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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山看斜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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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19

书籍名:《千山看斜阳》    作者:满座衣冠胜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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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三章待得黎明来临时,宁觉非回到了距临淄二十多里地的小苍山。这山其实并不高,但在平原上却显得有些灵秀之气,因而历代所建的佛寺很多。他一直借住在后山处香火不盛的一座小庙万象寺中。

        自边关看到江月班即将被问斩的告示后,他便知是淳于乾逼他出来。左右无事,他便悠闲地往临淄走。路上无钱时,便想起了过去所看金庸小说,《笑傲江湖》里的令狐冲在福建教那些恒山派的小尼姑干的“化缘”勾当,每到一地,他就会到酒肆茶楼中,有意无意间打听当地首富的情况,若有外号叫什么“剥皮”、“阎王”之类的财主,便会在夜里翻墙潜进那人家中,捉住那土老财,勒逼大量金银,除了救济贫民外,留下的也很是宽裕。走到半途,遇到一家财主请了一群看家护院的,曾色厉内荏地要他留下字号,他童心忽起,便顺口说自己叫“万里独行”田伯光,待得将一众护院打得落花流水,扬长而去之后,他才想起,那田伯光原来是采花大盗,后来被乱七八糟的不戒和尚擒住,被逼出家,只得改名叫“不可不戒”,不由得大笑,这才觉得心里的闷气稍稍泄了一些。

        这上下,有关那独脚大盗“万里独行”田伯光的情况已该报到这南楚的刑部了吧?

        这时,雪已经停了,只剩呼呼的风声。从山下开始,直到山腰、山顶,所有的寺院都敲响了悠扬的钟声。宁觉非在这里已住了半个多月,自然知道这是召集寺中僧众做早课。所谓暮鼓晨钟,让人听了,总是感慨万千。

        动作轻捷地走过铺着石板的山路,穿过积满了雪的梅林,他来到万象寺的门口。

        小小的山门已经打开,但并无和尚扫雪,盛开的红梅与白雪相间,风景十分美丽。

        他嘴里呼出的白气在空中凝成白雾,只觉得此时的天气滴水成冰,十分寒冷。

        穿过寺院的回廊,听着木鱼和偶尔的磬声响起,伴随着隐隐的诵经声,心情渐渐平静,他回到了后面的客房。换了一身平常的银灰色家居服,解开紧紧扎住的长发,他从火炉上提壶倒了杯开水,呷了一口,这才觉得暖和了些,于是悠闲地坐下来,看向窗外。

        从他房间的窗口看出去,是后山白茫茫的一片。那里不似前山,甚是陡峭,没有路,也没什么树,原是一大片草地,此时积雪盈尺,显得十分洁净。

        虽是一夜未眠,奔波劳顿,他却并没有感到太多的疲倦,只是呆呆地捧着茶杯出着神。

        未来的路该如何走,他一直不知道,也不太去想。真要想起来,也不过就如现在一般,身处雪地中央,无论从哪个方向看出去,都是白茫茫一片。

        不知过了多久,铅灰色的云层渐渐开了一条缝隙,一线金色的阳光忽然穿透下来,隐隐地落在山下铺满了厚厚积雪的村庄里。整个世界仍然看不到一个人,十分的安静。

        忽然,有人敲了一下他的门,接着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宁施主,起身了么?”

        宁觉非立刻起身去打开门,十分有礼地微笑道:“无尘大师,请进。”

        自门外进来一位中年僧人,穿着与别人相同的僧衣,里面是厚厚的棉袄,眉宇间满是平和之气,笑着走进来,问道:“宁施主不吃早餐吗?”

        宁觉非低声说:“一会儿就去,大师请坐。”

        这位无尘虽看上去与普通僧人无异,却是此寺住持,待人甚是冲虚恬淡,这也是宁觉非在这里一住半个多月的原因。

        无尘笑了笑,坐到窗前的桌边。

        宁觉非赶紧给他倒了杯水。

        无尘笑道:“敝寺有上好的梅花茶,一会儿我叫他们给施主送些来。”

        宁觉非笑着在另一边坐下:“谢谢大师。”

        无尘看了看窗外的雪景,没有看他,却忽然说道:“自施主来此,眼中一直郁色不去,眉间深有烦恼,其实红尘万丈,大雪一下,也不过是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宁觉非瞧着外面,听着风声掠过大地,却吹不起凝住的冰雪,淡淡地道:“大师,世间有灵魂,有轮回,佛家说人自来处来,往去处去,但是,如何选去处?”

        无尘随口答道:“灵台清明。”

        宁觉非继续问道:“如何保持灵台清明?”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

        宁觉非想了想,仍有不解:“若是诸相非相,我之身受,却是从何而来?”

