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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出海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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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书籍名:《浮出海面》    作者:王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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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告诉他我找谁。

“她住那个房间。”她有礼貌地让开,“她可能不在,洗澡去了。”

“已经回来了。”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演员从旁边匆匆走过,边走边说。

我敲敲那扇紧闭的门。

“进来。”

瘦得飞起的晶晶站在空荡荡的大房间里梳着头发,看到我进来,两手拢着头发怔住了。她刚洗过头,脸庞头发湿润润地闪着光泽,散发着发乳香脂的馥郁气味。我站在门口笑嘻嘻地看着她,她仍在发愣,接着,象片羽毛轻轻飘过来。

“怎么啦怎么啦?还哭鼻子呐。”

在街上走时,我们互相争着说话,晶晶为压住我拼命大声嚷嚷,说她的新朋友,她的新节目,在马路上肆无忌惮地走。当时正是下班高锋,一辆辆汽车开得象老鹰一样又猛又快,好几次我不得不拉住她,才没被疾驶的车辆撞上。后来我也不看车了,光顾和她说话,就出了事。

出事时我最后和她说的话似乎是:“那么,你的英语怎么样了,一定学到第二册了。”

她好象那么说的:“我不学了,我正挨章学《家庭主妇日用大全》。”

接着我见她的脸(马聚)变得恐怖,短促地叫了一声,我就飞到了半空中。在空中我想:坏了!“一位擦地,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二二三四,……五位擦地,一二三四……一位蹲……”

我们手扶把杆站成一排,在钢琴单调、永远不变的那支曲子伴奏下,做着枯燥乏味、十数年如一日的基本训练,象一群虔诚的僧众,晨昏三叩首,早晚一柱香,痴心修行。

“腰配合……控制组合……”

这些动作我是那么烂熟,完全可以条件反射地随着节拍准确、有条不紊地做下去,脑子同时开着小差,胡思乱想,甚至万念俱寂,视一切于无睹。

“大踢腿……大跳组合。”

我轻飘飘地连续大跳,不为人察觉地偷着懒,再剧烈的活动我也不会出汗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练功对我就象一个官僚对待他的文件,无动于衷,转圜自如,失去了最初的激情和目的。

练完功,休息一会儿,准备上排练课。我懒懒地坐在地板上,尽管没卖力气也觉得疲乏无力。我这个团的舞蹈多是异邦的民间舞,跟中国古典舞两个“法”。不管你过去在省里如何受宠,在学院拿了多少个五分,在这儿都得老老实实地跑龙套。老演员对我说:

“你这拨来的可以了,一来就上了节目。我们当年,换灯片,跟幕都是三组。”

领导说:“你们年轻轻的,先不要谈恋爱。”

我们私下说,不谈恋爱干什么?每天呆在宿舍里光吃,吃肥了再吃“果导”泻下去?谈恋爱还能劳劳神,燃烧燃烧脂肪。就说我的那个家伙,虽然被撞了,还是那么带劲——

“想什么呐?”

“我在想,要是我处于蛮荒时期,当人不如不当人。”

“你想当什么?”

“一只大猛犸或者披毛犀什么的。”

“那无所谓。”

医院大楼一层,窗户对着花木扶疏的庭园地一间病房里,我坐在车祸受伤的石岜身旁。护士刚为他接过小便,他由于不得不当众小便而感到体面扫地,一脸懊丧。

“腿怎么样了?我看看。”

“别看。”他按住被角,“我不喜欢把有瑕疵的东西给人看。”

“看看。”

“如果你想了解长势如何,我可以告诉你,一点不喜人。医生说,残废势不可避免的。”

“那好哇。”我说,“你对社会的危害可以少点了。”

“是值得庆幸。其实,”他恶毒地说,“那条腿已经不在这儿,切下去了。”

我顿时失色,伸手隔着被子一摸,恼怒地板起脸:

“你太不地道了。我知道你转的什么坏心眼,你干吗总那么坏呢?”

“他们说,痛苦让别人分担一点,能轻些。”

我缄默了,抓起一把松子,用牙咬开坚壳,嗑出一捧果仁,递给石岜。瞅瞅他,伏在他枕边问:

“你是真痛苦了吗?”

“真的。”他在枕上偏过头来看着我,“我不想连累你,我想高尚一点,我现在是个又穷又瘸的人。”

“别说蠢话了。”我说,“你就是真锯了那条腿,我也不在乎。”

“你要是沦落成我这样,我就在乎。”

“那可能,因为你总要情不自禁地表现一下卑劣。”

“不是,”他睥了我一眼,“我不屑隐瞒我的观点,就是落倒这步田地也不屑隐瞒,我不喜欢别人占我便宜,也决不占别人的便宜。”

“你认为金钱和外貌就那么重要?”

