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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过程激昂,结局窘然

书籍名:《占山为王》    作者:无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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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尚如一连大半个月没有去参谋部,多数时间坐在家中的椅子上,魂不守舍地想着心事。
这心事实在太大,令他经历了最初的激动兴奋之后,开始感到异常的惶恐与不安。
启明留下的那个联络人,许给他的前景是美好诱人的,却是建立在虞司令倒台的基础上,总令他觉得有些遥不可及。且不说那些师长团长们对虞司令究竟有几分忠诚,一旦群龙无首,这批各不服管的军大爷们一准拉杆作旗、自立山头,他区区一个无兵无权的参谋长算个什么,还不是给人当炮灰的份?
可这总归是个飞黄腾达的机遇。看样子日本人是要在救国军内扶持一个合作对象,自己不干,有的是人愿意干,要是因为优柔寡断而错过,日后再懊悔可就来不及了!
崔尚如本就是个遇到大事拿不定主意的人,如今反反复复地把两种可能在脑海里比对,掂量着轻重,权衡着利弊,愁得简直连头发都要白了。
虞司令到底回不回得来呀!他抱着脑袋,苦闷万分地想。只要虞司令能回来,不,只要有虞司令的确切消息,他就有主心骨了。
等来等去,虞司令仍然没有回来,不仅如此,前去营救的独立团与警卫团也杳无音讯。
崔尚如终于等不下去了。他想把司令失踪、副官们勾结起来欺上瞒下的消息放出去,先在救国军内造一场大的混乱。
三师师长游挺是虞司令的心腹死忠,但他目前不在,未必管得了下面的几个团长;新一师、新二师与四师又在前线,听到这消息就算立马回来,也只能赶个晚场,想要浑水摸鱼的话,这可是个顶好的机会。同时联系启明,催他给出实质性的助力,怎么说也有层表兄弟的关系,肥水还能落到外人田去?
崔尚如下定了决心,顿觉热血上涌、眼前豁朗。他一拍扶手,起身就要出门。
“你要去哪里?”
崔尚如回头,见妻子挺着肚子靠在门框定定看他,脸色暗淡,眼里布满血丝,觉得很是心疼,就温声和气地安抚道:“你放心,我不去做什么危险事,出去逛几圈透透气就回来。”
叶瑜曼半信半疑地看了他片刻,声音里没什么力气地说:“算了,该做的我劝不动,不该做的我也拦不住,随你吧。”转身便回卧室去了。
崔尚如松了口气,稍微整理了下军容,匆匆出门前往参谋部。
他身为总参谋长,在救国军内苦心经营了几年,也累积了不少势力与人脉,若是铆足了劲搞政治斗争,口诛笔伐,那战斗力也是颇为强悍的,不出一日,总司令失踪的消息已然震惊全军。
近一个月足不出户养病的虞司令,与语焉不详从不让人探病的副官处,这么一联想,阴谋论的味道顷刻间就浓厚起来。
请求面见虞司令的军官接二连三吃了闭门羹,阴云在人心浮动中飞快聚集,只需一点恰倒好处的煽动,便能立刻转化为暴风骤雨。
这正是崔参谋长最拿手的本事。
于是群情激愤的团长营长们带了手下人马,冲破卫兵的阻拦闯入司令部,高声嚷嚷着:“今天见不着司令,老子就睡在这儿不走了!”
副官们慌了神,急得直跳脚。
三师本是虞司令的嫡系部队,最为精锐骄悍,大小头目都是老兵油子,平日除游师长没人能镇得住这头猛虎,如今撒泼发起性子来,连暂代师长林应龙也压制不住。
“妈的这个土匪王胡子,叫我们留下来顶场面,自己带独立团溜之大吉!”副官方金水在客厅里转着圈骂骂咧咧,“这么大个事,怎么可能瞒得住!三师要是真发起疯,我们几个都要完蛋!”
陈国邦嗫嚅地接了句:“不至于吧,游师长临行前给三师留了指令的。”
方副官说:“人不在,指令算个屁!我可告诉你们,外头要是动了真格,我也管不了那么多,该咋说咋说了啊,虞司令跟情人私奔了,和我有什么关系——”
话音未落,李魏一脚猛踢在他肚子上,把他整个儿踹飞出去,把茶几都砸翻了。
方副官摔个七荤八素,直痛得头皮紧抽眼前发黑,半声也喊不出来。
李魏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拎起来,暴怒地连甩了几个耳光:“操你个狗娘养的,老子之前就看你不顺眼了!就知道你不是什么好东西,不想要舌头了是吧,老子帮你剁下来喂狗!”
