力量,刺向镜子。
镜面产生了龟裂。
镜子破裂,再不断地生出裂痕,最后变成了粉状的闪耀细尘,被风吹散了。
然后有一股什么事物产生巨大变化的感觉。那是有种一直被束缚住的什么东西被解放、能够自由飞翔离去的感觉。
高耶过了一会儿才注意到那是被木缚在日光山与箱根神社的灵魂们。
力量从脚底流走,高耶跪了下来。
这样就结束了。
高耶在心中对自己说道。
右肩的疼痛无法扼止。伤口彷佛被燃烧似地灼热。
高耶整理呼吸,鞭策着陷入茫然状态的自己。还不能倒在这里。还有就算鞭打自己也得去做的事。
(不去找让的身体不行……)
不能就那样放着不管。那样下去的话,迟早会发生无法挽回的事态的。而且让已经觉醒过一次了。压制他的力量是自己的职责。这是谦信给与自己的使命。
(自己是为了这个目的而活的吧?)
高耶如此对着自己当中的景虎记忆问着。
会这样换生在现在的肉体,是因为那个人的灵魂又再度於这个世上得到了生命。成田让的灵魂若不是在十七年於这个世上得到了肉体的话……,自己或许就会以舍弃了所有一切的「景虎」身份结束了也不一定。
(我非去不可……)
空虚的风吹过了身体当中。
高耶忍耐着被紧绞般的胸口痛楚,咬紧牙关凝视着远方。
非去不可……
和那个时候同样地,为了现在再度身为挚友而存在於自己身边的「他」……这次已经不是以敌人的身份,而是纯粹地为自己留在身边、身为理解者的「他」。
高耶忍耐着在心中复苏的痛苦记忆,紧咬住嘴唇。
不亲手将之保护是不行的……
将那个攻伐自己、将自己逼入绝境而杀害的人、自己在那被业火包围的鲛尾城中,应该是比任何人都要憎恨的「他」。
将自己逼入失败境地的「他」。
(以这双手来保护……)
「呜……!」
肩膀的疼痛贯穿了脑门。此时他才注意到自己肉体的异变。
有什么东西在自己体内……!
伤口的热度及寒气不断地侵蚀身体。体内有股不知是什么的生物在其中蠕动的诡异感觉。从伤口蔓延开来、像毒一般的东西腐蚀着身体。他终於撑不住而倒了下去。
(为什么……!)
想要爬起来而挣扎了几次,但身体完全无法使力。
「……为什么站不起来!」
难道会这样死去吗?高耶一想到这里,不由得因为恐怖而颤抖。
因氏政的攻击所受的伤口中,不知什么东西不断地侵蚀身体的内部。氏政说蝶的鳞粉什么的,是指这件事吗?
因自己身体的异变而感到恐怖,高耶拚命地挣扎着。身体当中涌出冰冷的汗水。身体也开始痉挛了。
(为什么……!)
他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身体麻痹,完全不听指挥。死亡的感觉迫近高耶。一想到这样下去真的会死掉,高耶因焦急及恐怖而混乱了。
谁来……
身体被骇人的感觉支配,陷入恐慌状态的高耶为了求救而开始错乱了。虽然挣扎,但只有自己一个人根本无济於事。不管是谁都好。谁来……
(救我!)
心脏急速地跳动。呼吸变得紊乱。彷佛要燃烧起来似的身体热度让高耶的思考变得朦胧不清。就在他强烈地告诉自己不能就这样舍弃意识时,脑海中浮现的是一个男人的身影。
(到我身边来……)
一闭上眼,在饭店走廊上背对自己离去的他的身影烙印在眼廉中无法消失。高耶祈祷似地拚命呼唤记忆中的他的背影。到这里来。不管怎样都好,到这里来。
祈求似地高耶叫道。不管怎样都好,到这里来。不快点过来的话自己会死去的。这样下去的话真的会死掉的。
(到这里来……!)
我会死。不想在这种地方死去。我不想要自己一个人死去!
