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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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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书籍名:《天囚》    作者:凌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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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回到冷冷清清的卧室,田刚亮觉得自己简直成了啼饥号寒的寒号鸟,而且是一只没有同伴的寒号鸟,祈祷也只能祈祷给自己听。有时候独自躺着,想收拾好白天的倦怠和疲惫及早入睡,心口却像压着一块石头。不亮灯,圆睁双眼,注视着像在生气的胸脯的起伏,深处是望远镜也望不到的孤独,和被放大镜放大了几十万倍的寂寞。

孤独和寂寞,就是这样两种东西:它们蹑手蹑脚,结伴而来,一个专螫你,你伸手去打,却打疼了自己;一个爱逗你,你伸手去捉,却捉了个空。你没办法,只有任由它们虐待,也不知如何来安置自己的身躯。也许,自己躺在一所破房子里更好,能透过房屋的罅隙望见天际一眨一眨的苍白小星,算是安慰的一种,可是,框子一样套住自己的房间却像罐头盒一样严密。四面的墙是故意的隔膜,其中的空气都懒得动,连伸个懒腰都不肯。

自己的脸活像遗像里的脸,似笑非实,说哭又不是,只是一味地苦。从脸上刮下来,开水一冲,绝对是一杯良好的咖啡。

我不过是个被家庭和社会遗弃的双重弃儿。

田刚亮虽然白天笑涡喷涌,一到晚上他的处境就会告诉他无处可逃,星期一的夜晚这感觉尤其强烈。因此,在夜间在这样黑暗的处境中培植出来的乐观,想它不贬值似乎不可能。这样的乐观仿佛还带着夜生活的特点,像倚门弄笑的青楼女在强作欢颜,伴随着几分凄楚,几分辛酸。

星期一的夜晚如何度过?这是每个星期一的早上离开妻子身旁时就开始困扰着他的问题。家的被窝那才叫被窝,氤氲着汗潮味的温暖,结结实实的温暖,能够与妻子共享。

要不,为什么常让它去晒太阳呢,那是太阳羡慕。因为,太阳是个到处流浪没有家没有爱人的流浪汉。没想到,到了晚上,仰躺在北冰洋般宽广而寒冷的大床上却找不到与自己对称的另一半,夜变得更加漫长。更要命的是,自己的皮肤上似乎还留有妻子皮肤的气息。唉,在夜里,自己都成了一个连流浪汉都不如的人:与流浪汉相比,除了没有家没有爱人,还有有浪可流。如果索性,在卧室里打开电视,电视上正偏偏播着《我爱我家》;听一会儿,多是缠绵的情歌,真叫人受不了,听了快乐的并不快乐。听了伤心的连自己都要感染得掉眼泪了,听罢除了长吠几声,自己还能做什么呢?出去,离开这囚禁自己的寂城。上舞厅--偶尔去去倒可,常去,一旦把握不了,心猿意马起来,成了桨也收不住的激流中的一条小船,礁石上粉碎的浪花便是榜样。即使全没那么回事,万一跳出了桃色新闻又如何是好--那桃色与帽子的绿色相映成趣的图案,是用整个脑袋做橡皮擦也擦不去的污点。自己也不是没有想过自救的良策,然而,一个伟人可以让一个世界的良知和苦难上升一厘米,却不能使自己的身高增长一厘米,何况自己只是区区一个县委副书记。话又说回来,如果自己不是什么劳什子副书记,只是一个普通人,无所顾忌地去做一名酒鬼,飞扬跋扈也好,狂歌滥饮也好,在外也好,在家也好,只要不出事,谁都管不着。既然身为政府官员,倘若让人从政府形象中闻出了一股酒精味,毕竟不体面。即便是饭局,自己也不多喝,“粮食酿酒,酒酿贪官”,酒是放纵的开始,但凡举世混浊,清清的酒也出了一份功不可没的力。

可是,十月十日晚上,田刚亮喝了不算太多也不算太少的酒。

那天,在县检察院处理完公事,已过下午下班时间。李副检察长邀田刚亮到他家小酌一番,他知道田刚亮家属不在身边,一个人诸事不易。这样的邀请,田刚亮一般婉拒,怕到了别人家见了别人妻子儿女自己更孤寂,这次却欣然同意,一来他与李副检察长平日言谈甚洽,彼此引为契友;二来李的妻子随县妇联组织的考察团到秦皇岛旅游去了,这是一个诱人的原因,没有女人在场,可以敞开胸襟不说,也失了妻子不在身旁的推想。

一得一失,都是好事,更兼酒樽在握,兴致奇佳。思定,便欣然同往。

他们喝的酒无非是酒,谈的话却比酒刺激多了。他们边谈边喝,喝到最后,酒瓶空了,两人干吃菜干谈。

喝下去的酒发作起来,李副检察长脸醉眼迷离地伸出一个指头,告诫道:“兄弟,听我一句:你伸出一个指头说‘不’,如果最后只是指头两断,那是幸事、喜事。”田刚亮点头。李副检察长换伸一个手指,指着田刚亮又道:“冶容诲淫,曼藏诲盗,兄弟这话你肯定比我懂。一个人呐,小本领可以拿到领导面前去炫耀,大本领呢,得藏起来,藏得越深越好,你老弟绝非等闲之人,听老哥一句,也许你会说,凭什么要听你的。”酒杯猛一顿,李副检察长大着舌头说道:“凭什么?就凭我老哥在安宁混的时间比你长。