        “要知来世果,便看今世因,要知前世因,便看今世果。”

        “我的前世……我自认并无做错什么,忠孝节义,我都做到了,为何还有今世之果?”

        宁觉非当日前来借宿,并未改名换姓。无尘什么也未多问,便自同意。宁觉非偶尔与他闲谈,也多是请教轮回转世之事,不过听无尘话语,显已知道他是谁。宁觉非不提起,无尘也不谈及。

        此时听他这一问,无尘忽地叹了口气:“施主杀孽太重。”

        宁觉非一愣,半晌方说:“是,我……确实杀人太多,可那些人,大都有该杀之处,几乎个个身上都负有血债,双手沾满无辜平民的鲜血。我杀他们,是为了保卫国家,让人民能安居乐业,难道错了?”

        无尘微笑:“佛曰: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宁觉非顿时心下大震,良久,面现坚毅之色,眼中豁然开朗:“多谢大师指点。”

        无尘仍然看着窗外,淡淡地道:“有禅无净土,十人九错路。”

        宁觉非的眼神变得很清澈,轻声问道:“大师,何谓净土?”

        无尘这才转头看向他,眼中闪动着熠熠光华:“在施主心中,何谓净土?”

        宁觉非想了想,郑重答道:“四海升平,天下归心,众生平等,无怨,无悔,无恨,无憾。”

        “阿弥陀佛。”无尘忍不住低宣佛号。“施主菩萨心肠,哪里皆是净土。”

        宁觉非又想了一会儿,这才点头:“大师,我明白了。”

        无尘却道:“蝼蚁虽微,亦是生命,请施主心存怜悯。”

        宁觉非微笑:“大师放心,宁某绝不会为一己私怨使天下血流成河。”

        “善哉善哉,施主一念之仁,泽被天下苍生。”无尘对他双手合什道。“小僧代万千生灵感谢施主。”

        “大师言重了。”宁觉非十分谦逊地笑道。“大师为我指点迷津,是我该感谢大师。”

        二人相视一笑,顿时心意相通,愉快至极。

        当日下午,宁觉非便向无尘告辞。无尘并未挽留,只相送至山门外。

        经过小小的正殿时,宁觉非停下,看着门上的那副对联:“见了便做做了便放下了了有何不了,慧生于觉觉生于自在生生还是无生。”

        无尘在他身旁站着,一直沉默,神情淡然如水。

        半晌,宁觉非笑了,似是如释重负,转头往门外走去。

        看着那潇洒的背影消失在梅林中,无尘轻叹。此人再入红尘,定会搅得天翻地覆。

        宁觉非下山之后,先去买了一匹好马。南楚马匹极少,好马的价格更是非常昂贵,若不是此马性子极烈,官家不要,那富商也不会急于脱手。宁觉非几乎是倾囊以付,才算买下了那匹神骏的红马。宁觉非在前世里便极爱马,完成任务后,常常第一件事便是去跑马场驰骋一番,然后才回家。此时轻抚着马身,他温柔地说道:“叫你‘烈火’,好不好?”

        那马嘶鸣一声,极是神感凛凛,双眼中神光奕奕,似是与宁觉非一见如故。

        宁觉非笑了起来,翻身上马,往北而去。

        南楚与北蓟的边界上,最重要的城关有七座,均以燕为名,被称为燕北七郡。

        宁觉非想反正给了淳于乾三个月时间,不如至燕北七郡瞧瞧,考察一下北蓟的皇帝有何资质,以便为将来要走的路做选择。

        他的那匹马色做火红,行在雪地上,实在是非常惹眼。在内地还不怎样,越往边关,越引人注目。

        大约行了九天,宁觉非到了距燕屏关约有一百里的小村。看看已是正午,他便下马先去小饭馆吃饭,又吩咐店小二给马喂上好的料。

        刚坐到窗前,便听老板关切地说:“客官,您的马太好,再往前走,要当心。”

        宁觉非一听便笑了:“为什么?”

