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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04 斜风细雨不需归(七)

书籍名:《细雨湿流光》    作者:余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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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季雨}

        我压抑得太久了。那一夜我突然之间特别想念何铮,因为那是我们在一起的纪念日,我坐在位置上,再也控制不住泪流满面。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答应天牧的请求,但我终究还是在他家过夜了,虽然我们什么也没有发生,我知道我真的太累了。

        后来我们去了琉璃厂,我在那儿买了一本徐志摩的诗集。

        那一天是让我快乐的。

        回到公司的时间,我继续了我的情绪潦倒和忧郁,偶尔我会身无分文,窘迫地用俄语小声地向天牧求救,于是天牧就给我叫外卖,我能感觉到他对我的好感,我对别人是千里之外,对他则不再是。偶尔我会下了班还不回家,在位置上呆坐着,这时天牧会约我一起去外面走走,去得最多的地方就是北京各处的古玩交易场所,潘家园,琉璃厂,798……

        在那些地方,我能感觉到一些父亲的气息,那些东西让我想起我的童年,想起万荷堂里的一切。

        我们偶尔还会去逛商店,天牧带着我去他平时经常去的国贸商城,王府饭店,燕莎等等奢华的购物商场,我原以为我会尴尬和不安,走在高档的商店里不自觉地就让人觉得自己身上有很高贵的气质,即使我当时身上穿着廉价的衣物。这些衣服曾经都存在我的衣橱里,现在却都挂在那儿。

        天牧说你去试试看,我一直觉得我挑衣服的眼光极好,对世界各大的牌子了如指掌,穿起来看着自己的样子自己觉得很顺。有时候还会流连在迪奥或者香奈儿的化妆品柜台前,我只是看着,那些发着光的小瓶子显得很熟悉,仿佛不久之前还是我的老朋友一样。天牧想买给我,我笑着说不用了,不需要这么昂贵的东西。

        我曾是物质的女人。

        时光倒流。1980年,夏天。

        凌晨时分,宁静的夏夜里满天都是璀璨的星星,我在那个时刻降临人世。一个女人虚弱地撑起身体,她是我的妈妈,经历了生产的阵痛,她仰起满是虚汗的额头用苍白的微笑看了通体红润的我一眼,缓缓的黑夜从没有被掩好的白色窗帘跃入她的眼里,那是一个由好几个白大褂缝制而成的简陋窗帘,它曾经雪白却已被染上了岁月的黄色,那种深深的黄色像是接生的赤脚医生的手。于是妈妈问医生,“这是银河么,我从没见过这么多的星星同时绽放……”那双深黄色的大手抹去了母亲额头的汗水,她说:“这不算什么,还有更明亮的星空。”

        我就生在这个小小的木屋里,我睁开眼睛看见妈妈躺在一张有些潮气的木床上,盖着一床同样有些潮气的被子,当我还想再看她第二眼的时候赤脚医生已经把我装进一个带着竹香味儿的篮子里,透过竹篮的美丽缝隙我看见母亲温柔的微笑,那种微笑像是漫长的安魂曲,于是还是小宝贝的我闭上眼憨憨地睡了。医生说这孩子真听话,不哭也不闹,将来肯定很好养活。妈妈又苍白地笑了,于是屋子里剩下寂静,因为赤脚医生关上门走了,姑且尊敬地称她为医生吧,即使她脱下白大褂的大手在旭日初升的时分还要在田里劳作,她只是个略懂医术的乡村妇女,而我的母亲冒着生命的危险生下了我。

        窗外面有条缓慢的小河,河水永远都是悠悠的,妈妈虚弱又敏感地躺在木屋的小床上,听着隐隐约约的水声,她后悔没有嘱咐医生把窗户打开,她想在这幸福的时刻看一看钢筋水泥的城市里没有的夜空,这个村庄的夜空像莎士比亚句子里的黑丝绒一样的清澈,她想象着未来的幸福,即使明日那是万般无奈的幸福。

        妈妈是逃到这个荒芜又陌生的村庄里生下小我的。后半夜下了一场大雨,把屋顶砸得哗哗作响,于是妈妈决定叫我雨,1980年是我出生的年份,那时候妈妈刚刚满20岁。一个人的生产是痛苦,她也是瘦的,像后来的我一样瘦,带着潮气的被子盖在她性感的锁骨上。我的妈妈也是美的,也许没有成姨美,但在那个荒芜又陌生的农庄里没有人比她美,那是一个革命老区,和所有的老区一样贫穷又纯朴,在我生命中毫无意识的前两年时间里,美丽又脆弱的母亲每日都抱着我坐在河边等待着,她在等待我父亲的降临。