(所以,快点……)
热度腐蚀着身体。全身喷出冰冷的汗水,激烈地痉挛着。氏政所说的毒指的就是这个。那并不是幻术,而是能够确实杀伤对方的术。
(不行了吗……)
正当在高耶痛苦当中如此想道的时候,一股有人就在自己身边的感觉,让他反射性地回过头去。
「……谁?」
「不要动。毒会扩散。」
定睛一看,在黑暗当中有个像神职人员的中年男性站着。但是因为黑暗而无法看清楚。
「你是……」
「……」
中年男人什么也没说,坐到高耶身边,将他右肩部分的衣服脱下。受到裂伤的伤口变得黑朣。男人一看,伸出手去强迫将指尖崁入伤口,高耶不由得发出了痛苦的呻吟。男人就这样开始唱起像祝词般的语句,更用力地掐入手指,然后从伤口挖出似地取出黑色的物体。
黑色的物体有着蝶类幼虫的形状。在男人手中蠢动的物体,恐怕是以蛊毒制成的寄生虫吧。要是被这种东西侵食的话,体内会被啃蚀殆尽,应该连一天都无法撑住的。
男人让手上的物体发火燃烧,寄生虫炭化之后化为灰尘消失了。然后男人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的葫芦,将装在里面的液体熟练地沾在布上按住伤口。
「这是箱根神社的圣水。能治癒伤口。好好押住……」
高耶茫然地接受着中年男人慎重的看护,然后注意到了他的真面目。
「你……难道是……」
「……」
男人静静地俯视高耶一阵子,露出深深感慨的表情。然后他以沈着的语调对高耶说了。
「梦只能是梦的这件事,我非常了解了。」
「……」
「我已经要走了。一族的结束我已经好好看见了。我的职责已了。」
「请等一下!」
高耶爬起身体抓上中年男人。
「请等一下,我希望您不要走。我有许多想告诉您的事。有许多希望您听的事!」
「三郎。」
「……希望您听听到此为止的所有事情。我想要告诉您我在这漫长的时光里,在这世上如此活过来、一直思考而来的事……希望您听我说!大叔父!」
高耶如此称呼幻庵。北条一族的长老·北条幻庵,对这隔了几百年后再度相会、曾经应该会成为自己义子的少年,只是静静地摇着头。
「不能撒娇。我是你的敌人。你必须独自走下去。」
「大叔父。」
「就当做是梦吧。我也觉得自己是做了场梦。」
「请不要走!请您留在这里,告诉我应该走的道路!大叔父!」
「三郎。」
「请告诉我该怎么办才好!请您告诉我要怎样继续活下去才好!拜托您、大叔父!」
静静地拂开了高耶的手,站起来的幻庵摇着头对他说了。
「你应该已经没有任何可以由我来教导你的事才对。」
「……」
「带着尊严、相信尊严,一个人前进吧。你并没有错。也没有做错任何事。那是我们留给你最后的话了。」
「大叔父……」
高耶这时觉得自己在幻庵身后的湖中看到了巨大的影子。那是龙的身影。幻影般的龙在幻庵的身后,一直带着深深的慈爱俯视着自己。
令人怀念的感觉在胸中涌起。龙包容一切似地凝视着他。高耶知道了那是什么人。那条龙的真面目,不用说出来他也能了解。
(父亲大人……)
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时候,高耶的脸颊已经布满了泪水。
不知从何处漂来了云雾。幻庵轻轻地离开了凭坐。身为凭坐的肉体一声不发地倒落在沙地上。龙与幻庵的灵体终於往雾之湖消失而去。美丽的湖就这样彷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似地,静静地、被雾气吞没了。
高耶一动也不动地目送两人消失而去。流出的泪水彷佛不知停止似地,高耶也没有将之拭去。
再也无法取回的人们……高耶将一直怀抱在心中那祈祷似的愿望,最后再一次地说出口。将之深深地封在胸口深处。
──想要回去……
在心中的安稳故乡,就这样化为永远的净土。
深邃的湖上寂静地泛着波纹,形成稳和的波浪打上独自被留下的高耶足边。
终章 中禅寺湖幻想
从那之后,便再也没有留下半点清楚的记忆。
在中禅寺湖讨伐氏政及氏照的那一夜起,已经经过了整整一天。这是第二天的早晨了。
一直沈浸在睡眠中的高耶终於张开眼睛时,是身处在旅馆全新的白色被单中。在枕头上茫然地睁开眼睛,隐约看得见米黄色的方格天花板。
这里是哪里?高耶想着。不知是否做了个漫长无比的梦的缘故,让他无法立刻将记忆连系在一起。
「高耶。」
