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括苍山恩仇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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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7章

书籍名:《括苍山恩仇记》    作者:吴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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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中秋节晚上,也是南乡老翰林巴巴儿地着人送了一大篓团脐大螃蟹来,老爷馋了,当天晚上就想蒸来吃,说是要应什么‘月下持螯赏菊花’的景儿。偏偏厨役吃过晚饭不知上哪儿逛去了,太太又陪着李家大娘子说话儿抽不开身,我们又没侍弄过那玩艺儿,看见那一对儿大钳子先就害怕了,拿都不敢拿它。老爷急了,骂我们都是白吃饭的,不中用,赌气自个儿提了那篓螃蟹到厨房里去蒸:锅里舀上了水,座上笼屉,打开那螃蟹篓子来就[  扌周]  了个底儿朝天。赶到老爷拿过屉盖儿来要盖,你猜怎么着?屉里的螃蟹都从四面爬出来了。这下子老爷可傻了眼儿啦,又不敢下手抓,慌里慌张地找了双筷子来往里夹,扔进这个去那个又跑了,逮进一只去倒跑了俩,急得老爷跺着脚地喊。我们又都是白吃饭的,不中用,也不敢抓,只好赶紧拿笼屉盖儿盖上,到了儿那一篓螃蟹还是跑了有大半篓,三天过后还从灶火坑儿里扒出螃蟹来呢。待到我们帮着把锅烧开了,老爷亲自端了一盘伸着带泥爪子的半熟螃蟹来请太太和李家大娘子吃,惹得人家那份儿笑哇,隔了一两个月了,提起这件事儿来还笑得肚子疼。人家说,蒸螃蟹之前,先得洗干净了,还得用席草把螃蟹一只一只捆结实了,才能下锅呢。这倒好,落下了话把儿了,还得了一句俏皮话,叫做‘大老爷蒸螃蟹──遍地横行’!”说着,自己先笑得直不起腰来。

屋里的丫头,都是金太爷收过房的,平时说笑惯了,太太又是个不怎么吃醋的人,倒也不怎么计较,听她这会儿又提起这个不知说过多少遍了的笑话来,自己也还是忍不住笑,就接过话茬儿去帮着奚落金太爷说:

“这一回要烤麅子肉,只怕那麅子跑急了,没路走,一头撞到老梅上,身上沾满了梅花,一下子变成了一只梅花鹿呢!”说得太爷也笑了。

那个太爷从北京带来代理过夫人的通房大丫头,见这两个女蛮子一搭一档一递一句地编派自己的主子,太爷又不分辩,有点儿吃不住劲儿了,赶紧杀出来救驾说:

“我们在京师里住的时候,要吃螃蟹,都是厨房里蒸得了,连姜末米醋一起端上来,才吃几个的,谁知道蒸几个螃蟹还有那么多的啰唣事儿呢!不过独有这吃烤肉,倒是非自己动手不可的。我们军机老太爷就最爱吃烤肉,大冬天的一清早儿去上朝,天还没亮,一伙儿人都挤在烤肉馆子里先吃点儿喝点儿,暖和暖和身子。听说那都是各人自己边烤着边吃自个儿的,还不备凳子,多大的官儿去了,也都是一脚蹬着炉篦子一脚站在地上,半哈着腰狼吞虎咽满嘴流油地吃。吃烤肉嘛,讲究的就是武吃,慢条斯理儿文绉绉地可不行。那会儿,赶上老太爷高兴了,也常在家里烤着吃,一家子老少三辈儿围着个炉篦子,各人烤各人的,什么规矩礼数辈份儿全不论了,有时候连丫头小厮们也能插一手,才叫热闹呢!”

金太爷很喜欢这个丫头站在自己这一边为自己辩护,也笑着打哈哈说:

“她们不相信咱们的手艺,先别管她,一会儿咱们烤咱们自己的!她们不会,馋死她们,再让她们说嘴!”

说话间,金太太已经把自己那件石青刻丝狐坎大毛儿皮褂子找了出来,抖一抖,满屋子樟木箱的香味儿,又从另一只箱子里翻出一件里外发烧①的皮褂子来,对金太爷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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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里外发烧──皮里皮面褂子的俗名。

“雪地里冷,今天你就把这件褂子穿上吧!”

“太好了!太好了!”太爷顺手把那件褂子接过来往自己身上一披,哈哈地笑着说:“穿上这件皮褂子在雪地里吃烤肉,更像蒙古人啦!有意思,真有意思!干脆你把我那顶海龙帽子也找出来,让我从头到脚都像个猎户得啦!”

等到金太太从柜子里面把装着海龙帽子的锦盒取了出来,北京丫头想卖弄卖弄自己是金府的家生孩子,对军机达拉密一家的根底儿满门儿清,就悄悄儿地捅捅绍兴丫头,又指指那个锦盒,小声儿说:

“你知道这顶帽子值多少钱吗?告诉你能吓你一大跳!这还是老太爷手里置的产业,整整一千两雪花银呢!在京里的时候,老爷跟老太爷要过不知多少回了,老太爷总没舍得给,直到前年出京,老太太才拿出来赏给了老爷,还千叮咛万嘱咐地叫别糟踏了。这东西,也真是作怪,一会儿下起雪来你就知道了,雨雪不沾呢!”

