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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爱的苦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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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书籍名:《亲爱的苦难》    作者:沙漠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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桥下有一块空地,旁边就是一条快涨到空地的河流。

河水浑浊,激流滚滚。

真担心这河水涨上来,把我们和鸭子冲走。

那无边的夜色,仿佛要将我吞没……

吃完晚饭,我头痛欲裂,缩在被窝里,眼前尽是哥哥的身影……

“灯明,你哥哥死了!”小纪带着哭腔的声音把我从昏昏沉沉中震醒……

我哥死了?!不可能吧?我故作惊愕。

我刚打了电话了,是真的。我就怀疑这一段打电话老找不到你哥,就往别人那里打了电话……这下怎么办呵?你哥死了……说着,小纪“哇”的一下哭开了。

接着,小纪嫂,老伍也放声哭了起来。

郭胖子没有哭。

我,也没有哭。

小纪终于知道了。我反而松了一口气。

我披上衣服,坐在“床”上,呆愣愣地看着“哗哗”奔流的河水,像一截木头……

半夜里,小纪他们都睡过去了,我悄悄起身,上了公路。

天上飘着小雨,夜黑得看不到一盏灯火,像一座死人的坟墓。

我深一脚,浅一脚,跌跌撞撞地在公路上走啊,走啊……

不知走了多久,雨开始下得大了起来,我终于看到了一个有灯的所在——高速公路上的一个收费站。

这是一个尚未投入使用的新的收费站,我走进玻璃亭子,靠在冰凉的玻璃上,仰望头上亮得有些炫目的灯火,口中喃喃地念着:哥哥死了……哥哥死了……哥哥死了……

雨“哗哗”地在灯光下倾泻下来,划出惨白的线条,无数的泪水在我心头激荡,我的脸痛苦地扭曲着,却哭不出来……

很久,很久,我才从欲哭无泪的悲恸中平静下来:哥哥死了……哥哥是代我死的……哥哥到底要以他的死来启迪我什么呢?……

雨,依旧“哗哗”地倾泻着;夜色似乎越来越浓——那无边的夜色,仿佛要将我吞没……

第十章  欲哭无泪(8)

天亮以后,小纪发现我不在,大惊。

他赶忙叫上老伍和郭胖子,沿着河边分头寻找——他以为我想不开,投河自尽了。

据最新统计,中国每两分钟有一个人自杀死亡,每年有28万人死于自杀。

但是,我,活着……

每一个人,我是千百年进化……

我继续挥着“白旗”,继续风里来雨里去,继续忍受着小纪的谩骂,也继续在天地间高歌“月亮出来亮光光,想起我的阿哥在深山……”

终于,在得知哥哥的死讯第18天后,我见到了两个熟悉的身影——哥哥的妻弟和连襟,他们前来和小纪一起处理这批绝对亏本了的鸭子。

他们替了我半天的工作,在田里上蹿下跳,一样气喘吁吁,满身泥水。

哥哥的妻弟满头是汗,说,这么难放的鸭子,给我2000块钱一个月我也不干!

这两个多月,你真是辛苦了!哥哥的连襟由衷地说了一句理解我的话。

他俩给了我路费,让我先回家,剩下的事情由他们来办。

原本想放完鸭子好好去嘉兴城里逛一逛,看一看大名鼎鼎的南湖,然而,这时的我,又哪有心思呢?

我甚至顾不上在嘉兴找旅馆住上一晚,好好洗涮一下身上的风尘,就匆匆地踏上回家的列车。

我在日记本上,留下了最后一则“漂泊日记”:

1996.7.5  星期四  阴

总算到头了!

天依然阴沉着,阳光在云层间极力挣扎,犹如我已憔悴不堪的心。过去的像一场梦,一场消失得太快太早的梦,未来呢?

哥,我来看你了……

回到家中,读到王国维的一首《蝶恋花》:

阅尽天涯离别苦,不道归来,零落花如许。花底相看无一语,绿窗春与天俱暮。

待把相思灯下诉。一缕新欢,旧恨千千缕。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我长久黯然无言。

“果实,如果秋天死了

埋葬掉一半,请为我留下另一半……”

偶然间,我听了一盘录音带,是自己以前录下的一段广播节目——友人凡诗朗诵的我寄去的《果实》。

整首诗只听得到这两句,后面,是长长的哀乐。

一定是有人认为这是一盒空磁带,把它拿去录了哀乐,在哥哥的葬礼上播放。

我一遍遍地听着录音机里凡诗为我重复着的这两句诗,一遍遍地,忍受着内心被撕裂的巨痛……

这是一种怎样悲哀的预言呢?

是的,哥哥和我,是同一个“死去的秋天的果实”,哥哥是被上苍取走的一半,我是留下的另一半。

既然留下了,就要好好地活下去,永远地,活下去!