        老板悄声说:“离此七十余里有座卧虎山,山上有个伏虎寨,里面有不少……那个……好汉。”

        宁觉非立刻明白过来,客气地道:“多谢老板提醒,在下定会小心。”

        那善良的小老板也不敢多说,便退开了。

        匆匆吃完饭,宁觉非看了看“烈火”的情况,见它仍然体力充沛,便继续上路。他对那个卧虎藏龙的山寨倒有些兴趣了。

        走了一个多时辰,便看到连绵起伏的山势渐渐险恶起来,山路越来越窄。不久,前面一座极其威武的大山在群山之中跃入眼前,确实极象一只伏卧在地的猛虎。山岭上白雪皑皑,极为壮观。

        宁觉非一笑,继续前行。

        刚至山下,便听到一只响箭升起,随后从身前身后钻出一群大汉。除了前面挡着路的两人骑着马外,其余均是步行。人人手持钢刀,虎视眈眈地瞧着他的马。

        宁觉非勒住马缰,神态悠闲地看着前面马上的那两人。

        最前面的那人看上去不到三十岁,眉目舒朗,身材修长,穿着银色长袍,骑一匹五色马,很是英气逼人。

        宁觉非借用的殷小楼之身今年还不到十九岁,这一年间他加紧锻炼,个头竟是猛猛地窜了一截,肩宽腰细腿长,此时只着银灰色夹衣,显得十分风流倜傥。他不耐烦梳头,仅用一根黑色发带在头顶束住,任那乌黑的青丝垂至腰际。原属少年的美丽长相渐渐有了些硬朗的线条,却仍是明眸皓齿,鼻梁高挺,粉色的双唇轮廓分明。此时,他的脸上挂着一缕轻松自在的微笑,骑在火红的马上,腰板笔直,仿佛自画中走出的仙人一般,让所有人都看得呆了。

        等了半晌,不见对方讲话,宁觉非轻咳一声,笑道:“没有开场白吗?”

        “什么?”那人没听懂。

        宁觉非更觉好笑:“那个什么‘此树是我栽,是路是我开,若要从此过,留下买路财’,诸如此类的?你们劫道的时候,不说这个的吗?”

        他语带调侃,笑意俨然,那些人一听,登时哈哈大笑,此前丝微的敌意立刻一扫而空。

        前面的年轻人对他一拱手:“在下荆无双,敢问兄台高姓大名?”

        宁觉非心念电闪,也拱手还礼,笑道:“在下‘万里独行’田伯光。”

        荆无双一听,立时神情大变,很是倾慕:“原来是近来横行北境,劫富济贫的独行大侠田兄,久仰久仰。”

        “不敢不敢。”宁觉非有些纳闷,怎么在交通、通讯都如此不便的古代,什么事情都传得那么快。“请恕小弟孤陋寡闻,却不知荆兄的字号。”

        他身旁骑马的一位粗豪汉子笑道:“咱们荆大哥人称‘银衣金枪’,燕北七郡,尽人皆知。”

        “哦,幸会幸会。”宁觉非一边客气地道着仰慕,一边瞄了瞄他的左右,却没瞧见什么金枪。

        荆无双笑着看向宁觉非,见他眼珠灵动地滴溜溜一转,心里便是一热,抱拳说道:“前面哨探报来,说有一人单人独骑而来,胯下骏马实是不凡,我道是哪位有如此胆量,却原来是田兄,果然艺高人胆大。嗯,今日相逢,却是有缘,不知田兄可愿上山一叙?如此天寒地冻,你我正好把酒言欢。”

        宁觉非豪气干云,笑着说:“荆兄此议,甚得我心,正要叨扰。”

        荆无双哈哈大笑:“请。”

        第十四章

        宁觉非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间陌生的房间里,地当间有个大大的火盆,令室内温暖如春。他的身下竟然铺着一张虎皮,让他觉得十分暖和。

        昨天上到山寨时,他才发现,那个建在虎背上的强盗窝非常大,而且井井有条。当他走进寨门的时候,闻讯出来看他的人并不全是大汉,竟是老弱妇孺全有,而且都带着愉快的笑看着他们。他瞧了一会儿,发现这里真不大像是他想象中的类似于梁山泊那样的地方。

        荆无双笑着将他引到十分宽敞的议事厅,大叫着:“拿酒来。”

        很快,大厅里便坐满了好汉们,开心的酒大碗大碗的喝,他也放松了警惕,酒到杯干,十分豪气。

        喝到晚上,他也就醉了。至于如何到了这间房中,他一点儿也记不得了。

        不过,古代的酒好像都是粮食酒,不是用酒精勾兑的,因此即使醉了也不上头。一夜过去,他盯着圆木搭成的屋顶,却并没觉得头疼。

        愣了一会儿,他便决定不去多想,坐起身来。这时,他才发现,自己的外袍已经被脱了,只剩下了里面贴身穿着的黑色中衣。他靠到木墙上,努力回忆了一下,却怎么也想不起是被谁脱掉的衣服。但不管怎样,那人也没趁机侵犯他就是了。

        想到这里,不仅苦笑了一下。过去在军营中,几十条大汉一起在浴室里裸身洗澡,谁也从来没有往那里想过,只觉得痛快而已。现在,即使被男人接近,都会想到那人是不是别有用心。真是的,不知到底是这个时代变态还是自己变了。

