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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书籍名:《艳影》    作者:独居蓝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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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荻叹了口气。

我们都不要想了。是的,应该不想了。

那天看电视,看到了丁如茵,我想她应该是四五十岁了。四十还是五十,却模糊起来。因为她的职业使得一切的真实性模糊起来。

丁如茵不是本名。

所有明星的本名都是庸俗可怕的,清纯的梁咏琪原名梁碧芝,妖娆的李汶叫李美琳……都是庸俗的平凡的,街上的阿三阿四都是这种名字。

丁如茵的名字是半个世纪之前。

她叫丁梅宝,祖籍上海,随母亲来到香港。她是横跨半个世纪的电影明星,四岁开始演艺生涯。

电视里采访她,穿着唐装,白色的上衣绣着一朵朵的大红的茶花,头发削的菲薄,染成暗暗的栗色,下巴还是尖俏的,有着少女时代的俏意。眼角有细纹,心平气和地老去,没有一点不平。双手放在黑黑的裤子上,细细的交叠着,安静的。时间就是这样线性流逝的,没有商量的余地。

报纸报导,她的家里是非常有钱的。报纸说的不可以相信,随便一个小明星在那个时代的宣传都是:美丽纯洁、有灵气、有文化。最后看到的不过耳耳。

报纸说的不可靠。

她笑笑,没有,没有。调侃自己地笑着。

家里很不宽裕,很小出来作童星,没有什么可以羡慕,因为没有钱念书。不喜欢穿钉着珠子的衣服,因为我的母亲一开始的工作就是帮人家钉礼服上的珠子,每天钉,没有休止。所以为了减轻家里的负担,我会出来演戏。

演戏为你带来什么。

名和利——不过想深一层,都是空的。开始我是作童星,片酬少,演的不过是别人的儿女,还有时要演父母双亡的孤儿;再大一些流行神怪片,演别人的师弟师妹,被抓起来关在山洞等着武刚高强的人来救我;后来兴歌舞片、青春片就学学唱歌跳舞,我学过舞蹈和钢琴,所以并不困难,搭配我的男生当时已经非常有演戏经验;后来是严肃一些的文艺片,台湾的比香港来得精致细腻我就去那里拍;后来是搞笑,这个时代的潮流变,人老了适应生存,就搞笑。

所有的潮流都是变的。(都说世事常变,变幻原是永恒。)

丁如茵是活的香港电影史。

最近还得到世界影展最佳女主角。演一个失业的女子,并且患上乳癌,切去半边乳房。我不喜欢这样绝对的题材,不过要承认她演的好。

里面的她,最后到公园坐在秋千上荡,脸上浮现着苍凉的表情,。

我们的生命有时不得不如此——大多数时候,不得不如此。

我看着最后的一场,戏里面显得苍老,象一个真正的患者。天暗下去,混沌起来她坐在公园里,凭吊着时间的流逝。

而电视访谈里丁如茵那样的打扮还是鲜艳的,不动声色地昭示着她曾有过的繁华,身材还是清瘦的,顽固地停留在过去年代的审美观上,玉女都是平胸,大花裙子,头发梳的极高极高,有时候,玉女没有艳星来得自由。

艳星在戏里和男人睡觉,大家看着,说最荤的笑话。下了戏,和生张熟李厮混也是合情合理的,不会有人对她们的放纵侧目。艳星的职业就是勾引、诱惑、厮混……走私不正当的爱情,激活蠢蠢欲动的心。

玉女是平面的,大家因为她的纯洁无邪爱她,但是不可以有肉体的牵连。

所以她们的影迷痛恨她戏里的男友,有一次签名会,大家走上去掐那个男影星,因为他吻了她,似乎那样的吻玷污了她,邪恶的危险的男人,头发梳的光烫,带着暧昧的笑和一些夹缠不清的情愫请求她的谅解。她们群体地恨他,恨他肆意耍弄的伎俩欺骗了她单纯的心。她在戏里痛苦地哭泣,窗外电闪雷鸣。

活出自己的意志和美丽和意志不是容易的事情。惯性地天真下去是可耻的,渐渐地纯真地越来越没有说服力。

于是决定念书。

现在也有明星出去念书,但是谁会相信。过气地就此下台,当红的陪富商消闲,有麻烦地躲避媒体追逐。

丁如茵的理由是原先年轻的时候没有时间和钱来念书。她的母亲认为当明星也是不错的,一开始是糊口,后来就是正业。念书是老了以后的消遣,一个著名的女人说人生常常是从七十岁开始的,丁如茵的七十显然还很遥远但是岁月都急管繁弦地过来了,江河日下。

丁如茵已经开始疲惫骤然地发觉青春的肤浅,开始有悒郁症的倾向,不和人说话,无缘无故地发脾气。最后一次发脾气是发现自己的枕头上有很多的头发,它们可以编成一个小小的同心结,烦恼的结。

她想自己快要秃顶,窗外的阳光强烈使她疯狂。

没有人了解她的焦虑。那时候的报纸已经开始有狗仔队的雏形,丁如茵几点吃饭几点喝茶几点拍戏几点约会全部写出来,娱乐大家作为谈资。

所有的人认为她是快乐的,彻底的快乐下去,就象她们银幕上看到的那么一回事,锦衣玉食宝马香车。银幕都是真的。投射人们对于现实的梦想,为了娱乐的关系,她们大多数相信自己看到的。