没别的。”田刚亮不禁凄惶起来,连声应道:“听你的!听你的!我到了你家里哪能不听你的?”田刚亮正要问:“你老兄听到了什么风声?”这时田刚亮的呼机响了,字幕显示;我在财政局门口等你。速回,有急事,乔先生。

哪个乔先生?本来田刚亮就喝得像一只红虾,又被老李的话一迷糊,一时想不起哪个乔先生。有没有姓乔的朋友或熟人,他也想不起来,只是想到他与舒蕙合办的十点半节目演不成了。晚上十点半节目是他与舒蕙合办的以电话为手段的夫妻夜话节目,今晚算是耽误了,准过了十一点,回去拨个电话向妻子道个歉,也来得及,妻子准没睡。有几次自己因为应酬、与同僚看晚会什么的,晚拨一个电话,舒蕙接到电话的那份喜悦就像在春天享用藏过了冬的果子,田刚亮听来滋味格外不同,只要乔先生个是个难缠的家伙,速战速决。

李副检察长见势,摇摇晃晃地过来,像征性地抱了抱田刚亮的肩头,“下次我们再聊。”田刚亮告辞时大约是晚上十一点十五分。

出了小巷,到了主街,月明如水,还有蹬士像乌篷船一样或停或驶,但明显地少了许多。田刚亮像踩在钢丝绳上,一步三遥蹬士司机一看,知道是醉了的,哪里敢载他,怕是喝醉酒后蓄意滋事的酒鬼,或是诈醉的暴徒--你以为他醉了,他不仅没醉,还有可能极清醒地将从下午到晚上所诈到的钱带回家去灯下点算。

田刚亮试了试还能走,没醉到边坐在地上边唱歌边脱了鞋子为自己打拍子的程度。

踉踉跄跄,到了财政局大楼,朝楼里一望,财政局底楼有一扇窗子窗口还亮着灯光,值班人员在尽心职守,田刚亮见门口并没有什么乔先生,也没等,径又上了二楼。钥匙抖抖地在锁眼外围转圈,好不容易才找准锁眼开了门。开了门,心里很不踏实地拉亮了灯,见没什么异常,又拉熄了灯。然后一鼓作气地把烂泥一般的自己幸福地翻倒在床上。

田刚亮强迫自己睡着,可是睡眠这东西就像情人,你不想她,她却主动来到你身旁;你老想她,她却离你远远的。田刚亮从一开始数起,还没数到一百,思维又乱了,只得从头数起……老李的话外音是什么呢?莫非在提醒自己在某件事上的不妥?也许是受人之托,代为传话过来,可又不像,也许是色厉内荏的一种威胁,老李莫非是谁豢养的鹰犬?如果是,他也用不着告诉我。难道……本拟给妻子打电话道歉的事,田刚亮想也想不起来。老李像一根刺,使田刚亮舒服不起来,这倒不是因为老李是一根刺,而是老李这根刺究竟是鲠直,还是咄咄逼人的?这个问题,使田刚亮刺痒得难受。他又强迫自己数数,数到七十九时,门笃笃笃响了。田刚亮拖着比这个夜晚更沉的身子来到门边,临门时脚尚未停稳,右手还在施转的门把上,门猛地被狂暴地撞开了,田刚亮身子一仄,同时小腹闪电似地划过流星般的一阵腥辣。田刚亮像一亩田地在锋利的犁铧闪着寒光的照耀下,本能地颤栗了一下。他的左手豹子一般弹了出去,咬住对方拿刀的右手,他的五个手指变成了能叫狮子的喉咙也出现漏洞的利齿。对方的右手仿佛也跟着明显是刀的凶器在腹腔内搅动。凶手的意志从头脑传到右手,再传到刀,明显是想要自己的命。田刚亮的左手与凶手的右手像情仇交加的一对雌雄蛇绞缠在一起,田刚亮把全身的力气全运到左手,凶手的刀出现了晃动,凶手的刀退出了田刚亮的腹腔。与其说是凶手抽回了刀,不如说田刚亮自己把刀抽了出来。

血,像焰火一样喷射出来。血的流失对人类来说是一种损失,一种灾难的体验,血已经流了出来,像黄河决堤似地流了出来,粘腥而又带着苦闷的血,恣肆而又带着危难的血,流了出来。

凶手的刀在抽回的途中,猝不及防地对准田刚亮左手的手臂猛然一砍。田刚亮的手臂顿时像木偶的手臂松了关节一样,披落下来。田刚亮咬紧牙关,飞出右手,抓住凶手的右手。凶手的右手此时像一头斗鸡,时而占了上风,时而又居下风,牙缝里、骨缝里发出咯咯咯咯的响声。

凶手的右手被反过去的刀深深地切割了一下,在刀面前,人的四肢并不比甘蔗更结实。只一下,就遭到了反弹,凶手疼得呲牙咧嘴,赶紧蹲下身子,用左手按住右手,他低下头,像双手捧着自己的私处在仔细地看。血,从他的砍伤的手缝里,先是一滴滴地渗出来,尔后渐渐扩大,最后如同大雨天年久失修的屋顶哗一下垮落下来,凶手害牙疼似地歪着嘴,脸部凶蛮地抽搐着,左手按住右手的刀,一步步逼向后退着的田刚亮,像个输急了的赌徒,漫无目的地朝田刚亮身上乱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