“是的,如果你破了相,一文不名,我就毫不犹豫地抛弃你,不管有多少道德先生站出来谴责。”

“我从来也没觉得你多漂亮多有钱,我见过比你棒的、比拟趁的人多了。要是为了找个鼓钱包找条粗腿,我早去找别人了。”

“皮之不存,毛将附焉?”

“喝酒了?”

“嗯,团里招待一个非洲舞团,让我们作客。”我在他床边坐下,拿出个纸包,“我给你买了些无锡酱大排,人家说吃排骨有利于长骨头。”

“我也听说过吃什么长什么。”

“现在吃吗?”我把玫瑰色的排骨从纸包里拆出,问。>


“要吃。”

石岜坐起来,接过排骨吧唧吧唧吃起来,咂着嘴,很香的样子。他跟我说医院虐待他,营养灶的厨子过去是养鸡场的饲养员。我给同病房的病人送去一些排骨,然后坐在他旁边看着他吃,听他抱怨。

吃够后,他张着两只油腻的手叫我把脸盆里的毛巾拿来。他走到脸盆前一看,哪里是什么毛巾,简直就是一块抹布。我拎到盥洗室洗干净,象对孩子似地使劲给他擦手擦嘴巴。

“我自己来。”

“你别动。”我把他脸上的肉渣一一擦去,“怎么吃了一脸。”

“哎晶晶。”我正在擦自己的手,他对我说,“你不用一天到晚在这儿陪绑。”

“……”

“老呆在病房会传染上病人的有害情绪。你瞧你的脸,都快跟泌尿科护士一样——铁青。”

“我以为你愿意我来。”

“我是愿意你来,一天来看我一眼,尽尽朋友义务就行了。多找那些健康的朋友玩玩。”

“和你交朋友后,我就没别的朋友了。”我说。

“这可不好,我可没叫你不理人家。恰恰相反,”他喋喋不休地说,“如果你有几个正派、有学问的男朋友,我还很赞赏。”

“你是不是,又有了什么新欢,想趁机把我甩了,还落个高尚。”

“不不,你别误会。”他脸红了。过了会儿,他握我的手,我挣了挣,没挣脱,就任他握。

“咱们不是说好了吗,”他轻声说,“不陷进愚蠢的爱情中去。”

“……是说好了。”

我低着头,慢慢抽回我的手,走了。

我几天没去医院看石岜。每天排练完,就自己上街逛,自由自在地挨个店吃心爱的冰激淋和酸奶,挨家影院看上映的片子。我们的喜剧还是不行,无休止地卖弄噱头,尽管我也跟着笑,可每回笑完都有被人笑了一场的感觉。悲剧依然是湿淋淋的,那些成年人号啕大哭的嘴脸,使人又厌恶又蔑视,我宁肯闭着眼睛听台词,我喜欢上海的配音演员。有时我买上一包烟,坐在街头长凳上的老爷爷老奶奶旁边悠闲地吸。常有小伙子过来和我搭讪,我跟他们搭讪几句,要带我走,我就不理他们了。一天我碰上一个在石岜家见过,可叫不上名的小伙子。他见我坐在马路边,凑过来和我说话,他自称是某大学的学生,请我去吃晚饭,说饭后还有场音乐会,我跟他去了。吃饭时他说了石岜很多坏话,说他如何道德败坏,见钱眼开。我光笑不置可否。等到在剧场坐下听音乐会,他讲起贝多芬,我受不了啦,找茬溜掉。

回到团里,同宿舍的小青姐说刚才有人给我打电话。我问是谁,小青姐说她也不知道,那人说一会儿还打来。九点多钟,电话打来了,我跑去接,是石岜。

“你怎么不来看我了?”

“不爱看你。”我气哼哼地说,“找别人玩去了。”

他笑了,说明天来吧。他挺想我,还有话跟我说。

“好吧。”我说。挂了电话,连蹦带跳地跑回宿舍。

小青姐今天过生日,买了酒,跟他男朋友边聊边喝。我也坐过去蹭酒喝,傻乎乎地听他们说笑话。小青姐说我:

“你老笑什么,傻不傻?”

我还是穷笑,喝了酒越发笑个不停。

第二天下午我来到医院,石岜正在和一个神经质的中年男人说话。我不想打扰他们,就在一旁坐下。开始我没注意他们在说什么,过了会儿奇  -書∧  網,只言片语传进我耳朵里:“我已经老太太吃柿子——嘬瘪子,两个月都是靠借支开的工资。”“千钧之弩不为口鼠发机——我懂。”我侧耳听起来。这个男人是石岜的朋友,他曾为什么事雇佣了石岜,现在他想解雇石岜。他的公司很不景气,营业额日趋萎缩,如果固定资产和流动资金两项不能达到二十万水平,今年年底就要被政府勒令解散。他只得裁员,可是他心里很过意不去。倒是石岜开释了他半天:“我要是你我也得这样做。”“事关重大,私情公谊应当截然分开。”中年男人走了,石岜笑着转向我:

“你也支着耳朵听呐。瞧,众叛亲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