陈副官见势不妙过来劝架,被李副官一胳膊挥到柜角磕了腰眼,于是很顺理成章地站那里眼观手勿动了。
方金水喉咙里含含糊糊地咕噜着大约是讨饶的话,嘴角淌下血沫来。李魏轻蔑地呸了声,揪着衣领拖过客厅地板,把他丢进楼梯下的储藏室,锁上门。
“……现在怎么办?”陈副官小声问。
李魏瞟了他一眼,一屁股坐到沙发上:“拖,等。等到虞司令回来。”
万一等不及呢?陈副官把这句话烂在肚子里,没敢吭声。
虞司令这一路日夜兼程地往回赶,惟恐中途又横生什么枝节。终于遥遥见到省城的轮廓,他精神一松,累得险些从马背上滑下来。
警卫们见他一脸倦容,忍不住劝道:“总座,下马歇会儿吧,喝点水吃点东西。”
虞司令点头,找了块干净草地,让警卫给他铺好坐垫。
刚喝了几口水,一骑快马从黄土路上飙驰而来,片刻近前,一个黝黑瘦小的身影在大兵们的枪口包围圈下连翻带滚地下了马,连声叫:“司令!司令!”
“小孙?”虞司令放下水壶,挑眉道:“你不在司令部好好待着,跑出城做什么?”
小孙气喘吁吁地说:“我是司令的勤务兵,司令走哪我跟哪,您不在我伺候谁去?我在城门的哨楼上窝了半个月啦,天天拿望远镜瞅着路,眼珠子都快突出来了,可叫我给盼到了!”
虞司令轻笑,心里知道小鬼滑头,这话虽说半真半假,也没必要戳破,就用马鞭在他腰侧轻抽了一下:“一会儿回去,要是让我发现家里沾了灰,你小子死定了。”
小孙假意龇牙咧嘴做了个忍痛的表情,边笑边说:“家里干净着呢,我一天卫生都没落下——就是太挤,那些团长啊营长啊带着兵都赖在院子里不肯走,吵吵嚷嚷挥拳擦枪的,非要见司令你不可。对了,今早还差点冲进房里来,被副官和警卫死死拦住,两边都动了家伙,幸好没死人,就是李副官的腿被枪托打伤了。”
虞司令蹭地从草地上一跃而起,脸色霍然变了,反手一鞭用力抽在小孙背上:“这么重要的事,怎不早说!”
他是很想把这个不知是无意还是故意为之的小王八羔子狠狠收拾一通,可惜事态紧迫,没有惩戒的时间,只得暂时压住火气,带了警卫匆匆上马。
小孙再次龇牙咧嘴地跟在后面——这一鞭是实打实抽的,等晚上脱了衣服,准能看到一条乌青血肿的鞭痕。叫你嘴欠!他懊丧得想给自己一嘴巴子。
虞司令府邸兼救国军司令部的院子里,弥漫一片夹杂着刀光剑影的乌烟瘴气。
在满院闹哄哄的激浪涌动中,崔参谋长简直就是那中流砥柱,不但站在和事佬的立场把团长们安抚得暴跳如雷,更对虞司令的人身安全表现出极度的担忧,并进一步做出了大胆的推测——
“司令这都病得一个月没见天光了,就算真有什么不好,”崔参谋长站在台阶上,红着眼圈对李副官与陈副官说,“也得让大伙儿瞻仰瞻仰啊!”
底下一院子东歪西斜、或站或坐的大兵们紧跟着哄闹起来,有几个因为嘴里还叼着午饭时尚未啃完的鸡爪,显得有些口齿不清。
“他奶奶的,这都两天了,连司令的毛都没见到一根,还有什么好说!”终于有个团长忍不住暴起,飞起一脚踢翻了花盆,拔出枪来直指死守着房门的副官,“弟兄们,把这俩狗崽子捆起来,咱先进去找司令。要是司令真出了什么三长两短,看老子不扒他们的皮点天灯!”
僵持不下的局面被这番咆哮打破,两边的大兵们纷纷举枪拉拴,战势一触即发,只是副官身后的警卫不过寥寥数十人,力量实在是悬殊得很,结果毫无悬念可言。
处于两军阵前危险地带的崔参谋长,悄然地把自己挪到院子角落里去,准备坐山观虎斗了。
院子里几百号人端着枪,洪流般往台阶上涌去,眼见要将副官与警卫们吞没,白色洋楼紧闭的大门骤然打开,猛磕在墙壁上发出一声震响。
前一秒还乱哄哄的场中刹时肃静,众人愕然望向出现在门口的身人影——
一身宝蓝色戎装,肩披黑色长大衣,白手套里捏着根漆黑马鞭,虞司令不急不徐地从房内迈出,在台阶顶端站定。
他将双手别在身后,检阅三军似的缓缓扫视过众生百态,雪白的脸上带着种漫不经心的嘲弄之色,开口道:“你们——这是想做什么?”
这句话说得又轻又细,连带语气中也透着一丝恹恹的慵懒,却没有哪个人敢接腔。
虞司令的目光从人群中筛过,很快就落在几张熟面孔上:“哟嗬,赵团长。”
众人不自觉地让出条路,虞司令往前几步,走到方才吼了一嗓子的团长面前,似笑非笑地说:“你找我有事?”