        他胡思乱想了一会儿,终于决定不去多想那些莫明其妙的东西,使劲摇了摇头,便起身拿起床边的外套穿上。结束停当,他利落地走了出去。

        只不过是黎明,青色的曙光照射着外面积满了雪的世界,寒冷的空气在空中凝滞着,使山寨里显得特别宁静。

        没什么人,大家昨夜狂欢,显然都累了,而天气如此冷,正好呆在热被窝里睡大觉。

        宁觉非看了看外面,开始活动身体。过了一会儿,待各个关节都活动开之后,他几步上前,脚一蹬木栅,双手一攀,便从寨墙上翻了出去。

        落地之后,他察看了一下外面的地形,便沿着山路往山顶上跑去。

        全是冰雪路段,他的脚步却很稳,并且一直保持着均匀的速度。

        顶峰是块巨石柱,四周都直上直下,连冰雪都积不住,显得光秃秃的。

        他仰头看着,估摸着用攀岩的技术能否徒手爬上去。

        正在想着,身后传来脚踏冰雪的轻微嚓嚓声,宁觉非十分警觉地向旁移了几步,侧身看去。

        走来的一身银衣的荆无双,他微笑着,有些气喘,显然也是跑上来的。

        宁觉非对他笑了笑:“荆兄也喜欢早上跑步?”

        荆无双走近前,笑着摇了摇头:“不,我只在早上练枪。看你翻墙出来,有点好奇,所以跟来看看。”

        宁觉非倒是有点佩服他的戒备心,闻言只是温和地说:“我一向都在早上起来锻炼的,跑步是为了保持体力。”

        荆无双笑着摆了摆手:“田兄不用解释,我并未对田兄有什么怀疑。田兄既号称‘万里独行’,脚力一定有过人之处。我是想跟田兄学学的。”

        “荆兄过奖了。”宁觉非笑道。“小弟练此薄技,也不过是万里漂泊而已。”

        荆无双的笑容十分温暖:“田兄不必如此,若暂时无去处,伏虎寨欢迎你。”

        “谢谢荆兄。”宁觉非不再接这个话题,只是仰头继续打量那块参天巨石。

        荆无双问道:“田兄想登上去吗?”

        “有这想法。”宁觉非笑着,在晨曦中显得很孩子气。

        荆无双忍不住摇了摇头:“只怕难,从来没有人攀上去过。”

        宁觉非双眉一挑,又抬头仔细研究起来,一副很想试试的样子。

        荆无双忍俊不禁,看着这个长身玉立的男孩子,不由得说道:“如果你真想上去,那咱们就试试。”声音里竟然有了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宠溺。

        宁觉非已找到了有些微凹凸不平的攀援路线,闻言笑道:“是一起上,还是分别上?”

        荆无双好胜心忽起,将长袍一角往腰上一掖:“咱们来赛一赛。”

        “好。”宁觉非站在那儿没动。“你先挑上去的路线。”

        荆无双似乎以前也起过这心思,观察过,听他一说,便毫不犹豫地站了过去。那是与宁觉非的选择完全相反的另一面。

        宁觉非站到石前,大声道:“一,二,三,上。”

        两人便在晨光中一起向上攀去。

        攀这巨峰顶确实十分艰难。宁觉非十分沉着,每一次伸手、抬脚,都是看准了,踩实了,再往上去。

        荆无双几乎与他一样,也缓缓地每一步都蹬在那些小小的凹陷或凸起上,贴着石壁缓缓地往上蠕动着。

        差不多过了半个多时辰,宁觉非终于登上了巨石顶,也是伏虎山的峰顶。

        荆无双还没上来,宁觉非便走到另一边去,低头看着他,笑问道:“需要帮忙吗?”

        荆无双离登顶仅有一步之遥了,闻言抬头笑着,想了想,便洒脱地将手臂伸向他。

        宁觉非一笑,伸手握住他,猛一使力。荆无双借着力道,脚下一蹬,便跳上了石顶。

        这里是群山之巅,二人并肩站在上面,望向远方。

        山风猎猎,撩起了他们的长袍下摆,吹拂着他们的容颜。

        宁觉非挺直了身子,深深地呼吸着冰冷清新的空气,放眼四顾,真是一览众山小。

        待看到北面,只见远远的冰原上,矗立着一座城池,紧连着城门雄关的,是如链式的长墙,向左右两边延伸出去。

        荆无双注意到了他的视线,在一旁说道:“那就是燕屏关,是燕北七郡的心脏。往左有三郡,往右也有三郡。七郡连成一体,首尾呼应,让北蓟的铁骑始终无法越雷池一步。北蓟称此为‘铁燕北’。”

        宁觉非听出了他话音中的赞赏之意,于是笑道:“那镇守燕北七郡的一定是员名将了?”

