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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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费劲地迈着短小的双腿,一路跌跌撞撞,一边惊恐地哭叫。可一股强大不可抗拒的力量将她固定在了远处,越是惊恐,越无法挪动半步。
尽管已做好了准备,可是当后背传来被劈砍中的剧痛时,她还是忍不住痛哭尖叫起来。
脚下一沉,她猛然往下坠落而去。
冯世真毫无挣扎之力,任由冰冷的河水将自己包围。
岸上,容定坤持刀而立,望着她的目光里充满着复杂而又冷酷的情绪。
冯世真在惊喘中醒了过来,发现自己踢了被子,只穿了单薄睡衣的身躯已经被冻得发抖。她急忙拉上被子裹住身子,躺在床上,却再难入眠。
她多次梦到过那个歹徒的脸,五一不是陌生而模糊的,这却是她第一次看到清晰的面孔。
显然,她下意识把憎恶的容定坤代入成了梦中的凶手。
这事初时觉得诡异,可仔细想了想,又觉得挺合理的。
这两他人都是以迫害者、施暴者的形象出现在冯世真的生命里,给她带来了一次次家破人亡的伤害,又逍遥法外。他们的出现便意味着痛苦、伤害冤屈、甚至死亡。这不怪冯世真会在潜意识里把两人并作一人。
冯世真再也睡不着,起床披着衣服走到窗前。
天色将明未明,大地沉浸在幽蓝的雾霭之中。冬霜露重,砖墙和暖气片将阴冷潮湿阻挡在了外面。贵人们还安然睡在高床软枕之中,蝼蚁一般的底层却早在寒湿之中开始了一天的操劳。
厨娘给灶台升起了火,开始煮粥磨豆浆,准备早餐。听差们扛着果蔬米肉,踩着露水往返于下厨和后门之间。女仆们脚步轻轻地行走在大宅子里,拉开窗帘,开窗透气,给花瓶里换上才从温室大棚里摘下来的鲜花。
他们是维持这个巨富家族体面生活的关键,是天下所有门阀豪族光鲜背后不可缺少的阴影。
冯世真游离在光明和阴影之间,就像早晨未明的天,或是傍晚将暗的夜,不知道等待在她前面的,终究是光芒万丈,还是绝境深渊。
自从容家姐妹在舞会上露了面,虽然还不算正式进入社交界,却也有了好几位追求者。于是从那以后,容家几乎每天都会收到男孩子让花店送过来的鲜花。
这日听差的抱着还带着露水的鲜花走进来时,大伙儿正在用早饭。
唐家三舅太太一看到大束怒放的鲜花,打趣容芳林和容芳桦:“看这阵势,容家怕是留不不了你们姊妹俩多久了。”
容芳桦娇羞地笑着,一把抱住听差递来的花束,脸埋了进去,深深吸了一口香气。
容芳林一刻芳心都系在远在杭州的杨秀成身上,对追求者的鲜花不屑一顾,只吩咐老妈子把花送回房去。
容芳桦看到老妈子抱着一大束粉红玫瑰朝楼上走,纳闷地问:“李妈,那花儿是给谁的?”
李妈忙道:“是送给冯小姐的。”
这话一出,餐厅里众人神色各异。容嘉上眼神如弯刀一般扫了过去。#####
六十八
“冯小姐是谁?”三舅太太立刻问容太太。
容太太也挺意外的,又烦她打探,敷衍道:“是给芳林她们请的家庭教师罢了。生日舞会上她也在,想是赢得了那位男士倾心吧。”
“能送十块钱一束的玫瑰,可不是普通男士呢。”舅太太很是有几分羡慕。
三舅老爷自己妻妾双全,却最古板迂腐,很是看不惯时下少男少女们私相授受的风气。他翘着胡子哼道:“请个这么年轻的小姐在家里教书,动辄又是跳舞又是送花的,这是来做事,还是来找丈夫的?嘉上要是被她给带坏了可怎么办?”
容太太巴不得冯世真把容嘉上带坏,可姿态总要端起来。她笑呵呵道:“嘉上这都订婚了,也不是小孩子了,他自己懂得的。”
说完,她赶紧打发李妈走了。
冯世真打开了房门,迎面就见一大捧娇艳欲滴的粉玫瑰,一股香气冲得她打了个喷嚏。
“冯小姐,不知道是那个少爷送来的哟。”李妈一脸好奇,眼珠子滴溜溜地转。
冯世真的惊愕大过喜悦。她假装看不见李妈一双打探的眼睛,取下了花束上的卡片。
卡片上喷了一点古龙水,一股男性的气息扑面而来,遒劲挺拔的字体却是出自熟人之手。
“自上周在舞会上邂逅冯小姐,至今不能忘怀。不知在下是否有幸能邀佳人一同观影游园?您诚挚的:孟绪安。”
下面还留了几个数字,像是电话号码。
冯世真那那串号码看了两遍,顺手就将卡片撕了,把花重新丢回到了李妈手里。
“我花粉过敏,劳烦把花拿走吧。”
这冯小姐只是个穷家庭教师,可千金小姐的派头却十足。李妈好奇得要死,问:“是什么人惹得冯小姐生气啦?需不需要告诉太太一声呀?”