丁如茵在1978年去美国读书,并且几年后真的取得大众传媒的硕士学位。她的母亲没有给她钱,认为这样她就可以打消这样的念头,她偷偷跑掉。独自作飞机去美国,一开始为了挣到学费只有去唐人街登台筹款。不过那时候她在华人圈子里颇有名声,她在台上唱歌跳舞唱黄梅调、跳阿哥哥,不少人为之风魔。他们可以近距离看到心仪的偶像。

那时候,他们和她们喜欢看她演的黛绿年华、十八姑娘一枝花……都是带些少不更事的甜蜜和忧郁。

她很美丽,显得没有什么心计,就象她所扮演过的角色,大家总为她担心,担心她的涉世不深和单纯。但是她总有自己的解决方式。机智的,理性的,和她演的傻乎乎的女孩子没有一点相似。

丁如茵坐在家里。1992年的夏天是热的,如茵需要安静。

现在不演戏,现在不,电话也不听。

除非是逸仙来找她。

逸仙和她年纪相若,逸仙在古装里总是演男子,不过比起胡子拉碴的男子要好,红楼梦说的好,男子都是泥作的,龌龊、肮脏、下流的。女子扮成男子,清俊秀气,没有蠢气,也没有色情的成分。

逸仙是她的梁兄、张生、柳梦梅、李后主、焦仲卿……多半是些温婉动人的君子,女性倾向的深情,现在的人不懂,以为是娘娘腔。逸仙的温柔,逸仙说台词的温柔,令人为之神伤为之风魔。

但她到底是女人,在现实里没有威胁性,所以她也有很多的女性影迷,她演的不过是女子心里的理想。所有的情爱都是复杂的需要牺牲来成就的,甚至是死亡,在戏里逸仙为情人相思成疾缠绵病榻,她们哭的那么利害,全部当了真。

其实都是假的,从戏文到电影,没有真的。虚构的东西最可爱,现实最残酷。

逸仙有一对剑眉,细而醒目的眼睛,眼角向上飞,是男子的倜傥不羁——放在女人的脸上不那么调和,但是换作男子,却有几分挑逗性的妩媚。逸仙永远是高而瘦的,象一棵删繁就简的树,喜欢穿着男性的裤子,直直的裤线,皮鞋,从下往上看,尽得风流。

那时候没有偏激的女性主义评论,现在学院派的女知识分子穿凿附会,她们说逸仙是最早的粤语电影时代的女性觉醒的典范。

如茵觉得好笑。这些无聊的论述是为她们前设的命题服务。漂亮的女性就是社会大众的玩偶、性幻想对象没有自觉没有头脑,不漂亮的成为妇女解放先驱,家庭妇女是受了奴役不自知的奴隶;杀夫的妻是因为受社会的迫害奋起反抗的觉醒者……

这个混乱的世界!

如茵笑着想,这样的判断是因为逸仙瘦削的身材和狭长的脸永远有一种怨怼的风情,这种怨怼是坚决的,象共产主义者,对于未来有所期待,要推翻旧制度许找新生活。她演时装片只能演是生活在旧时代的怨女:受家公家婆虐待的媳妇,被恶小姑冷嘲热讽的嫂嫂、新寡出来讨生活的中年女子、家道中落的小姐、脾气古怪的三姨太……逸仙没有甜美的笑,圆熟的声音,只有一种带有微微的厌倦的表情,有些勇敢地直视着镜头,带着审判的意味。

她的银幕爱情留给了如茵。古老的爱情。

如茵想,多么好,多么的相得益彰。她最喜欢梁祝,逸仙就象梁兄,傻气的痴憨的,梦里不知身是客的梁兄,以为自己可以主宰一切,象爱情象婚姻以及生命。

而命运是不可说的不可预测的。不是可以删改的剧本。

电影的末尾,坟墓裂开她们跳进去,以死殉情——死的那么浪漫美妙不可言述。

梁兄和英台化作蝴蝶,似乎所有的古典情感里男女之情并不以定情、幽合为终结,而要历经波折才能进一步发展、巩固、升华。

大概古来才子佳人,都要承受造化播弄,无可奈何。如果国秀国能,辄双双两两而子女成行,形影相守,味同嚼蜡。

死的当时得令,就成了美感。

那部片子,送去国外参展,连外国人也被唬到了,这样俊美的青年,原来是女子,不过真人的确是女子,穿着紫色的的旗袍上面浮着银丝钩出的串串涟漪,黑色的流苏耳坠子,弥漫着凤仙花的香味——神秘的东方味道,旗袍是国服顾不得有身材没身材,水蛇腰的女子原来是戏里的男子,迷幻的衣服包裹着雌雄莫变的本质。

低沉磁性的声音、中性的瘦削的身材和冷淡的表情。这是丁如茵可以记得的逸仙。

她的记忆沉溺在时间的河流里,没有方向感。

“逸仙”的名字也是雌雄同体,所指为女人,实际上她的拥有者是一个来自广东香山的革命先驱,我们习惯叫他“国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