        “是啊。”荆无双笑着点头。“他叫游虎,是兵部尚书游玄之的长子。是一员猛将,有勇有谋,三年前过来上任,仅用了半年的时间便将燕北七郡打造得固若金汤。边关的百姓过了三年的好日子,都很感激他,称他为铁虎将军。”

        宁觉非的笑意却一敛,淡淡地道:“是吗?那的确是一位好军人。”

        荆无双没注意到他的神情,顾自看着冰雪中的燕屏关,笑道:“可惜了,生不逢时,当今朝廷荒淫无道,根本无心抵抗外侮,一心只想苟安于世,辜负了游家啊。就算代代出名将又如何?南楚灭亡,只在旦夕之间了。”

        宁觉非有些奇异地看了他一眼:“荆兄看来似是乐见南楚灭亡。”

        “我只是说实话而已。”荆无双耸了耸肩。“我与游将军私交甚笃,但对朝廷可没什么好感。”

        宁觉非再次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气,微笑道:“荆兄,我们下去吧。”

        “好。”荆无双对他的建议好像十分听从。

        两人自原路下去,差不多又花了半个多时辰的时间。

        宁觉非未稍作停留,便往山寨中跑去。荆无双不甘示弱,也跟在他身后,待到跑进寨门,他已是气喘吁吁,累得厉害。

        宁觉非却只是呼吸微微有些急促,脸上一派轻松。

        荆无双看了眼前院子里的那些汉子,不由得笑了起来:“看来我们寨子里的训练应该改变一下了。”

        宁觉非想了想,对他一拱手:“荆兄,咱们相谈甚欢,小弟十分感谢。不过,天下无不散的宴席,小弟这就告辞了。”

        荆无双感觉十分意外,愣了一愣才道:“怎么?田兄是否怪小弟招待不周?”

        “哪里?荆兄和诸位兄台对小弟十分亲厚,待如兄弟,只是小弟不能太打扰各位。”

        荆无双温和地微笑着,态度十分诚恳:“田兄,你刚才还说自己在万里漂泊,想来并不是有什么急事需办。若果真如此,可否给小弟一个面子,在寨中盘桓些日子?我与你一见如故,实是诚意结纳,不知田兄肯否赏脸留下?”

        宁觉非看着他没有一丝阴影的笑容,心里犹豫着。

        旁边那些大汉也纷纷七嘴八舌地挽留着,那种豪爽,那种气概,让他想起了前世跟随自己出生入死的战友们。

        终于,他点了点头:“好吧,那我就继续打扰各位兄台了。”

        荆无双大喜,脱口而出:“田兄,无双想与你结为兄弟,不知可否?”

        宁觉非一愣,迟疑着半天没吭声。

        他虽是胡乱改了一个名字,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尤其是不远处就有游玄之的儿子在,他的真名以及在临淄经历过的事情一定会被荆无双知道。他自己无所谓,但只怕这些人不会毫不介意吧?何必现在来结义,到那时再割袍断义?

        荆无双的笑意渐渐褪去。他不但声震燕北七郡,便连北蓟也知道他的名头,但他却从未与人结义过兄弟。如今主动提出,这位少年却犹豫半天,似乎不愿意,他还真没遇见过这种事情,顿时感到有些窘。

        宁觉非心里早已转过了千百个念头,还是决定不伤荆无双和这些好汉的自尊心,于是很干脆地双手一抱拳:“好,是小弟高攀了。”

        荆无双对他开始的犹豫理解错了,立刻上前去拍着他的肩,笑道:“贤弟说什么呢?愚兄虽然有些虚名,却也不过是因为痴长几岁罢了。假以时日,以贤弟的身手,只怕很快便会名闻天下了。”

        宁觉非也不去解释,只是顺水推舟:“哪里?大哥是好名声,小弟不过背个恶名而已。”

        荆无双却爽朗地哈哈大笑:“什么好名恶名?朝廷说贤弟是强盗,那愚兄也是不折不扣的强盗。那狗娘养的朝廷,本就无奈我何,咱们理它干什么?”