金太太把衣帽靴子全找出来了,就催着太爷赶紧换上,好早点儿到后花园去多热闹一阵子。怎奈金太爷已经躺倒在烟榻上,眼泪鼻涕,呵欠连连,频频招手,唤腊梅过去烧烟。金太太无奈,只好打发春梅丫头去给跟班儿的传话,叫他们把书房里的两盆干枝梅挪到后花园腊梅花前面去,再在那里放一张桌子、四把椅子,旺旺儿地生一盆炭火;自己则亲自到厨下去张罗那块麅子肉和各种作料去了。

等到金太爷烧完了两个烟泡,瘾足了以后,天色已交午时,天气也比早晨暖和得多。听说金太太已经一切布置熨贴,“万事俱备,独欠东风”了,赶紧把那套“猎装”穿上,两个丫头也各自加上一件露着风毛①的皮坎肩。金太太怕冷,看看那一尺半厚的大雪,又把一件羽皱②的斗篷披上,这才各人分拿着檀板、碰钟、笛子、琵琶,相跟着来到了后花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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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风毛──毛皮衣服露在边缘外面的毛。

②    羽皱──是一种不受水湿,可防雨雪的毛制衣料。

县衙门的后花园,说大不大,说小也不算小,论地块儿虽然只有二亩来地,可是布置得法,调配相宜,花草树木,亭台假山,居然大有可观。隆冬季节,红花绿草早就已经凋零枯萎,加上这场大雪,一切景致全都覆盖在这条松软的雪被下面了。花园成了雪园,除了雪景之外本没有什么可赏的。巧在假山旁边,那棵一人多高的腊梅,一夜之间,忽然奇葩满树,异香扑鼻,雪地里映着黄花,皎洁、芬芳、孤高、清白,一尘不染,飘飘欲仙,真是不同凡响,也不显庸俗,不由人不感叹天地造物的出神入化,不可思议。这时候,腊梅花前面的一块太湖石上,又增加了两盆儿干枝梅,苍劲挺拔,虽然只有一尺多高,却每一枝桠杈上都有几朵浅红色的小花儿在寒凤里瑟缩着,挣扎着,哆嗦着,显得弱不禁凤,格外可怜。本来么,温室里培植出来的花朵儿,怎能够开在冰天雪地里呢?

花园是宁静的,出奇的宁静。没有觅食的小鸟儿,也没有噪梅的喜鹊。只有山子石前面扫出来的一块空场地上,乌黑发亮的桌子旁边,有一盆熊熊炭火,不时地窜出几寸高的火舌,舔噬着冰冷的寒气。这,就是花园里唯一“活的”景物了。

两行被积雪覆盖得齐头平顶,像堤岸似的扁柏树墙中间,传来了兴致勃勃的谈话声和格格的笑声。偶然的一声琴弦丁东,大概是怀抱琵琶的丫头淘气,存心拨响或者跟环佩碰击而发出的吧。一行四人来到花前,刚放下家什,北京丫头就尖声地惊叫起来:

“哟!这两盆梅花昨儿才开的,怎么今天就蔫儿成这样儿了,连色儿都好像淡了许多呢!”

金太爷闻声走了过来,伸手碰了碰那惨淡瑟缩的花瓣儿,随手就一片片地掉了下来。他略皱了皱眉头,不假思索地说:

“那还用说吗?这是在暖房里捂出来的早梅,你把它搬到这冰天雪地里来,人家怎么受得了哇?就好像你吧,先把你放在这盆炭火上烤,烤得你唇焦舌燥顺脖子流汗,热得把衣服都扒光了,再把你扔在雪地里冻,你说你受得了这份儿罪吗?”

金太太走过来看了看,玩味着金太爷刚才的一番高沦,颇有感触又颇有几分惋惜似地说:

“真是的,一热一冷,这滋味儿确实不怎么好受呢!也是我一时设想到,你一嚷嚷搬搬搬,就真地搬出来了。要是冻死了,人家李家栽了小七八年的盆景,到咱家来不几天就死了,瞧你那相好的能饶了你不能!依我说,不如趁早叫小厮来搬回去,省得它受罪倒是小事儿,省得明儿个你受罪倒是正经呢!”

金太爷听太太当着丫头的面就作践自己,不单不着恼,反倒嘿儿嘿儿地笑了起来说:

“什么好东西呀!值当的吗?就是这会儿搬了回去,这一茬儿花儿,反正也留不住了。倒不如趁花儿还没谢,咱们该怎么乐就怎么乐吧。老梅傲雪耐霜,估摸着死是死不了的。就算冻死了,她不依起来,还有我顶着呢!你们怕什么?再不然,我拿这两盆活梅赔她的死梅,还不行么?”说着,手指着两个丫头,笑得更欢了。

金太太冲太爷撇撇嘴,转身对两个丫头酸溜溜地笑着说:

“哟,好大方的老爷!你们听见没有,要拿你们两个去赔他的那个‘她’呢!真不害臊,谁知道‘她’是谁呀?胃口还真不小呢,一口水儿把你的通房丫头吞了不说,还想连我的陪嫁丫头也捎上吗?真好狠心,好狠心!她们伺候我这些年,你舍得,我还舍不得呢!”

太太的陪房丫头到底是小地方人,见识少,忌讳多,听老爷满嘴里死呀活呀的,真的有几分不高兴了。可自己是个丫头,虽说是收了房的,却也不敢发作,只是略噘了噘嘴半嗔着说:

“什么呀,大年初一的也不讨个吉利,满嘴里死呀活的,咒我们不死罢咧!要嫌我们粗手笨脚的不中使,老爷开恩放了我们出去,不也积点儿阴德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