“不用麻烦。”冯世真微微笑,笑里带着冷意。
李妈识趣,一溜烟走了。
看到老妈子把花又捧了下来,唐家大少爷忍不住噗哧一声笑,对容嘉上道:“你们家这家庭教师倒是有趣。哪里像我们家那个老冬烘的臭学究,背不出书还要打板子。”
容嘉上眼角闪着愉悦,打了个响指将李妈唤来。被冯世真撕了的卡片碎屑落了一块在花束里。唐少爷眼尖,捡了出来。<br />
“孟绪安?这名字怎么有点眼熟?”
容定坤恰好正走过来,听到“孟绪安”三个字,好像做贼的听到警察口哨声似的,立刻打了一个冷颤。
“孟绪安怎么了?”他喝问,
容嘉上用力在唐家表兄的手背上掐了一把,声音平和地回答:“没什么。小报上还在说生日会的事罢了。”
生日会那天的事简直是容定坤最不想回忆的伤。他朝不识趣的唐少爷瞪了一眼,对容嘉上说:“你陪你舅舅用完了早饭,来我的小书房一趟,有点事要和你说。”
唐大少看着容定坤离去的背影,抹了一把额角的冷汗,朝容嘉上抱怨:“老弟,你出手可太狠了,我这块皮都要被你拧掉了。”
“是我不对。”容嘉上笑嘻嘻道,“下次我下手一定轻一些。”
还有下次?唐少爷觉得这表弟生得俊俏,性格却果真有点乖僻阴鸷,不好玩。他当下决定以后避他远一点。
小书房里没有开灯,在这雨天里越发显得阴沉寂静。空气中漂浮着一股死气,窗前的兰草已枯黄,冒了半截的花枝未能等到绽放的那一刻,就已死了。
容定坤有些心疼地摸了摸兰花,紧绷的情绪稍微放松了下来。
他掏出钥匙串,用一把小黄铜钥匙,打开了斗柜的抽屉,从里面抽出了一个文件夹。
文件夹里,有一张白裙少女的照片。照片年代久远,图像模糊,却依旧可见少女眉清目秀、落落大方的身姿。照片背后,还有一行用自来水笔写下的娟秀字迹。
“赠坤君惠存,惟愿相思两不负。青芝。”
少女早就香魂已逝,唯有倩影还留在小小的纸片上。
容定坤痛苦地闭上眼,低声道:“青芝,你要体谅我……”
他放下了孟青芝的照片,又从文件夹里面倒出了一张照片。
照片里,是一个古玩。
麒麟造型古朴,带着明亮的金属光泽。
它很小巧,不过比普通印章略大一些。容定坤知道,因为他曾带着手套,把它小心翼翼地手里把玩过。
如果说二十四年前的那张一千元的彩票是他发家的第一桶金,那这尊战国金麒麟,则是挽救了容家于破产的功臣。
一声幽幽的叹息仿若一缕阴风,自墙壁的缝隙中吹来,拂过了容定坤的耳边,带着他鬓角的碎发轻动。
容定坤猛地抬头。眼前的窗户里映出他惊恐苍白的面容。他的眼睛瞪得很大,眼白里布满了血丝。这张成熟而英俊的脸上,每一块肌肉都紧绷着,表情扭曲狰狞,后颈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谁!”容定坤回头大喝。
身后空无一人。
容定坤又感觉到耳边掠过一缕凉意,仿佛有一个幽灵正试图用手抓住他。
他惊慌地后退,像是被无形的敌人逼到了绝境一般。
“走开!”容定坤奋力挥手,低声叱喝,额头青筋曝露。
“走——别来纠缠我!你已经死了!死了——”
兰花盆被他的袖子扫过,砰地一声跌碎在了地上,瓦片泥土四溅。
“爹?”容嘉上用力地敲了敲门,推门闯了进来。
容定坤一脸惶恐地靠着柜子,双手还呈防御状举在空中。
容嘉上目光一闪,立刻反手关上了门,打开了灯。
柔和明亮的光芒霎时驱散了屋里的阴郁灰暗,却也照得容定坤脸上纠结的皱纹如高原上的沟壑一般清晰而深刻。
“爹,没事吧?”容嘉上走了过来,低声询问。
容定坤缓缓地松了一口气,一脸疲态,闭着眼摇了摇头。
容嘉上的目光落在了书桌上的早报上,上面登着一则孟绪安和女明星同游的新闻,图文并茂,照片的孟绪安笑得十分招摇。
容嘉上蹙眉道:“这个姓孟的,到底想要什么?”
容定坤犹豫了片刻,把金麒麟的照片递了过去。
“当年,我同孟小姐分开,她将孟家祖传的战国金麒麟赠给了我做留念。当时我生意破产,只得变卖了金麒麟,挽救了容家。孟绪安,就是想要回这个金麒麟。”
容定坤说话用了些春秋手法,聪明如容嘉上,怎么听不出来。做儿子的不能指责父亲,可是容嘉上心里那一股不屑、鄙夷,以及深深的失望,全都清晰地表露在了那张酷似父亲的英俊面孔上。
容定坤看了,心里又是一惊。
儿子的眉眼其实同发妻唐氏生得很像。他如今这冷漠而轻蔑的模样,简直好似发妻死而复生。
仿佛下一刻,发妻就开了口,讥嘲道:“秦水根,你将来会众叛亲离,孤零潦倒——”
“爹?”容嘉上按住了父亲颤抖着的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