        周围的那些大汉也均放声大笑。

        那充满快乐的笑声顿时响彻云霄。

        第十五章

        宁觉非呆下来后,才渐渐觉得这里不像普通的强盗山寨。他们似乎从来没有下山劫掠过,但却过得衣食丰足,平日里的生活也像普通平民一般,有妇女负责家事,孩子们有先生教读书,男人们除了每日例行的训练之外,偶尔也出去打猎。在宁觉非看来,那些训练颇有些军事化的色彩,不过他既不参加,也从不探问。

        荆无双很快就发现,这个美丽的少年大盗实际上十分沉默,性格也很内向,其实不大与人多话,常常一整天都是自顾自地在雪峰之间跑步、攀登绝壁,在寨子里的时候便练习一种奇特的擒拿法。他看不出对方的路数,只是隐隐地觉得那手法十分实用。

        宁觉非最喜欢的活动之一就是从不同的路线攀上顶峰的那块巨石,常常在上面一呆就是很久,闭上眼听着山间呜呜的风声,感觉那是惟一与前世相同的东西。

        好几次,他下来的时候,都会发现荆无双就站在一旁看着他,眼里满是怜惜。

        他只是笑一笑,却找不到话说。

        终于有一天,荆无双问他:“贤弟,你心中若有不快之事,大可以说出来,愚兄虽不才,也可以尽些绵薄之力的。”

        宁觉非微笑着,与他并肩向下面的山寨走去,半晌才说:“也算不上什么不快,我只是生性如此,所以才会叫‘万里独行’。”

        荆无双转过头看着他,不由得伸手想去拨开他额前的乱发。宁觉非下意识地一侧头,避了开去。荆无双的手僵在空中,却只是片刻之间便恢复了镇定自若,笑着将手收了回来。

        宁觉非暗道自己太过敏感,却也不便解释,越描越黑,便给了他一个充满感激的开朗笑容,却另起了个话题:“大哥,我上山差不多有一个月了,怎么大哥都没下山去劫过道?”

        荆无双背着手,银衣飘飘,洒脱不羁地笑道:“此时天寒地冻,很少有人经过,就算有也不过是小鱼小虾,不值得劫的。”

        宁觉非便点了点头,不再问了。

        荆无双看他总是一袭夹袍,很是关心:“贤弟,你穿得太单薄了,当心受凉。我前些天叫人送给你的皮衣,你怎么不穿?”

        “谢谢大哥,我出来跑步,一会儿就要出汗的,哪里穿得了那么厚的东西?回去以后就会穿的。”那是一件豹皮制成的大衣,宁觉非很少穿。他喜欢穿轻便紧身的衣服,以保持活动时的轻捷迅速。

        荆无双听了,颇为欣慰:“这就好。你还年轻,不懂得照顾自己,若是落下了什么病根,将来老了可就麻烦了。”

        “是,大哥,我知道了。”宁觉非低声答应道。

        其实,在宁觉非的心里,他的两世加在一起,似乎比荆无双还要大个一、两岁,又经历奇特,心中早已是历尽沧桑的感觉。不过,在寨中的这些日子,不但荆无双和他的那些属下们都当他是小兄弟,那些大嫂大娘更当他是小孩子一般看待,总是埋怨他不会照顾自己,生活太过随意,处处都先替他着想。他先是好笑,渐渐也便习惯了,心里总觉热乎乎的,很是感动。

        刚刚走到寨门,荆无双的副手陆俨便迎了上来,笑道:“铁虎将军来了,还有小姐。”

        荆无双一听便大喜,拔腿便走。往前跑了几步,他忽又转身回来,对宁觉非道:“贤弟,你也与我一起去见见游将军吧?”

        宁觉非淡淡地摇了摇头:“他是官兵,我是贼。既不是一路人,何必相见?”

        荆无双只觉得他那一双眼睛中眼波瞬息万变,却无一不美,听了他这话,心中理解为小孩子赌气之语,忍不住将他抓过来抱了一下再放开,笑道:“什么贼不贼的?那铁虎将军与别的官府中人却是不同,大有豪气,是我辈中人。”

        宁觉非虽是猝不及防地被他抱了一下,但感觉到他的动作中只有亲切,不见丝毫淫猥,心下倒很坦然,只是微笑道:“我没说游将军不好。不过,我不会见的。”

        “好,不见便不见,随你。”荆无双并不强求。“你记得回去后赶紧吃饭。”

        “好。”宁觉非笑着点头。

        荆无双这才与陆俨快步向寨中走去。

        宁觉非想了想,没有进寨,返身又向山后走去。走进一片松林后,他敏捷如猿猴般爬上了一棵大树,这才觉得安全了,于是放松身体,半躺在树窝里。

        已经很久没有想过以前了,就连做梦都没有梦见过。这时,他却认真地回忆了一下那位兵部尚书游玄之。此人其实只来过翠云楼一回,在床上也没什么难忍的怪僻,更不曾虐待过他,倒是警告过,不准他勾引景王。他那时只当所有人都像透明一般,说过的话也均如清风过耳,不萦于心,此刻仔细回想,却才想了起来。

        想完,他也就撂在一边,不去多想了。这游虎便算有千好万好,他也不想与之有丝毫瓜葛。

        不知过了多久,寒气渐渐浸入了他的衣服,令他觉得冰冷刺骨,这才觉得应该回山寨暖一暖。他溜下树,慢慢地跑了回去。

        跑着跑着,血行加速,身体便又恢复了温暖。他进了寨门,正要回房,却听到荆无双叫道:“贤弟,你才回来吗?”