一旁传来呼唤自己的声音。转过头去,一个少年坐在枕畔看着这里。高耶微微仰望对方的脸,轻轻叫出了少年的名字。
「让……?」
成田让回应似地报以笑脸。他似乎是一直待在高耶的身边等着他醒来。
「你终於醒了。觉得怎么样?你从昨天开始,睡了整整一天哦。」
「这里是……」
「是浅冈小姐的旅馆呀。你看起来睡得好熟,让人不忍心把你叫起来──」
所以就这样让自己一直睡着的样子。茫然地仰望着让的高耶,突然回过神来坐了起来。
「你没事吗!你被木缚,身体……」
「──因为片仓先生的请求,出动了伊达的黑胫巾组,保护了让的身体。」
正好回到房间的绫子这样接着说下去。对着吃惊地眨眼的高耶,绫子温和地微笑了。
「辛苦你了,景虎。这次真的是辛苦你了呢。」
「这里是……?为什么我……」
「你破坏了雌的恙镜,回到我们这里的时候就倒下去了。不记得了吗?」
他根本不记得自己回来了。从那之后,已经只剩身体擅自在行动而已了。他也完全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来的。绫子双手抱胸,以一副目瞪口呆的样子叹了口气。
「也难怪呢。以到不久之前为止都还是死亡状态的肉体突然那样战斗,本来就是胡来啊。会倒下来也是难怪。」
「大姐……」
「托你的福,日光山总算从北条手中被解放了。被木缚的人们虽然也很辛苦,但也总算能够回到本来的肉体,今早前似乎都已经醒来了。还有,从华严瀑布被带过去的不净灵,我们已经在昨天处理完了。」
「在昨天……那,我……」
也就是说,自己疲累到了极点,直到刚才都一直陷在熟睡当中。之后重要的事后处理(被当成凭坐的机动队员的保护、不净化灵的处理等),都是由直江代替高耶指挥进行的样子。隔天早上报导人员等蜂拥而至,要避过这里人的耳目进行事后处理,似乎比事件本身的解决更要来得辛苦。
而让也终於能够平安无事地回到自己的肉体中了。听说肉体被保管在北条邸深处的客房中,在被处理掉之前能够找出来也算是幸运。让是在昨天黄昏时分到达这里的。
看着安稳地笑着的让,高耶又觉得有些茫然。望向窗口,外面是明亮的。若说睡了一整天的话,那么今天是高耶来到日光后的第三天了。就算回溯记忆,高耶还是想不起自己打倒氏政后的事情。
「现在不要再想任何事了。好好休息一下吧。我们已经跟你的家人连络过了。你已经够累的了。不管是肉体还是精神都是。」
「……」
虽然自己一点也不觉得累,但仰头一看,让也以彷佛说着「这样做比较好」似的表情点头。回到肉体中的让,已经没有丝毫当时在北条邸所展现出的那种骇人感觉了。解开木缚回到肉体的时候,《力》似乎也被封住了的样子。
「我一点事都没有的,不要担心。我会留在你身边,好好休息吧。」
让使高耶的肩慢慢倒放到床上,为他盖上毯子。高耶躺上枕头,意识仍尚未清晰的样子,但他一看向让,立刻注意到有什么到刚才为止都还存在着的重要记忆消失了。
(是什么呢……)
有什么东西。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但他应该是知道自己与谦信有关的什么重要事情的。那件事在不知不觉当中从记忆中消失了。
(是让的事吗……?)
和氏政战斗时还记得的那是什么?那个时候,自己说给自己听的话是什么?想不起来。为什么会想不起来呢?那样清楚地、那样拚命地说给自己听的话却想不起来。
「你怎么了?」
让以奇怪的表情望着高耶。因不安所惑的高耶想要说些什么,正要开口的时候,他感觉到眼前的让有股与从前的他历然不同的异变。
「让……!」
「咦?」
「你,额头的地方……」
吃了一惊而肩膀一震的人是绫子。高耶敏感地看到了绫子表情的变化。被高耶那样说的让也一副「被发现了糟糕的事」的样子,脸部僵硬起来。
在让的额头正中央,有一个赤红的圆状物。从那里发出了截然不同的一种特异邪恶感觉的〝气〞。这种感觉……
他记得。没有错。
高耶的脸色变得苍白。就好像他知道那是什么似地。
(难道是……)
* * *
「景虎好像醒来罗?」
到隔壁房间察看高耶他们的情形,千秋又折回来这样告诉伫立在窗边的直江。
直江只是微微抬起目光,又立刻望向窗外。
「是吗……」
「你不去看看他吗?」
千秋观察着将视线放在湖面一点的直江侧脸。然后直江低下头去。
「等一下我会去向他报告。」