        那是一个叫做顿庄的地方,于是母亲私下里把无名小河取名叫顿河,就像她读过的肖洛霍夫笔下的那条静静的顿河一样。母亲像清新不羁的苏联新青年一样,反抗着浩大就如俄国的大原野一般的寂寞,顿庄的人们都是善良的,他们从不问孩子的父亲是谁,他们相信母亲说的总会有一个男人来接她,他们给我和我美丽的母亲讲左右江起义的传奇故事,讲□□在他们周围的生活,他们沉浸在革命的红□□境中,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已经忘记了这一切。

        母亲固执地认为爱情一定会回来,就像《静静的顿河》里葛利高里爱上了邻居阿斯塔霍夫的妻子阿克西妮娅,沉醉在狂热的恋情里无法自拔一样,就像葛利高里和阿克西妮娅都互相经历了数次婚姻仍然能够再次燃起爱火一样,就像葛利高里能够冲破亲情带着阿克西妮娅私奔一样,就像他们在排山倒海的血腥战斗中仍能绸缪重逢一样。

        只是我的父亲,后来的大收藏家季至岩,一直没有在这倾废的村庄中再次与她相遇。在这段时间里,我幼小的生命在静静的顿河边生长着,和顿庄里的孩子们一起吃红薯白薯地瓜,和他们一起在泥地里打滚,和他们一起追逐母鸡刚产下的那一窝可怜巴巴的小鸡,在顿河的另一边是我和孩子们的天堂,那里有一整片竹林,我整日和孩子们在那里摘竹心,挖竹笋……

        母亲死后,也就是在顿庄度过三年以后,我回到温润的南清市,这个直到我去北京上大学以前一直生活的城市,在那个城市里,爸爸这个陌生的词汇终于出现在我的生命里。

        我的父亲有高高的鹰钩鼻,第一次遇见他的时刻,我怯生生地觉得害怕,他的鼻子与顿庄的每个人的鼻子不同。他弯下腰擦掉小我小小脸上的鼻涕,掸掉我小小的身子上的黄泥,在顿庄人民欣慰的眼光里他摸着我的头轻轻地说,“这个小黑丫头就是我的女儿么,多可爱的小黑丫头……”

        我扑闪着眼睛看着他,看见他脸上写满了慈爱,只是这种慈爱里写满了陌生,陌生里写满了荒凉,在荒凉的气氛中,他抱起了幼小的我,我的小花外套被他的黑色西装裹在怀里,顿庄的泥土沾在他的胸口,泥土里有歉意和内疚在发芽,伴着泪水越长越大变成参天大树,于是他被这棵大树的枝繁叶茂压倒,他闭上眼睛跪在母亲那个用黄泥做成的坟冢前抬不起头来。

        顿庄善良的人们原谅了这个迟来的男人,他们端来静静的顿河水洗去他西装上的泥土,擦去他皮鞋上的灰尘。

        那时候我还太小,我还不知道母亲的死亡意味着什么,更不知道她的死会变成父亲和成姨的悲剧。

        父亲坐在赤脚医生的小木屋诊所里,“她叫什么名字?”

        “叫雨,季雨。”赤脚医生搓着那双深黄色的大手说,深黄色的窗帘里透过静静的顿河吹来的风。

        父亲的眼泪又一次掉了下来,落在我的额头,我抬头看见他有些风霜却依然年轻的脸上有些抽搐,“我季至岩的女儿,但我来迟了。”

        “她说她很爱你,这个孩子是她坚持而固执的结果。她一直说,如果听你母亲的话把孩子打掉,也许事情就不会这样。”

        “不……是我说过我会来接她的,是我答应她的。”父亲说。

        屋子里又恢复了宁静,赤脚医生又一次关上门走了,她深黄色大手明日又要浸泡在水田里。父亲把我抱在怀里,坐在那张已经没有潮气的木床上,他脸上有母亲曾经眷恋的微笑。

        黑夜降临的时候,顿河的流水声又在寂静的黑夜里传来,伴着轻轻的风。“小雨,也许我们这辈子都不会再回来这个苦难的屋子了,爸爸要带你去过一种幸福的生活。”我闭上了眼睛,父亲轻轻拍着我的背,像一个熟练的男人一样用他年轻的手背轻轻拍打着我的后背,于是我闭上了眼睛。