        他停下脚步,转头看过去,便见荆无双身边站着一个中等个头却十分魁梧的男子,他身穿武将装束,只是没披铠甲,脚蹬战靴,显得很有气概。仔细看年龄其实也就三十左右,但因为常年在外练兵打仗的缘故吧,黝黑的皮肤十分粗糙,比实际年龄要大得多。

        此时,他负手站在荆无双身边,双目炯炯,笑着看向宁觉非。

        一瞥之间,宁觉非便觉得此人果然长得酷似乃父,脸上却一派从容淡定,稳步走了过去,叫了一声:“大哥。”

        荆无双很开心地介绍道:“贤弟,这便是镇守燕北七郡的铁虎将军游虎。游兄,这位便是我刚跟你说起的‘万里独行’田伯光,我的结义兄弟。”

        游虎立刻对他一抱拳,热情地说:“田兄,幸会幸会。”

        宁觉非也抱拳还礼:“游将军,久仰久仰。”

        荆无双在一旁笑道:“二位都不必客气,大家都是一家人。”

        游虎立刻点头:“是啊,大哥的兄弟当然也就是我的兄弟。”

        宁觉非听他称荆无双“大哥”,不由得微微一怔,看了荆无双一眼,却是不动声色。

        荆无双对他一笑:“贤弟,咱们先去吃饭,嗯,边走边说吧。”

        宁觉非点了点头,并他并肩而行。

        荆无双的声音很是平和清朗,在似乎已经被冻得凝结了的空气中好似寒冰乍破,十分动听。

        “贤弟,我父亲荆太沧,当年是南楚的扫北将军,威镇北蓟。后来,北蓟皇帝使反间计,伪造书信,诬我父欲引北蓟大军入燕北,灭亡南楚。”说到这里,他苦笑了一下。“皇帝和朝中大臣本就怕我父亲手握重兵,会对他们不利,见到那些所谓的证据,立刻便相信了。我父亲被召回,随即被捕下狱,受尽酷刑。他虽然坚决不认,但还是很快就被定罪。我父亲被凌迟处死,我家……被满门抄斩。”

        宁觉非听着他渐渐变得有些苦涩的话语,忍不住心下恻然,伸手过去握住了他的手。荆无双本能地一收掌,将他的手紧紧抓住,脸上的神情缓和了一些。

        游虎在一旁也叹了口气。

        荆无双的语气重又变得平和:“当时,现在的兵部尚书游大人还是定国将军,驻守剑门关,闻讯后兼程赶回,却已救不了我父亲。游家与我荆家世代交好,游大人甘冒奇险,花重金买通了刑部,用两个犯人将我和我妹妹悄悄换出,送到了边关。我们兄妹这才保住了性命。对了,贤弟,忘了告诉你,游将军现在是我妹夫。”

        宁觉非便向游虎笑了笑,表示了一点亲切之意。

        三人到了一间小厅,厅中已备好了酒席,却没有其他人在坐。

        荆无双对宁觉非说:“今天是我们三兄弟初次相见,咱们好好叙叙。”

        宁觉非自然毫无意见,只笑着点头。

        酒过三巡,荆无双对游虎说道:“贤弟是自己人,我与他是无话不谈的。”

        游虎便笑道:“好,那我也不见外了。如今我父亲来信,提及朝中将有大变,问我的意见,所以今天上山来与大哥商议一下,想听听你的看法。”

        “嗯,你说吧。”

        游虎看了宁觉非一眼,便转向了荆无双,脸色有些凝重:“朝中近年来一直分了两大派系,一边是太子和静王,一边是武王和醇王,始终明争暗斗,这已是公开的事情。不过,皇上身体尚健,两派虽斗得激烈,到底还有些收敛。我父亲向来谨慎,从来不参与派系之争,这你也是知道的。”

        “是,我知道。我父亲与你父亲是一样的,常说军人只一心为国为民,不应干政。”荆无双正色道。

        “对。”游虎点头。“多年来,两边都一直笼络我们游家,这个一方面是因为我姐姐甚得皇上宠爱,另一方面也不过是因为我父亲与我手上都有兵权,所以我们游家的态度显得举足轻重。”

        荆无双捏着筷子,只是点头。

        宁觉非从早上到现在就没吃东西,手里没客气,一直在夹菜,仿佛对此事毫无兴趣。

        游虎想了一下,才接着说:“最近,武王忽然变得激进起来。他对西武的使者态度强硬,又亲自率军前往边关,一战便击退了赫赫有名的独孤及,确实让人刮目相看。如今,他明确提出,想让我父相助他建大业,成大事,重振南楚。我父亲似乎已被他的态度感动。景王现在也是倾向于支持武王。所以,我父亲开始动摇,这才写信来问我的看法。”

        荆无双思索了一会儿,问他:“武王具体想要你父亲做什么?”