「……」
千秋从背后凝视着直江,悄悄地叹了口气。
「氏政死去,北条的崩溃相当显着。馆山陷落也只是时间的问题了。伊达的行动令人惊讶的机敏。比到目前为止见过的任何军团都要迅速果断并且具备机动力。现在虽然是摆出一副协助我们的脸,但要是不注意,可是会被从脚底绊倒的哦。」
「听说武田攻入相模了。」
直江以事务性的语调说着。
「但是北条的残党激烈地抵抗的样子。照这个情况,信玄可能也得经过一番苦战了。」
「恙镜被破坏,不是松了一口气吗?这样的话,早知道就封个信玄还是信长进去再弄破就好了。但是问题是……」
千秋说道,又恢复了认真的表情。直江知道他底下的话,点了点头。
「成田让……吗?」
「他那额头上的小圆点怎么看都像是信长的『魔王之种』哦,直江。这真是火上加油哪。」
「我知道。」
「在伊达小次郎背后操纵的果然是织田。可恶,竟然巧妙地在成田头上种下那种东西。在北条邸使成田觉醒的一定是森兰丸。木缚解开后,虽然总算是恢复成原来的成田,但抑制力只剩薄薄的一点了。控制变得相当不安定。这样下去,哪天他的本性显露出来也不奇怪。」
「所谓他的本性,指的到底是什么?」
直江以严厉的语调问道。
「让的力量,照情况看来,到目前为止都是被某人施下封印的样子。你知道下了封印的人是谁吗?」
「知道的话就不用这样辛苦啦。」
千秋一咋舌,坐到榻榻米上。
「那股巨大的力量有可能成为比任何兵器都来得更强力的、压制《闇战国》的王牌。景虎那家伙,罗哩罗嗦地说些什么,结果还不是知道这件事才为了保护成田而换生的吗?或许只有景虎才知道有关他的所有秘密。」
「……」
「所以,要是景虎死了还是怎样了的话,就没有可以守护成田那怪物般的力量的人了哪……」
千秋说道,偷偷瞄了直江一眼。直江还是凝视着湖的方向。他的表情丝毫未变,只是抓着窗帘的手又加重了力量。
「长秀。」
虽然语气僵硬,但直江好不容易保持住冷静。
「能够封住『魔王之种』吗?若说将之除去是难以办到的事,至少将操作力封住这点,你应该办得到。不,请你这样做吧。长秀。」
语尾的强硬显露出危机感。如此察觉到的千秋默默地点头。
「那种炸弹要是成了信长的玩具,我也受不了哪。」
响起敲门声。停止了对话,直江应门。进来的是麻衣子。
「弟弟刚刚从医院回来了。他说想向您道谢,可以吗?」
然后,慎也跟在麻衣子之后进了房间。白色的衬衫上穿着深蓝色的运动衣,不管怎么看都给人一个普通大学生的感觉。「您好」,慎也向两人行礼致意。这两个姐弟的脸孔长得很相似。慎也宛如重生似地,比起在病房里看到的他,现在两颊不但都带着健康的红色,睁大的双眼也充满了年轻的活力。
「非常感谢您。」
慎也说道,对两人深深地敬礼。
「我从姐姐那里听说事情全部的经过了。真的是不知该如何表示谢意才好……」
「不需要道谢什么的。」
直江恢复了稳和的表情,脸上浮现知性的微笑。
「是你打开了救助自己的道路的。若是你没有求救的话,谁都不会注意到事件的异常性。要向你道谢的应该是我们才对。」
现在的慎也或许有种还置身梦境中的感觉吧。他露出有些深思的表情,轻轻地笑了。
「可是,想要帮助别人而能使别人得救,再也没有比这更令人高兴的事了。……因为,我到目前为止连一个人都无法救助……」
察知表情一瞬间变得阴霾的慎也内心,直江开口了。
「关於你那不可思议的预知能力,我从令姐口中听说了。」
慎也吃惊地抬起头来。直江阻止正要责难姐姐的慎也,开口说道。
「我知道现实上真的有人拥有那种特殊的能力。」
他这样说道,慎也惊愕似地看向直江。恐怕就是因为拥有那样的「超能力」,慎也才会被选为木缚的『牲礼』吧……直江避开这一点,继续说道。
「我认为在现实中背负着苦难的你的心情,第三者是不可能完全理解的,你要认为这是同情而不愿意听的话也没关系,但还是请你听我说。……虽然你或许从出生以来就背负了这样沈重的东西,」
直江以极度稳静的语调说着。
「请你绝对不要输给它。」
「……橘先生。」
「虽然你了解一切,但还是请你让我说。请你绝对不能被这股重荷压垮。若是知道无法避免死亡的人之宿命的你,一定比能够比任何人都清楚生命的沈重。也为了报答重视你的令姐及双亲……」
「……」
「请你不要输了。」