        在迷迷糊糊中,我看见了满天的星辰,父亲的眼泪是最珍贵的一颗,辗转的希望在他的眼泪里升起,那是母亲一直盼望看见的东西。

        父亲一生没有结婚,我知道他一直在忏悔,他无法假装母亲的死去与他无关,后来的日子里父亲一直尽职尽责照顾我,给我最好的生活。他赚钱下海经商,直到后来开始经营暴利的的古董生意,甚至到最后的文物走私,一直到他死去,他一直是为了我能成为天地之下最美丽最幸福的女孩。

        父亲是我心里永远的寄托。我忘不了他。就算他死了我也忘不了他。

        就像他怎么也忘不了妈妈一样,他生命的每一个片刻,每一个情感,似乎都是宿命,那是他欠爱情的,他也用了他的一辈子去偿还。

        后来有一次天牧突然问我,你父亲是什么样的一个人呢?

        我在晚风中听见他的这个问题,眼前浮现出父亲的脸,那一张削瘦的,颧骨有些高的脸。我对他说:“我爸特别爱我。很爱很爱我,也许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有多爱我。”

        我高三那一年南清市弄了一个古董艺术文化节,请了很多大牌明星来演出,这在我们不大不小的城市引起了很大的轰动,其实我爸不喜欢追星,一窍不通,但是因为我爸是古董赞助商后来也被邀请去了,和我一起坐在贵宾席上看演出,后来快结束的时候我发现我爸不见了,工作人员过来找他去最后的庆功宴也找不着他,我给他打电话问爸爸你上哪儿去了?

        他在电话那一头嘈杂的声音里回答我:我在田震的化妆间外面呢。

        我纳闷地走过去,看见我爸夹在一大群少男少女中拿着田震的一张专辑等待着,门开了,他随着人潮被挤进去,半晌我在门外看见他满头大汗地走出来。

        我鄙夷地说爸,你也太没品了吧,喜欢这么个披头散发唱歌还不张开嘴的女人。

        我爸呵呵地笑了拿着签了名的专辑说,我记得你说你班主任特喜欢田震,教师节就要到了,现在给老师送礼送钱都不行了,爸爸给你们老师送个田震签名的专辑,高三了,爸爸就想着老师多照顾你点。

        我当时眼泪就刷地下来了,我心里想,爸爸你怎么能对我这么好呢,你对我这么好我以后怎么报答你呢,可是其实我知道我爸并不需要我报答,他给了我他能给我的一切。

        就在我三岁那一年的冬天,我回到了父亲的家。城东的小园林别墅,万荷堂,那是我最熟悉的家。我的父亲原来是南方最有名的古玩收藏家,五代出富贵,我曾祖父是清朝的命官,家中就收藏了许多宝贝,一直传下来,到我爷爷时就已经很富足。但父亲并不是个特别精明的人,但是他很能干,他不会主动强求什么,所以一直人缘特别好。父亲经营着古玩典当公司,很忙碌。从小到大我的生活总是充满了物质的享受,挨饿和缺钱是什么,我从来不知道。上的都是最好的学校,跟一些奢华的小伙伴们生活在一起,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日子,

        但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直认为在情感上那是一个完全陌生却华丽的家。在我第一次踏进家门的时候,迎接我的是一个女人尖锐的眼睛,她和赤脚医生一样的年纪,是一个中年妇女,但手却是洁白而不是深黄色,盘着金色的发髻端坐在沙发上,深深地眼眸被浓重的眉笔涂抹成丹凤眼的样子。

        父亲的大手覆盖着我柔软的头发,顿庄的女人们在离开时给我梳了两个翘辫子,在长途汽车的颠簸后有些松散,恐惧感在我心里不断涌起。

        “叫奶奶,季雨,叫奶奶好。”父亲拍拍我的头,他的眼里映出我恐惧的样子,那时的我是多么瘦小的一个小女孩。

        我没有出声,只是不断往父亲的身体后面移动,直到完全藏起来。

        父亲转过身来,蹲下看着我说:“小丫头,爸爸知道你怕生,但是不要因为害羞而不礼貌,去叫奶奶。”

