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稚川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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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书籍名:《稚川行》    作者:骑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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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在冰原上爬了一个月,便是为了告诉颉利这句话,说完之后,他便死了。

            烛龙莽布死去那日,颉利用马刀劈了十个汉人奴隶泄愤。他在宫帐里呆呆坐了一个晚上,直到清晨,他才从地上站起。他捋了捋自己的黄胡子,端起碗喝了一大口热热的奶茶,走出宫帐,向聚落东边的一个毡包走去。

            突然,他想起了什么,挥手招来两个在宫帐外守卫的符离,道:“去把神矛扛来,送到天神的毡包里去。”

            从外边看去,这个毡包与其他毡包并无不同。颉利推开门,里面没有生火,从天窗透下一点淡淡的白光,光影里坐着一个着紫红袍子的人。

            “伟大的天神哪!”颉利跪下道,“你的子民遭到了极大的威胁,只有天神才能拯救!”

            颉利抬起头,看着天神瘦硬的脸。天神紧闭着眼睛,仿佛在听颉利说话,又仿佛是在冥思。颉利道:“狐狸一样狡猾的汉人要把他们的公主嫁给突利,天神哪,如果突利娶了汉人的公主,做了汉人的女婿,我们突厥人就完了!”颉利的声音变得高亢,“突厥人只有抱成一团才能打败汉人,从我们伟大的祖先土门可汉,到我的哥哥处罗可汗,所有的可汗都知道这个道理,只要突厥人抱成了团,凭着我们的长弓,我们的烈马,我们就可以把我们的荣耀带到大地的四极,但是,如果我们分裂了,那么,我们就会连契丹狗都打不赢。”

            突然,毡包的门被推开了,两个符离,“吭哧吭哧”地,扛进一杆黑黝黝的铁矛。

            “伟大的天神哪!”颉利又说话了,“这杆铁矛,是突厥的先祖土门可汗用过的,他挥舞着它,纵横八荒,所向无敌,建立起了突厥汗国,现在,我要把它献给天神!”

            两个符离放下铁矛,跟在颉利后面出了毡包。门重新被掩上了。杨无恭睁开眼睛,他来到突厥已久,隐约听出颉利是在求他杀了汉人的公主。他看着膝前那杆铁矛。这是一杆全由钢铁打成的铁矛,矛头三棱,上面有一个金线嵌出的狼头,锐利的矛尖上,游动着一丝隐隐的血红。

            那日夜里,杨无恭攥着铁矛,从鄂尔浑河岸边的聚落出发,向东南方奔去。

            月光下,雪原蓝莹莹的。夜空低垂,仿佛要滑落下来,摔在这冰冷广漠的雪原上,裂成无数黑色碎片。

            在萨蛮教的教义中,天分七层,地亦分七层。最下面的一层天呈弧形,与最上一层大地相接。天神们住在天上,而地下则是住着突厥人的祖灵,普通亡灵和鬼魂。人类住在最下一层天与最上一层地之间,惟有巫师能自由地在这三界出入。

            第二天清晨,杨无恭跑出了五百里。他休息片刻,捉了两只野兔,把它们生生吃了,又继续向前飞奔。

            杨无恭知道自己不是天神,但自己又还能算是一个人吗?在他看来,自己或许更像一个游魂,既升不了天堂,又下不了地狱,只能在大地上不停地游荡,孤苦无依,直到有一天倒在荒野里,像野狗一样死去。

            他一直不停歇地向南飞奔,只有在肚子饿时才放慢脚步,捉几只野兔或土拨鼠充饥。雪原上没有一个人。寂静如潮,在他的耳中鼓荡,呼啸,汹涌。有时他停下来,想听听这雪原上的寂静是不是真的能发出声音,但他什么也听不到,寂静就是寂静,他只好又迈开步子飞奔。他的伙伴,除了那杆铁矛,便只有那无边无际的寒冷,它包裹着他,粘着他,钻进他的胸膛,又调皮地把他的睫毛冻得粘在一起,把他的手冻得乌紫。

            有一天,他仿佛听到有一声声“咔咔”的声音在雪原上隐现,他停下,支楞起耳朵去听,但“咔咔”声消失了,于是他继续奔跑,可那“咔咔”声又回来了,他再次停下,有么?没有。他只好再次奔跑。

            一天一夜之后,他确定无疑地知道,前方确实是有什么东西在不断地“咔咔”响着,如一头庞大的怪兽,于冬眠中苏醒,正慢慢抖动身体,振去身上的冰壳。

            黎明时,他跑到了一道长长的冰坂下。他停住了,他知道那个秘密就隐藏在这道冰坂之后,现在,这“咔咔”声是如此清晰。

            他长吸了口气,憋足了劲向上奔去,跑到一半时他滑了一跤,但他立即跳起,继续一跌一滑向上跑。他立住了,下面是一道长长的雪原,缓缓伸入无边的黑暗之中。“咔、咔、咔、咔咔咔咔……”

            他觉出自己的手在抖。但天渐渐亮了,晨曦之中,他看到雪原在前面数里处猛地跌落下去,然后是一道广阔的,黄色的冰面,由北向南绵延而去。

            他知道这是正在解冻的黄河。他的手不再发抖了,他跑到黄河岸边,放声长啸。

            过了黄河,春天渐渐显露。草原现出了绿意。先是淡淡的鹅黄,而后,鹅黄变成嫩绿,嫩绿变成葱绿,葱绿又变成了油绿。突然有一天,他遇上了一只燕子,接着,他又遇上了一朵蓝幽幽的马镰花。