我一个人,悄悄地上了山,找着了哥哥的墓地。

——哥,我来看你了……

——哥,你看看我吧,我回来了……你不知道,我在浙江吃的怎样的苦呵?……

——哥,你怎么走得这么匆忙,我想见你最后一面都见不上了呵!……

——哥,你出来,出来陪我说一句话吧,我想再看你一眼,再看你一眼……

哥哥,沉睡在黄土下的哥哥,还会再回答我么?

默默地,我在墓前跪了下去。

我真想痛哭一场……

然而,没有泪水。我的眼里没有一滴泪水……

我连我亲妈死都没这么哭过!……哥的一位朋友说。

你哥真是个好人哩!我没钱没米,找你哥,碰上村部也没钱的时候,你哥就从自家拿米给我,从自己的口袋中掏钱给我……村里唯一的五保户“玉仔婶”在我面前谈起哥哥大水时,忍不住抹起了眼泪。

唉,大水死得真是可惜!不管对谁,不管贫富贵贱,他都从不摆官架子,从来都一样看待……一向心高气傲的七旬老人“何弟仔”,叹息着对我说。

你哥死时,我都想去送他,又怕人家说我巴结当官的……和大贵一起混的小龙告诉我。

小龙和大贵在村里被人视为“二流子”,但哥哥大水并没有以世俗的眼光看他们,逢到他们有事来找他,他都尽力给他们办理,如果碰上吃饭,总是硬把他们拽到饭桌上,一起吃饭。

我们家,经常像一个小饭馆。

哥哥死在村外,尸体要进村时,一样有人想阻拦,但没有拦住。

哥的生前好友H亲自为哥主持丧事。

H是镇上的干部,早年派驻村里,据说正是他,以并不太光明的暗箱操作手段把哥哥送上了村长的宝座,而现在,又是他,亲手“葬送”他的好朋友。

镇政府为哥哥举行了隆重的追悼会。

镇上几大领导班子的头儿都来了。

全镇十多个村也各派代表前来。

你哥的追悼会是“镇长级别”哩!一位致悼词的领导事后对我说。

在我们镇的历史上,镇政府如此兴师动众为一个人的死召开追悼会,还是第二次——第一次是二十多年前为一位殉职的乡长。

对于一个农民来说,哥哥的死,真可以说是轰轰烈烈了。

然而,哥哥死得太不是时候了——父亲老迈,弟弟残疾,二女儿和小儿子即将初中和小学毕业,大女儿即将谈婚论嫁,这所有的亲人,哪一个不要依靠他这一个主心骨?

第十章  欲哭无泪(9)

我们家的顶梁柱,在一夕之间轰然坍塌了……

第三部分

第十一章  悲剧,并未就此终结(1)

人世间最大的悲剧,或许不是亲人的生离死别,而是人与人之间的无情与冷漠。

而我,尽管曾被伤害过,但多年以后,我谅解了我的嫂子和姐姐们。

因为,我不想也用无情与冷漠,去制造另一种伤害。

宽容,应成为每一个人应有的品格。

——沙漠舟

爱情,时代强加在哥哥身上的悲剧

谁又能想象得到,我的哥哥,一家之长和一村之长,一个40多岁的成熟男人,在他死之前,竟然想要和另一个女人私奔!

是的,私奔!

“悲剧是把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鲁迅先生这样说过。

哥哥的悲剧呢?

1953年,哥哥在浙江出生,童年时随改嫁的母亲跟了我的生身父亲。小学读完,成绩优秀的他,因为要帮着养家糊口,被父亲赶下了田。

少年的他,第一次承担了贫穷年代强加在他身上的悲剧——失学。

如果哥哥能继续读书的话,以他的聪明和才干,必定能够成为国家的栋梁之材,而不是一个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民老大哥。

哥哥极有艺术天分,他十分爱好文学、音乐、戏曲、电影,在20世纪80年代,改革开放后经济有了一些好转,哥哥便毫不吝惜地买了大量的诸如《十月》、《收获》、《小说月报》、《散文》、《大众电影》等杂志。他经常一边吃饭,一边看书,在他的耳濡目染之下,我不仅也养成了这一至今未改的“恶习”,并且那个年代我所读过的哥哥买的那些书刊,无疑对我年轻的心灵起了很好的艺术熏陶。

哥哥有一副天生的好嗓子,歌曲、京剧、越剧,他都唱得像模像样,在他的影响下,我从小就对音乐和戏曲有了一种特别的感情,歌剧《江姐》里的《红梅赞》,是我偷偷从哥哥平时的随口哼唱中学会的第一首电影歌曲。

“我们的过去,我们的情意,怎么能忘记?

曼丽你怎么忍心轻轻地离去?

我很伤心从今以后再也不能和你在一起,

只有希望在梦中,和你常相依,曼丽……”

这一首《曼丽》,是我见到的第一首港台爱情歌曲,曾经在上山下乡的青年人中广为传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