        那个女人终于站起来了,她瞥了一眼,之后悠然自得地拖着羊毛拖鞋离开客厅。

        “砰!”巨大的关门响声。

        这个女人是我的奶奶。她不喜欢我,也不喜欢我妈妈。我回到家的前一年,爷爷去世了,奶奶就变得更加的孤独与难以捉摸。

        “奶奶……”我记得我是费了很大的劲才终于对她喊出了这一声,那时的我并不知道这个女人的反对与阻挠间接夺走了母亲的爱情和生命。

        “你跟你妈妈一个德行,都是一个贱命。”奶奶在饭桌上给我递来一碗饭,同时递过来这么一句箭一样的话。

        我亲爱的父亲哀求似的说,“事情都过了这么久了,算了吧。”

        “能算么,如果不是罗希荷整天挺着个大肚子在街上走,你怎么会被部队发现这件丑事,你怎么会被部队退回来,你知道你爸爸为了你入伍花了多大心思么,他临死之前还念叨着这件事情!”奶奶训斥着爸爸,提起爷爷,爸爸就会显得非常软弱。

        我终于在这个钢筋水泥的城市里成长了,在那个花园别墅里孩子很少,所以我是孤独的。

        我在顿庄的黑皮肤渐渐变成了白色,我的脸上不再挂着鼻涕而挂着微笑,我终于从一个瘦弱的小孩长成了一个美丽的女孩。但是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回过顿庄,甚至我站在地图前却看不见那个小小的村庄的名字,看不见那里的山岗和竹林,看不见赤脚医生深黄色大手,看不见静静的顿河……看不见我母亲经受过的苦难,我已经不记得了,所以也许是因为没有记忆,我才会觉得那么的深重。

        我妈妈第一次见到我奶奶的时候像我一样害怕,那时候她才十九岁。

        我想我应该好好对你们说一说我的妈妈。她是一个贫穷的小学教员的女儿,她的脸是美丽又苍白的,那个年代的白色,很深很深的白色。她与我父亲相识在中学的文学社里,那个在□□中被□□了多年的李教授带着沧桑在1977年重返课堂,可他已经变成了一只受惊的大鸟,李教授在文学社的讲课只停留在苏联卫国战争以后的文学,他闭口不谈中国古代文学不谈资本主义国家的任何文字。

        于是我的母亲罗希荷的书架上摆满了苏联作家的,在那一年拉斯普京的代表〈活下去,并且记住〉问世,接连几天我的母亲都沉浸在西伯利亚安加拉河畔的故事里,终于有一天,她与等待了她很多天的父亲,我的父亲,迎头撞了个满怀。

        于是开始了她伤痕累累的爱情,她遍体鳞伤的人生。

        我的爷爷是大学物理教授,奶奶是医生,他们出身显赫。他们反对我的父亲学文科,在那个年代里文学青年究竟是什么,没有人说得明白。78年的高考,我倔强的父亲在理科的考场上交了一张白卷。

        我的母亲没有参加高考,因为我的外婆病倒了,她去了一家制药厂当包装冲剂的女工。每日在一小袋一小袋的包装中填入分量一样的金钱草冲剂,填入她19岁的人生。”

        那个年代的生活在枯燥中继续着,就连相爱与分手都很沉默。

        母亲不是一个普通的女人,她总能把自己打扮得很得体又漂亮。父亲即将入伍,那是一个年代里很多年轻人的梦想,母亲在工厂嘈杂的车间里偶尔张望窗边的绿树,父亲即将背着一身绿色包围。

        很多年以后有首叫做勇气的歌里唱过,爱真的需要勇气,来面对流言蜚语。很多年以前我的母亲就是一个有勇气的一个女人,她骄傲地对周围所有人说我男朋友就要当兵去了,于是周围的平庸女子们投过来嫉妒又羡慕的眼光,母亲相当于嫁入豪门。

