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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中,那十九座坟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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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书籍名:《山中,那十九座坟茔》    作者:李存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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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兵心事重,越老越重。眼下,彭树奎正在无法解脱的困境中挣扎。

他收到了一封家信。

信是村上读过几年私塾的老先生代笔的。吾儿树奎见信如面:

首先让我们共同敬祝……!!!再祝……!!!

东风万里,红日高照。“九大"闭幕,山欢水笑。当前咱村革命生产形势同全国一样,一片大好,越来越好。

今去信有一事相告,望吾儿速决。儿子未婚妻菊菊,前集去买薯秧,不意被公社新造反夺权的革委会主任撞见,贪其美色,便凭借显势厚财,以千元聘金前来诱婚,图谋霸占。菊菊哪里肯从,忧愤交加,不思汤饭,眼下正受煎熬。菊母念及菊菊与吾儿有婚约在先,未肯应允。奈何菊兄正因婚事受阻,急需用钱,从中做主,纳下聘金。家中无父,长兄为大,眼看此事已成定局。今经邻里从中说项,菊兄提出两个条件,如能实现其一,则菊菊仍是吾家之人。一为即刻拿出现款一千;二为吾儿在部队提干,便可记菊菊名下借款,欠款由吾儿日后代偿。言此,为父羞惭!家中境况吾儿知晓,哪里拿得出千元巨款,只有后路一条。儿从戎九载,乡里几度传闻有可能提干,不知目下结果如何。若能如愿,当是一刃断万愁,乃全家第一大幸!再嘱,速来信言明此事情况。

又及:前日突接部队寄款四十元,落款“学雷兵”。想必吾儿战友,深知吾家困境,解囊相助。此举正如其名,乃雷锋再世。全村老少抚款唏嘘,叹喟不已。现将原信寄上,望吾儿循迹索人,呈报上级,予以表彰。吾儿代全家再三叩谢。

此致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战斗敬礼!

父字

树奎吾儿,信未及发,忽闻菊母恸哭。原来菊菊不忍逼迫,雨夜弃家出走。公社民兵遍寻运河两岸,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村人猜测,菊菊或去东北投奔娘舅,或去吾儿部队。如去吾儿处,望速速回音,以释悬念。

儿当随时提防公社派民兵专政小分队,去部队抓菊菊。切切。

父又及

他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大难临头。怎么办?他脑子里乱糟糟的,理不出一点头绪来。因为盖不起三间房子,与菊菊的婚事一直是一片罩在他心上的愁云。从前,他还能忍受。“个人的事再大是小事,革命的事再小是大事。”作为一名老兵,一名党员,一个先进班集体的排头兵,他曾一再强迫自己振作精神,从不把消沉的情绪流露在班里。他的“锥子班”在施工中一直呈现出锐不可当的气势。同时,“锥子班"的成绩也在不断地充实着他提干的希望和信心。他盼望着“云破天开"。谁知“漏屋偏遭连阴雨",提干的事毫无消息,菊菊又雨夜出走……他彭树奎难道连自己的未婚妻也保不住吗?他感到实在无力承受痛苦和困扰的重压了……

在他的生活经历中,还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糟心的事。他心里憋得慌,很想找个人说说。他想到了营长,只有营长!连里离营部只十几分钟的路。他要立刻就去,立刻就见到营长,不然这一夜他不知该怎样过。

他站起来,刚走出槐树林,就看见副班长王世忠火烧屁股似的奔过来。

“哎呀班长,可找到你了!快,指导员有重要事情……"王世忠边说边拽着彭树奎直奔连部。

唉,看来今晚见不到营长了。这个小小的失望,竟引得彭树奎差点掉下泪来。

指导员殷旭升正在连部里踱着圈子,见他俩进来,立即换了副脸相,亲热地朝彭树奎假做抱怨说:“你到哪儿躲清闲去了!”他和彭树奎同年入伍,又是老乡,说话没分寸,“又想娶媳妇的事儿了吧,嗯?”

彭树奎苦着脸,根本没有开玩笑的意思。殷旭升见状立即调转话题,免得尴尬。

“请你们两位来,是先给你们透露个好消息:秦政委从北京回来了!明天就开排以上干部会传达……”他边说边观察着对方的表情,见王世忠已经激动起来,他接着说:“你们知道,秦政委一向很重视我们连的工程进度,尤其是你们班。下一个工班,正是关键时刻,你们有什么打算?”

“来它个新纪录!向‘九大’献礼!”王世忠最容易“发动”,点火就着。

“彭班长,你看呢?”

“……行。”彭树奎的眼睛并没有对着指导员。他深深地吸了口气。

“好!我等着你们的好消息,明天带到大会上去!……靠你们了!”殷旭升以夸张的热烈语气鼓励道。

他已明显地觉察出彭树奎的态度有点反常。难道他听营长说什么了?