慎也一直仰望着直江,茫然了一阵子。因为直江的一句话,让他重新审视了自己因预知能力而遇到的所有辛酸吧。他知道自己的双眼不由得湿润起来了。或许,是因为一直没有人能够从正面告诉他这样的话语。
闭上眼睛,慎也再一次深深低下头来。
「……非常……谢谢您。」
直江以一种看着旧识的眼神望着他。麻衣子感觉到慎也的心又彷佛从前什么事也没有的幼小时光那样地再度敞开了。慎也彷佛忍耐着不断涌出的泪水般,就那样久久未抬起头来。
* * *
「橘先生!」
麻衣子追上想要打电话而来到走廊的直江。对着在楼梯前站住的直江,麻衣子说了。
「我有些话想和你说。可以吗?」
直江露出有点讶异的表情,以沈稳的态度问了「什么事」。迟疑了一阵子之后,麻衣子抬起头来。
「刚才你所说的话……」
麻衣子说道,看着直江的眼睛。
「刚才你对慎也所说的话,我想就那样全部还给你。」
「……」
直江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请你一定要撑下去。」
麻衣子以拚命似的认真表情,把刚才直江说过的话再说了一次。
「或许非常难受,但请你不要输给它。即使你比任何人都重视的人是你的重担……」
「浅冈小姐……」
本来他想说「我还以为你要对我说什么」,但直江察觉到她是在说高耶与自己的事,这次轮到他说不出话来了。拳头紧握在胸前,麻衣子拚命地看着直江。
「我喜欢橘先生。」
「……」
直江露出意外的表情。但是麻衣子不等他回答。
「我很担心你。我挂念着你的事。看到橘先生痛苦的样子,我觉得很难过。或许我什么事都不能为橘先生做,但是因为我比任何人都喜欢你,所以只是看着也觉得很痛苦!」
直江吃惊地看着麻衣子。麻衣子睁着大眼睛倾诉着。
「在那个人面前的你,看起来好自暴自弃。」
「……」
「为什么你不能再多重视自己一些呢?你明明就知道。虽然他是那样地狡猾,但是你无法离开他对吧?你不想离开他对吧?」
「……」
「你所爱的人或许是让你痛苦的人,但是请不要被痛苦所惑而舍弃了自己重视的人。要是那样做的话,后悔的人一定会是你的。」
麻衣子不知是否因为俯视着自己的直江眼视让她感到痛苦难忍,她咬住嘴唇低下头去。
「说了这样了不起似的话,对不起。可是,因为我喜欢你……因为我真的喜欢你。事实上……我好嫉妒好怨恨,是个令人讨厌的女人的,但是这不是谎言。因为我觉得自己好像也了解你的心情……」
「我的心情……?」
「那个人真的非常美丽。不是因为他是男人还是女人这种的……只是站在那里,就能够让人着迷。几乎要让人不知如何是好地……」
直江的眼神突然闪过一阵苦涩。麻衣子欲言又止,沈默了一阵子,然后紧握着的拳头颤抖起来,她突然无法忍耐似地抬起因泪水而湿濡的眼睛。
「那个人太狡猾了!太任性了!明明就被你这样爱着!被你这样痛苦地爱着!那个人太自私了!太任性了!他根本就不了解这是多难得的东西!」
「浅冈小姐。」
「明明就有人这样地想要被你所爱……!明明有人不管再怎样希望都不可能得到!那个人太狡猾了!真的是全世界最狡猾的人了!」
对着如此叫着,开始抽泣起的麻衣子,直江轻轻以手包住了她的脸颊。吃惊的麻衣子顺着直江抚摸自己的手抬起脸来。
「橘先生……?」
以诚实的眼神安慰着麻衣子,直江默默地摇头。彷佛在说着「不是那样的」似地。
「请不要……说那个人的不是。」
如此说的直江彷佛忍耐着痛楚似地,有着一副令人痛惜的表情。
「……橘先生。你真的喜欢那个人吗?真的、真的喜欢吗?」
直江微笑了。麻衣子以赌上最后希望的心情问道。
「那个人,是男孩子吧?」
「……」
「即使这样……?」
直江既不肯定也不否认。但是浮现在嘴边的微笑很明显地,是对着不是自己的人而笑的。麻衣子突然有股想要将那股微笑永远占为己有的冲动,又开始觉得悲伤了。
「你可以和我约定吗?」
麻衣子低着头说道。
「说你不会逃走……会变得幸福,请和我这样约定。若是能让你得到幸福的人只有那个人的话……」
麻衣子抬起布满泪痕的脸。
「请不要离开那个人!」
微笑从直江的嘴边消失了。然后回到一张面无表情的脸,他开口了。
「我不会离开那个人。」
「……」
「直到死为止……不,即使死了也不会离开。我会在那个人的身旁。爱着那个人。然后,」
直江静静地闭上眼。
「和那个人一起……变得幸福。」