        就是在那段时间里,我来到了这个世界上,活在母亲温暖的子宫里,她勇敢的挺着大肚子走在街上,因为她是多么相信自己就要结婚了。

        可是父亲却没有给她一个肯定的眼神来让他们的爱变得有意义,可是妈妈仍然别人说什么也不听,她对父亲说一切都不容易,我们去天涯海角你不要放弃。

        年轻的父亲终于走了,他是一个脆弱的少年。尖锐的奶奶叫嚣着,勒令她去把孩子打掉。

        勇敢的母亲怀揣着真心一个人来到了顿庄。母亲带着她独特的血液,所以她相信这个世界上没有不可能的事情,奇迹总会发生,只是她做了她能做的一切,没有换来片刻的宁静。

        她给了父亲一切,却没有浪费这个世界的任何东西。

        她静悄悄的来,没有带来一片云彩,她静悄悄的走,也没有带走一片云彩。

        父亲没有再娶别的女人,他终身未婚只是为了弥补他对我妈妈的遗憾,一个没有完成的婚姻的承诺。

        没有妈妈的生活其实很可怕,我记得初二的时候我第一次来例假,在卫生间里我看着一片潮红发出狠狠的尖叫,躲在里面怎么样也不敢出来,后来女老师进来把我抱了出来,但是那一次给了我巨大的阴影,导致了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一直有痛经的毛病,每次只要我来例假,全班同学都知道,我总会满地打滚似的喊着疼,那个时候爸爸就会派公司的一个女员工来接我,开车把我带回家。我常常很怀念我妈妈。

        其实我已经完全不记得妈妈的样子,从我可以记事起妈妈就只存在那个紫檀木的相框里,我梳着两个大辫子,与世无争的微笑着,眼里透着女孩特有的骄傲与倔强。妈妈是美的,一定是美的,她不仅穿着相片里的格子衬衫,还曾经千变万化。和周围所有时髦的女人一样,在我的心里,母亲烫过波浪的卷发,穿过旗袍,甚至穿过松糕鞋,高跟鞋……她的形象在我心里不断的被完美,变成了一个女神,存在我记忆深处变成一个无止境的回音。

        我对母亲的眷恋甚至到达了一种疯狂的程度,何止是我,爸爸也是这样,一个死去的女人,却一直活在别人的心中,也许只有为爱而死的女人才办得到。

        我十四岁的那一年,奶奶死了。

        奶奶去世以后,我更多的时间只是一个人待在家里,放学后回来家里总是安静的,特别是奶奶去了以后,做饭的阿姨来的时间就更少了,因为不需要照顾老人。很多时候家里常常就剩下我一个人。我爸爸很忙,我曾经试过一年只见过他一次,只有妈妈的忌日他才会回来。

        我小时候有一个习惯,我最喜欢站在镜子前看自己,看自己白白的皮肤,长长的睫毛,然后在镜子面前更换不同的漂亮衣服。我很喜欢衣服,特别喜欢。我家里有一个房间是专门给我放衣服的,里面有一面很大的镜子。

        有一天发现在镜子里看见爸爸的眼睛一直在看我,他在大厅的沙发上看报纸,眼神却穿越了报纸,穿越了连廊看着我,那一年我十五岁,穿着海蓝色的连衣裙披散着头发光着脚丫。我在镜子里看着他,他的目光很沧桑,很疲倦,突然之间觉得父亲活得好累,他一直对待我很好,像是在偿还,不,更像是在赎罪,他看我的眼神里带着哀怨,一个四十岁的男人眼里的哀怨是多么惨痛的东西,是经历了多少沧海桑田之后剩下的无法释怀?

        在父亲的心里有一个钟,妈妈的生日,妈妈的忌日,他们第一次认识的纪念日,每到这些日子他心里的钟就闹个不停,谁也没办法让它停下来,每到这些时候父亲就独自一人在书房里坐着,一言不发。

        后来,我才知道,长期的压抑,已经严重伤害了父亲的身体。

        我记得成姨跟我坦白过她的年龄,如果妈妈没死,现在应该比她大十岁。

        “我三十八岁了。”她说,可她看起来真的不像是个三十八岁的女人。

        我和成姨在闹市区逛街,一边走她一边说,“像么?”

        “不像,你显得年轻,”我挽着她说,“可你怎么都不结婚呢?”

        “结婚?”成姨笑了笑,“那你爸爸怎么也一直不结婚呢?”

        “因为他爱我妈妈呀。”我回答。

        “可你妈妈都死了这么多年了,不是么?”

        “嗯。”我点头,“但是这并不影响我们爱她。”

        成姨霎那间沉默了下来。

        后来那天莫名其妙的气氛就开始变得很奇怪,我们都忽然没了兴致。

        成姨开着她那辆红色小标致载着我回家,成姨一边开车问我:“小雨,该轮到我问你了吧?”

        “你说。”

        “你爸爸为什么要收集结婚证?他对此非常痴迷你知道么?”