            他向南,向南。燕子不再是一只,而是成群结对,它们鼓着蓝闪闪的翅羽在油绿的草原上梦一般滑翔,令杨无恭不断停下,为它们的美而黯然神伤。

            而马镰花也变成一丛一丛的,在草原上繁星一样盛开。杨无恭在毯子般柔软的草原上奔跑,破旧的毡靴上染了一块块的翠绿。

            他忍不住开始希望这样的奔跑能够无休无止持续下去了。一天中午,他跑到一个高高的高岗上,他不得不停下,——在下面的草原上,马镰花正如火如荼开放。这蓝幽幽的花朵,把草原全遮住了。草原被染成了或浓或淡的蓝色,这蓝色如波浪般起伏,直向天边涌去,而天是蓝莹莹的,在这蓝莹莹的天空下,无数的燕子,正在鼓着它们蓝闪闪的双翼飞翔。

            杨无恭在高岗上立了很久很久,他有些不想把脚踏在这些蓝幽幽的花上。直到金乌西坠,他看见一队人马,旌旗招展,拥着一辆华丽篷车,由南边缓缓而来。

            杨无恭不再犹豫,他单手握住铁矛,矛尖直指前方,由岗上直冲而下。马镰花被他踢得四处飞溅,燕子惊慌地闪避着。一人一马冲过来,那马披着铁甲。马上武士呼道:“大胆狂徒!”杨无恭脚下加劲,如一道闪电,猛地向那马击去,手中铁矛从马的胸口刺入,直穿过去,从马的臀侧钻出。杨无恭一闪而过,右手一松一握,已把铁矛拔出,头也不回地向前飞奔。那马又冲出数丈,方才向左一歪,倒在了草原上,鲜血从它胸口喷涌而出,刹那间把草地染红。

            马上的武士挣扎着从死马身下爬出,睁大双眼,惊愕地看着那道火焰般的背影。

            杨无恭已是冲入大队之中,铁矛一刺一挑,便有一个武士飞上半空,来不及挑开的,他便用身子连人带马撞过一边。但那些武士却是勇猛无比,虽然明知必死,仍是不断涌上。杨无恭索性抡圆了铁矛,向人群扫去。片刻之间,距篷车已是不远。杨无恭忽觉铁矛略偏了偏,张眼一看,原来是那“食人八圣”中的孟壳孟老夫子,举着一匹马来阻自己,身后又还站着程鱼程鼠兄弟俩。杨无恭“哈哈”大笑,奋力一刺,铁矛穿过马肚,刺穿孟老夫子的咽喉,杨无恭把铁矛一扫,把孟老夫子和马都甩了出去,又顺势将冲过来的程家兄弟撞飞。这时距篷车已是不足五丈。杨无恭正待跃身而上,眼前忽地一暗,只见一道黑影,避开他的铁矛,斜斜地飘过来,在他胸口上印了一掌。那掌力竟是出奇的浑厚,虽是伤不着杨无恭,但仍是迫得他向一边滑去。

            杨无恭略停了停,向那人看去,是一个矮矮小小的老尼,身着缁衣,头戴尼帽,颦眉蹙额,正是曾在流枫川中见过的姬蕙的师父寂灭。

            杨无恭愣了一愣,他没想到竟会在这里遇上寂灭。但方才自己生生受了寂灭一掌,却也毫发无伤,他心中已自不惧。“让开!”杨无恭道。他抬眼看了看那辆篷车,就这么歇了一歇,那辆篷车又已驰出了数十丈远。

            寂灭并不出声,只是岿然立在杨无恭面前。她虽是身材矮小,但这么一立,却压得杨无恭有些要喘不过气来。她额上刻满深深的皱纹,脸颊凹陷,嘴亦是瘪的,与寻常老媪并无差异,只是她的眼神却有些怪异,杨无恭与她对视了一眼,便不由得打了个噤,——那双眼里没有一丝的活气,根本就是一双死人的眼。

            杨无恭怒道:“老妖婆,还不快滚!”他顾忌寂灭是姬蕙的师父,实是不想伤她。

            但寂灭仍是动也不动,那辆篷车已是愈驰愈远了。杨无恭奋力一跃,从寂灭头顶上跃过,但寂灭已是如影随形地翻到他前面来,抬手便是一掌,那掌力一波一波地直涌过来,又把杨无恭阻住。

            杨无恭大怒,抬起铁矛,照着寂灭掌心直刺过去。寂灭不敢硬挡,闪身避过。杨无恭本不欲伤她,见她闪开了条道,便冲了过去。但只跑出了两步远,寂灭又跟了上来。杨无恭脚下不停,照着那团黑影,抡起铁矛直扫。但寂灭便如一只老鸹似地在空中一翻一转,又是一掌劈在杨无恭肩上。杨无恭借着掌力往侧边斜跨两步,又照直了往篷车猛冲。他知道便是自己真想伤了寂灭,只怕也做不到,索性不搭理她,反正她也伤不到自己。这主意一定,脚下果然快了许多。寂灭缁衣宽大,追逐腾跃,也不知在杨无恭身上劈了几十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