“没,也没啥要紧事……有阵子不见,就想着来看看总座……”赵团长在料峭的二月天里赚了一手的冷汗,连眼睛都没处放,慌乱中低头对上虞司令锃亮的马靴,便将视线死死钉在上面不动了。
虞司令笑了,用鞭梢在他肩膀上很和蔼地敲了一下,“原来是想念我了,嗯?”
赵团长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一时之间,他觉得自己就跟中了魇似的,昏头昏脑地干了件傻事,在上峰面前出了丑,很是尴尬与惶惭。
虞司令的目光在满院荷枪实弹的大兵们身上兜了一圈,很随意地问另几位团长:“你们也是来看我的?”
无有一人吭声,团长们勉强点头,一致别过脸转开眼睛,备受煎熬地看草地看石阶,看踢翻了的花盆。
“弟兄们惦念着我,这份心意我虞某人收下了,但这里是司令部,是我的私邸,三师各团加起来足有三万余人,都在这儿安营扎寨,恐怕容不下吧。”虞司令稍微提高了点音量:“要不,我搬出去,把地儿腾给你们?”
这话仿佛一柄锤子擂在胸口,赵团长连忙大声说:“是小的们犯混了!总座,我这就把人都撤回去!”
既然虞司令肯息事宁人,其余几个团长营长巴不得顺竿下树,很自咎地口头检讨一番,拉了各自的队伍,急切地想要从这件过程激昂、结局窘然的荒唐事中摆脱出去。
李副官见这场几乎可算是犯上作乱的暴动竟草草地处理了,连惩治也没有一个,顿时大急,刚叫了声:“总座,不能就这么算了——”就被虞司令狠狠瞪一眼,打个激灵,把后半句噎回嗓子里。
“立正——敬礼!”不知道谁起头一喊,满院的兵们提枪正容,齐刷刷朝虞司令行了个庄重的军礼,而后迅速而井然地离去。
虞司令暗自吁了口气,这才将目光投到角落里脸色惨白的崔尚如身上,冷笑道:“崔参谋长,你是真有能耐啊,看来是我大材小用了!”
崔尚如自知一脚踏错,眼下是在劫难逃了,惶恐、懊恨与绝望之余,又隐隐生出一股如释重负的轻松。这令他异常矛盾地混乱起来,既想拔枪开火,再不用见虞司令眼中的轻鄙与失望;又想听虞司令再亲热地叫他一声“学琛”,然后自己便可以带点委屈意味地抱怨:“总座,您怎么就不能早点回来呢?哪怕早一两天也好啊!”
无数念头纷至沓来,杂乱无章地在头脑中碰撞冲击,他觉得疼痛难忍,用双手抱住脑袋,慢慢地蹲在地上,发出了一声长而凄楚的呜咽。
虞司令走下台阶,在他面前停下脚步,低头,看见一团颤抖蜷缩的身躯。
他沉默地看了片刻,觉得连愤怒的情绪都懒得去调动了。
他欣赏与提拔过这个青年,在对方潦倒到几乎混不下去的时候。他所有的一切,地位、财富,甚至破镜重圆的妻子,都是拜自己所赐,可回报的又是什么呢?
虞司令仰头看天,苍穹灰蒙蒙地将暗,惟有天际一片彤云烈烈地烧着,仿佛火焰般野性而融暖。他怔怔地久望着,忽然叹息似的说道:“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尽是读书人……崔尚如,你连个土匪都不如。”
夜色沉沉地笼罩,崔尚如脚步僵硬地走过阴暗潮湿的小巷,一脸麻木,幽魂般飘向家门。
解除军内一切职务、没收全部家产、限期驱逐出省……他已无法再思考,虞司令最后肯放他一条生路,是为了平定军心的政治需要,是对取他性命根本不屑一顾,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现在他只迫切地想回家,抱一抱妻子与尚未出世的孩子——这是一无所有的自己仅剩的东西了。
家中静悄悄的,客厅、卧室……四下里阒无一人。
崔尚如被无边的恐惧淹没,疯狂地奔跑在每个房间,大声呼喊妻子的名字。
折腾到筋疲力尽后,他委顿地瘫倒在书房的椅子上,发现桌面上用小石块压着的几张信纸——他与启明留下的那个联系人的通信。
另一张单独放置于旁的信封,封面上是叶瑜曼的字迹。
崔尚如用颤抖的手指拆开妻子留下的信,“离婚合约”四个字跃然眼底,如同一道致命的雷电击中了他的神经,在脑中炸裂成一片尖锐的空茫。
他万念俱灰地呆滞许久,拉开书桌抽屉,取出一支上了膛的手枪。
枪口抵住太阳穴,手指却迟迟扣不下扳机。
终于明白自己连自杀的勇气都没有后,崔尚如无力地垂下胳膊,起身拖着颓败的脚步,慢慢走进门外的黑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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