        “是么?我不清楚。”

        “天啊,你竟然不知道么,你家里的结婚证历朝历代的都可以开一个博物馆了。但是你爸爸没结过婚。”

        可惜那时候年纪太小,十五岁的我会懂什么呢,只有在我自己结婚以后我才知道父亲的痛苦,当我再次看到父亲收藏的那些结婚证的时候我第一次感觉到人类对婚姻的向往其实是任何事情都无法阻拦的,我曾经不明白究竟是什么能促使父亲乐此不疲收藏这些,现在我知道了,是对得不到的爱情的心里缺失的补偿。15岁的时候,我觉得父亲很伟大,可以这样不再爱别的女人,我觉得这才是爱,觉得爸爸是伟大的,已经很有钱,却没有乱七八糟的女人,他在心里对妈妈的尊敬令人崇拜。

        奶奶死后我和父亲之间的话越来越少了,奶奶说过我和我妈妈长得很像,因此爸爸有时候看着我就会忍不住地说,“季雨,你妈妈要是还在,现在肯定比你漂亮……”

        有时候我还会想,如果妈妈在,我和爸爸会不会亲密一些。

        可是没有如果了,现实只是父亲沉默而小心地跟成姨在一起,害怕我发现。

        {天牧}

        直到有一天的早晨,我被客厅呼呼的风声惊醒,踌躇着爬起来,窗子忘了关,凛冽的风把客厅堆放的字画吹得乱七八糟,于是我惊讶的发觉,自己的客厅已经被我与季雨淘来的东西堆满,到处放着用旧报纸包着的古玩,我不知道它们的价值,仅仅是季雨喜欢,她说好,我就悉数买下。

        每个女人都有购物癖,我想,季雨的购物癖是沉溺于古董市场里,她买起古董来手不留情,像发泄情绪一样和古董小商贩讨价还价。

        喜欢古董的人很怀旧,也许她同样怀旧。

        12月的一个傍晚,季雨与我走在北京的街头,我们绕进后海的胡同里,在狭窄却深幽的小巷里穿行。

        我说,最近好么,太忙了很久没关心你。

        季雨说一般般,她说话语调告诉我她心情似乎很不好。

        我拉起她的手,我说,其实生活就像这些胡同一样,虽然狭窄让人觉得压迫,却是真实的,走出去就能看见开阔的天。

        季雨回过头对我说,如果没有这些胡同,北京将不再是北京。

        我说,你往前走,也许会遇到一个转弯,那就是人生的另一面。

        季雨走在前面,她今天穿着黑色的毛线外套,披散着长发,脸上带着缺乏睡眠的疲惫。

        在胡同的转角处,季雨看见一个三轮车,一车的玫瑰花绽放在那个老旧的车上,她瞪大了眼睛回过头,我把她搂进怀里,我说,小雨,让我保护你吧,我爱你。

        季雨没有挣脱我的宽大的怀抱,她只是哽咽的哭了,她苍白的脸上挂着两行泪,我问她,你怎么了,不开心么?

        季雨点头,很开心,好久没有人送我花了。

        我说,让我照顾你季雨,我会给你很好的生活。她不说话,站在我面前,她停止了哭泣,用一种行云流水般寂寞的声音拒绝了我,对不起,我不适合你。

        我照例把她送回家,临走的时候我一直望着她,她静静地走在寒风里,瘦瘦的样子,我心里有点疼,我一直站在原地看着她,我希望她会看见我还没走,回眸一笑于是生命就此苏醒,但季雨的脚步一直往前,她的黑发和黑衣消失在夜空里。

        我抬头,没有月亮。

        家里第一次让我感到了烦躁,到处都是季雨带来的痕迹,墙上挂着从东四的小店买来的仿明代的木刻雕花,台灯是798工厂的一个台湾画家店里讨价还价买来的清代铜灯,桌子换成了梨花木的明清式,地上还堆着没有来得及摆上架的几个陶罐,书架上满是各种旧书籍。

        我躺在沙发上,我想起季雨这些天来与我的相处,她是愉快的,那样的愉快无法掩饰,她心里藏着什么让她这样不快乐,我不知道。我觉得某种状态看起来,我们就已经像是恋人一般,但她却不肯接受我。

        她喜欢我么,我第一次这样没有自信,我更不知道她对我究竟是什么感觉。

        这不是故作娇羞,我知道。

        我纳闷地从书架上翻出一本线装的诗集,是民国时期的手抄本,里面满是古代的爱情诗句。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

        但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

        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

        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众里寻我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古人比我们活得单纯,于是他们的爱情轻易地化作生与死。那天夜里,我又失眠了,我梦见季雨走了,像从前那三个月的时间一样离开了我,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