麻衣子拚命地仰望着直江。能够这样接近、这样笔直地凝视着他,这是第一次,也一定是最后一次了。但是由於泪水的关系,她所爱的男人的脸看起来是那样模糊。麻衣子要自己觉得「这样就够了」,但却也知道无法这样真正这样去想的自己,她扼杀住这种感情,对直江开口了。
「请不要忘了刚才的话。」
「……浅冈小姐。」
「只有你,我不希望你变得不幸。请你绝对不要忘记。」
* * *
终日为了事后处理而四处奔波的众人,在这天的黄昏时分也终於将事情结束,安顿下来了。日光山方面,幸好建筑物等并未受到严重的损害,只有山腹等的崖壁部分崩塌而已。被木缚的人们也平安地回到原来的肉体,事情可以说是解决了。伊达的片仓在报告结束后回到仙台。高阪则是在上杉的人四处奔忙之时不知不觉地消失了踪迹,但从后来传来在久能山的氏政之弟·氏规被讨伐的消息来看,武田似乎是打算正式开始从相模侵略东海了。
然后还有一个留待他们处理的问题。
就是有关成田让的事。
「景虎说要将『魔王之种』施以冻结法。」
注意不被让听见,绫子在旅馆的大厅对千秋说道。
「将那棵种子一时冻结,让它无法发挥功效。要是就那样坏死的话就好了,但是不可能那么简单吧。从前因为被植入那种东西的人而吃了许多苦头……」
绫子以深刻的表情呢喃道。
「没想到今生也……,而且还是让君被植入的。」
「织田那家伙。以为信长还未觉醒,所以就看轻他们还真是错了哪。」
千秋坐进沙发中,咬住姆指。
「这样一来,那家伙也不能再继续任性下去了哪。」
「景虎说着『是我的错』,十分自责的样子……织田做得也太巧妙了。好巧不巧就选在景虎被抓住的时候做那种事……不过……」
绫子说道,叹了口气望向高高的天花板。
「那孩子是真的开始回到『景虎』了呢。那种变化让人简直觉得可怕。果然还是因为在这种时候和自己出身的家族扯上关系的缘故吗?」
「他很消沈吗?」
「唔……嗯。他是努力不露出那种样子啦。不过有的时候,还是会现出难过的表情。虽然想要安慰他,可是景虎在我面前总是逞强,才不会让我安慰什么的呢。我又怕安慰的话要是说得不好,万一伤到景虎的自尊心的话,好像会被他怀恨似地,我还是做不到……」
「……或许吧。」
千秋说道,想着变得寡言的高耶脸庞,望向玄关外面。
「唯一能安慰他的家伙又是那副德性,更让人没办法啦。」
「……你说直江?」
「我也不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啦。从这之后,就是他们自己的问题了。要是去和那两个冷战状态的人扯上关系,自己可是会受到波及的啊。现在只能祈望他们别让私情干扰了工作就好啦。」
千秋双臂环胸闭上眼,默默地听着柱子上的时钟响起。夕阳反射在彩色玻璃上,发出光芒。绫子也偷偷地望向两人走出去的玄关方向。
* * *
中禅寺湖染上了暮色。
波浪平稳地起伏,反射着金色闪耀的夕阳,非常美丽。
要直江进行事后报告而叫出他的人是高耶。
吹拂湖面的风已带有几分秋意,虽然是长袖,但只穿着薄薄一件衬衫还是会让人感到寒冷。有些宽松的衬衫随着风吹起伏着。高耶彷佛要温暖敞开的衣襟部分的胸口似地,伸进自己的右手。
站立於栈穚前端的高耶没有回头向伫立在身后的直江,而是凝视着缓缓横越湖面的观光船影子。
直江静静地注视着高耶的背影,只是站着。
并没有什么特别要报告的事。都已经由绫子或千秋口中传达过了。直江只是报告了一些琐碎的事务性事项。高耶既没有回答也没有点头,只是背对着他听着而已。
「……报告就是以上这些。」
直江单调地这样结束。
「有什么……问题吗?」
「……」
高耶背对着他,低下头去闭上眼。吹过他的肩膀的风,也静静地吹乱了直江的头发。直江承受着高耶的沈默。
「──若是没有的话,我要告退了。」
高耶一惊似地张开眼睛。
「请长秀送你回松本去。让令尊及美弥担心了。请快点回去让他们见到你平安的样子吧。那么。」
直江说道,深深敬了个礼。就在他要离去的时候,高耶首次开口了。
「直江。」
他停下脚步,回过头来。高耶还是背对着他。
明明是自己叫住对方的,但高耶却是不肯开口说话。直江非常明白他的沈默代表了什么。然后,就这样经过了数分钟……直江只是望着主人的背影。
「非得讨伐自己从前的亲人不可,我能了解这样的你的心情。」
直江开口如此对他如此说道。
「能够不耽於私情而完成任务,我对你表示敬意。今后也请随时保有这样的心理准备。」
「……」