午夜时分,彭树奎带领全班提前十分钟开进了一号坑道。接着,另外三个作业班也拥了进来。

一号坑道的通道已开进山体二百多米,全被复好了。通道两边已经开掘出的几十座房问里,担任被复的二连正在昼夜灌注。石质再差的洞子,一经钢筋水泥被复,便成了铜墙铁壁。走在这灯火通明的“地下长廊”里,是很能激发出一点创业的自豪感的。

在“长廊”的尽头,开掘荣誉室的作业刚开始。在三十六米宽、十八米高的断面上,四个宽七米、高四米的“上导洞”①正同时掘进。只要上导洞打通了,把拱顶先被复起来,下面的开挖就好办些了,就不会出现塌通天的危险了。因此现在正是工程最较劲儿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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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在大跨度的工程断面上,首先把其中一部分山体打通,然后再扩挖剩

余部分的掘进方法,称“导洞开掘法”。在拱顶部位开挖的导洞称“上

导洞”。

照惯例,彭树奎带安全员陈煜上去同七班长办交接,检查洞顶是否有未排除的险石,其他同志便由副班长王世忠带着做那每天早晨的第一件事——“早请示”。现在零点刚过,他们大概要算这个国度里“请示”得最“早”的人了。这可以说明他们的虔诚,也可以说是为了利用空隙时间“见缝插针”。面对东方,手举小红书,“高唱”和“敬祝”一番之后,几十个粗大的喉咙又一齐吼出此时此地最常用的“语录”:“下定决心,不怕牺牲……”“一不怕苦、二不怕死”……整个坑道发出强大的共鸣,轰轰轰响成一片,倒也十分雄壮。

天不热,山洞里还有点凉丝丝的。王世忠却一进导洞便扒掉工装和内衣,浑身只剩条裤衩,露出腿上黑森森的汗毛和胸前突起的肌肉。他是决心大干一场了。不一会儿,彭树奎和其他战士也先后扒光了膀子。在导洞里干活儿,衣服外是烟尘、泥水,里面是汗,不如脱了痛快。由于长年施工,个个都像从非洲来的移民,黝黑的身躯上泛着油光,像镀过一层珐琅。

只有担任安全员的陈煜没有脱衣服,他正在分发防险帽。

修这样一座工程所耗用的资财,在平民百姓的心目中是不敢想象的。但用在战士身上的劳保费用却少得不能再少。每人每年只有八元,仅够买一双必备的长筒水靴。全班十二人,只有十顶防险帽。

陈煜把一顶防险帽递给彭树奎,彭树奎摆手不要。陈煜把防险帽一下扣在王世忠头上。王世忠的脑袋猛一拨楞:“谁需要这玩艺!”防险帽被甩在石碴堆上。

他这个举动,一半是表示当班副理应“享受在后”,一半是为了显示硬汉子气,就像他要扒光脊梁显示一下浑身的疙瘩肉一样:这是他的老习惯。按规定掘进班作业时必须戴防尘口罩,他从来不戴,还直嚷嚷:“又不是臭小姐,戴那玩艺儿,怪憋气的:“有一次让营长碰见了,随手把自己的防尘口罩递给他:“同志,石尘吸入肺叶,不用一年,你将得一种致你于死命的矽肺病,懂吗?”

“我会得病?!”“王世忠拍拍胸大肌,不以为然。

“必须戴!”营长火了。

王世忠这才从裤袋里掏出他那脏得像抹桌布一样的口罩,捂在嘴上。营长一转身,他就把那东西撸到下颏底下去了。

可是,自从陈煜来到班里,当了安全员,他的英雄举动算是碰上了克星。他老和他过不去。

“逞啥能!就你脑瓜皮硬,敢碰石头!”陈煜嘴里可没那么多好听的。

“怕磕怕碰,把脑袋掖到裤裆里呀!”王世忠的犟劲儿又上来了。一场舌战即将发生。

全班都知道,这种时候,只有一个人能治他。

“执行安全条令!”班长彭树奎眼睛盯着拱顶,口气不软不硬。

条令规定,钻机手必须戴防险帽。

王世忠梗了梗脖子,乖乖地拣起防险帽,扣在头上了。他知道,不这样,班长就不让他开钻。而隔壁的四班已传来隆隆的钻机声,王世忠已经急不可耐了。

“‘笨熊猫’,准备开钻!”王世忠诈唬起来。

掌子面上两部钻机,由王世忠和被称为“笨熊猫”的战士孙大壮操作。这时,他俩各带一名副钻机手,拉开了阵势。

“开钻!”王世忠发出虎啸般的命令。

“突突突……”两部钻机同时以每秒二百转的转速,轰响起来。

顷刻间,导洞里石尘翻卷,水汽蒸腾;钻机的啸声刺痛耳鼓,震得人胸膜发颤。山,人,空气……一切都在钢铁与岩石的撞击中抖动……

打坑道——角斗士的舞台,勇敢者的事业,其激烈程度绝不亚于两军对垒的战场。这里,最软的物件也比人的骨头硬,碰点皮肉流点血,根本就不能算是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