我不是想听这种话。高耶的心中如此呢喃着。直江明明知道他是在等待自己安慰他的话语,却不说出口。高耶不知是否对那样的直江感到愤怒,垂下的双肩微微颤抖着。
高耶是在执着些什么,男人明明清楚,却故意不给予对方想要的话语。
彷佛要制止焦急的高耶开口似地,
「请不要向我撒娇。」
男人如此说了。
高耶吃惊地抬头。
「你只是做了该做的事而已。那种程度就想得到别人的安慰,撒娇也该适可而止了。」
「你为什么……!」
「那么想要安慰的话,要让我用这具肉体来安慰你吗?」
高耶惊愕地肩膀一震。直江冷酷地说了。
「我可以给予你那柔韧的肉体能够完全忘却罪恶感的快乐。只要忍耐一点痛楚,你马上就能得到接受我的快乐了。成为我的俘虏,变得无法离开我。让你觉得悦乐,彷佛玩具一样地……」
「……!」
「你生气吗?」
高耶回过头来,但是由於太过愤怒,一时找不出任何回嘴的话。直江那冷酷的瞳眸微微眯起。
「……在那句话当中,」
静静地遮断波涛声,直江撇下似地这样告诉他。
「没有……一丝虚假。」
「……」
高耶因紧张而僵直了身体。但是直江装作没有注意到他的反应的样子,以压抑的声音接着说了。
「我爱你。」
「……」
「不管你是男人还是女人。那和我没有关系。我永远爱着你。我想获得你。不管是你的身体还是心灵,我都想得到手。想要独占你。」
高耶停住了呼吸,放在胸襟的手指抓上自己的肌肤。丝毫不带感情的直江话语,到底是演戏还是真心,高耶完全无法辨别。和他的台词相反地,那彷佛在述说着过去的事一般的冰冷说法,是为了什么的伪装吗?高耶觉得焦躁,无法忍受地又背过身子。直江带着扼杀感情的眼神沈默了一阵子,又以快速的语调对他说了。
「……我不会问你是怎么想我的。要是你就这样不愿意再看到我的脸的话,请便。但是因为这是工作。从今以后我还是会继续辅佐你。或许会有身为部下待在你身边的时候,但绝不会涉及私人的部分。」
「……」
「关於让的事,我认为应该要极度慎重地处理。我们所背负的事,即使除去了感情的因素,也还是十分苛刻的问题。我期待着你能够冷静地找出最好的解决方法,请你不要松懈了。」
高耶咬紧嘴唇,望着湖的方向。直江无言地望着高耶那孤独的背影。
「……」
湖风寒冷。
直江静静地脱下外套。他走到高耶身边,轻轻地将外套覆在高耶肩上,在他耳边喃喃道。
「请保重身体……」
「……」
「请留意身子,平安地回去。」
然后以彷佛要斩断一切似的一声「那么」,直江这次真的回过头去,离开了栈桥。高耶没有再叫住他。听着从栈桥离去的足音,高耶不断凝视着湖面的一点。这次,他害怕看见直江的背影,连回过头去也办不到。
足音远去了。
高耶终於连一动也无法动弹。
波浪打上栈桥,发出轻微的声响碎去。船所刻划出的波纹,终於到达岸边。
直江也没有回头。他再也没有露出任何情感。彷佛连思念本身都不知舍弃到何处去了似地。他坐上停在栈桥前的WINDOM。
听着从背后传来的引擎发动声,巨大的恐怖袭上高耶。
(我会失去他。)
让他这样感到的不安──与其说是不安倒不如说是恐怖,在高耶的心上刺了一把利刃。
将自己丢在家中离去的母亲身影,被舍弃的那种强烈悲伤,一直在高耶的心底栖息着。
(连你也要将我舍弃!)
一股想要再次呼唤直江名字的冲动。是因为他想着只要呼唤,他就会回来吗?但另一颗心却硬是将这股冲动压抑下来了。对高耶而言,他连呼唤直江的名字也做不到。
(我没有那种权利。)
直江所追求的,不是仰木高耶而是景虎。所以。
(留住他的权利,「高耶」是没有的……)
──你是打算又这样从我身边逃离吗?
(我不是在逃避。)
只是无法接受自己无法划分清楚的事而已。的确就如直江所说的,自己或许无法除去他的痛苦。那是包含了多么骇人的行为的事,他连想像都想像不到,但是……
只要给予他这具肉体,他就会满足了吗?就算是「高耶」的肉体也可以吗?但是不是「景虎」而是「现在的自己」的肉体,终究不也是只能成为让他暂时忘却痛苦的安慰而已吗?
(我不能允许那种事。)
可是……,高耶迷惑了。
(为什么?直江。)
他无法理解那个男人的心。
想要理解他的自己,对他是太不够清楚了。
那种像保护者般的爱情,原来是像男人爱女人那种意思的爱情吗?说什么肉欲。那个男人为什么非得对同是男性的「景虎」抱有带着肉欲的的爱情不可!
(我根本不了解你!)
想要拥抱同性的肉体这种事。这种除了异常以外什么都不是的欲望,是要叫自己如何理解?为什么不能就一直保持着那种温柔的关系?为什么、是什么让他变成这样的?为什么他非得要那样冷酷地、那样攻击性地吐出那种威胁般的话语不可?
(那就是你真正的「爱情」吗?直江……)
他想这样问他。然后那个男人,将会以只让人觉得他是在憎恨自己的冷酷毫不留情地伤害自己。
接受的话,就能够不被那样做而了事吗?即使勉强也允应他的要求的话,那个男人就会满足了吗?
他想知道那股憎恶的真面目。自己的什么地方「威胁直江」,无论如何他都想知道。要是不知道的话,他什么都无法做。
没有关系,没有必要。总是能够这样说而对他人冷淡的自己,为什么会如此受到摆弄?
明明连自己一直信赖的人以那种欲望来看待自己的事都无法原谅的。以为是无偿的行为里侧,竟然有着只让人觉得异常的追求肉体代价的心。就算说着不是,自己除了这样想之外别无他法了吧?甚至觉得被背叛,却又无法对他死心是为什么?
不想看见他那样自暴自弃的样子。他应该不是那样的人的。那样冷酷的他不是真正的他。他会那样冷酷、会那样憎恨自己,一定是有什么地方出错了。高耶真的想要这么想。即使那就是真实,除了这样扭曲的解决法之外,也应该还有能够除去他的痛苦的方法的。
是的。不用诉诸如此倒错的肉体行为而能够将他从痛苦之中解放的方法,一定存在於某个地方的。
(不想就这样失去你……)
他不了解自己为何会这样想。那个男人总是无言地肯定自己的全部。所以这也是为了向他报恩……
(说谎……)
就算没有直江,还是有人会为自己留在身边的。美弥,还有让。自己不会是一个人。然而,为什么不想被那个男人舍弃呢?为什么会这样动摇呢?
(不应该是这样的……)
高耶的心受到自己强烈的反抗。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一点也不了解。这样的自己不是自己。为了自己过分的软弱,他甚至觉得恐怖。
(不应该是这样的啊!)
在如此叫喊的心的内侧,他却也清楚地了解如此想着的自己是何等傲慢。
自己搞错了什么。
要接受的人不是自己。他所追求的是「景虎」。不是「高耶」。
他才不想变成「景虎」的替身。可是利用这一点,藉以束缚直江的狡猾是现在的高耶所没有的。
将直江逼到这种地步的「景虎」到底是什么人?那也就是失去记忆之前、三十年前的自己到底是什么人的问题。真正应该拯救他的人──。
他想知道景虎的心情。
高耶首次打从心底这样想。
景虎为什么要封住记忆?三十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会让直江痛苦到这种地步?他由衷地想知道。
那样做的话,应该就能了解三十年前的自己到底期待封住记忆而重生的自己怎么做了。
然后……
(我恢复成封住记忆前的景虎的话……)
高耶一直咬着下唇。
(就能得到考虑他的事的资格了吗?)
舍弃现在的自己……?
中禅寺湖对面的男体山染上夕阳余辉,宛如火烧。扩展在眼前的湖面,闪烁着更美丽的光辉。
从想要探索过去的自己的心那一瞬间,危险的齿轮便开始运转了。
现在的高耶不可能去注意到。
比这美丽的大湖更为深邃而充满谜团,潜藏在自己当中的心……应该就那样任由它被忘却的感情,高耶现在却又开始回溯它了。
直江硬将自己的视线从映照在后视镜中、站在栈桥的高耶那微渺的背影移向车前窗。
一面对他做出爱的告白却又背对他而去的行为,会让最爱的人犯下巨大罪行一事,现在的直江如何能够预想得到呢?
(想要知道景虎的心……)
高耶切确地如此希望。那一定就是开启不该得知的感情门扉的锁匙。或许就是为了避开这个危险,景虎才会封住自己的记忆的。
高耶拉近覆在自己身上的直江外套,将衣襟拉靠在嘴边,忍耐着痛楚似地望向美丽的大湖。
就只能这样束手无策地任由两人的心错身而过,他们现在除了分离之外别无他法。
拒绝反射的夕阳余辉照进眼中似地,高耶眯起双眼。
扩展在眼前的雄大残照悄然将男体中与中禅寺湖染成了金色。日光澄清透明的风带着秋意,冰冷地吹过湖面。
数只水鸟飞起。
开始向前走去的人们,还不知道自己即将到达的目的地。那是谁也不知道、也无法知道的地方。
彷佛以手摸索似地,在黑暗当中却也非前行不可。
无明的道路,只是在他们的面前黯然扩展。
──第8卷·霸者的魔镜·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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