        游虎再看了宁觉非一眼,略一犹豫才说:“我父说,武王虽未明言,但他已看出,武王想对太子和静王动手了。但若手中无兵权,却是不敢轻举妄动的。”

        荆无双微微一惊,随后却笑道:“好啊,我赞成。那狗太子早就该杀,静王为虎作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游虎嗟叹:“是啊,其实朝中的那些有见地的大臣都很担忧啊。若是由这样的太子将来即位,我南楚只怕更是国将不国了。”

        荆无双举起酒杯,对他说道:“其实你根本不必问我,怎样决定都没问题。你父掌天下兵马,宫中有德妃,宫外有景王,谁不忌你父三分?”

        “我就怕这个,谁要诬我父意图谋反,只怕我游家也会招架不住吧?”游虎叹息着。

        荆无双神色黯然,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却似不想再说什么。

        游虎自悔失言,便转向宁觉非:“兄弟,你看呢?”

        宁觉非一怔:“小弟乃山野之人,对朝廷中事毫无头绪,怎敢乱出主意?”

        游虎却一脸诚恳:“俗话说:‘旁观者清。’正因兄弟不是朝廷中人,只怕还看得比我们清楚一些。”

        宁觉非侧头想了一会儿,仿佛很认真的样子,半晌才道:“我还是不知。不过,我好像听说过一句话,天下本无主,唯有德者居之,不知说的对不?”

        游虎啪地一拍桌子:“说的好,唯有德者居之。”

        荆无双也笑:“贤弟真是一语提醒梦中人。太子失德,本就该死。至于你游家是保武王还是扶景王,我看倒是大可商榷。”

        “是,我立刻给父亲写信。”游虎兴奋地对宁觉非举杯。“来,我敬兄弟一杯。”

        宁觉非微笑:“不敢,该当我敬游将军。”

        荆无双笑着,也端起了酒杯,与他们一碰,显得很是开心。

        第十六章此后,游虎陆续上山寨来了好几次,每次宁觉非都避开了。他不耐烦找什么借口,就只是呆在山林中一整天,到得夜里,回到寨中后便径直回房。这一来,荆无双自然知道他确实不愿意见游虎,便再不提起此事。

        很快,春节便来了。

        大年三十夜,山寨中张灯结彩,很是热闹。整个寨子的人欢聚一堂,大块肉,大碗酒,不兴规矩,人人随意,有人兴起便唱一段唱,跳一曲舞,忽而又有人上去耍一路剑,打一趟拳,从傍晚直到深夜,寨中都是一片欢歌笑语。

        宁觉非坐在厅侧,只是微笑着,有人来敬酒,他便喝一碗,有人上去表演,他也跟着鼓掌起哄,整个人仿佛已完全没有戒备,显得很是开心。

        荆无双坐在上座,偶尔看他一眼,微微笑着。

        到得深夜,燕屏关里忽然放起了烟花,不断绽放在夜空中的璀璨花朵昭示着城中也正是一片欢腾。

        荆无双端着酒,下来走到宁觉非面前。宁觉非正要站起,荆无双却按住了他的肩,随后坐到他身旁,与他的酒碗一碰,便豪爽地一饮而尽。

        宁觉非现在对他的态度已十分自然,没有挪开,也喝干了碗里的酒。

        荆无双拿起桌上的酒缸朝他碗中倒着酒,忽然淡淡地说:“朝中派了景王前来燕北劳军,昨天到的。”

        宁觉非看着清澈的酒液缓缓地注入粗瓷碗中,只是“哦”了一声。

        荆无双感慨着:“景王是游虎的外甥,居然派他来劳军,显然是笼络游家,看来武王确实要动手了。”

        宁觉非淡淡地问道:“大哥,你恨朝廷吗?”

        荆无双往自己的碗中倒酒,半晌方说:“恨,但我更恨北蓟的皇帝澹台牧。”

        “所以你在这里,助游将军镇守燕北七郡?”宁觉非微笑着看向他。“即使南楚皇帝下令杀了你满门。”

        荆无双听他说出这话,却并没有惊异之色。他看着碗中的酒,半晌才抬起头来,对宁觉非笑道:“是的,我守在这里,一是可以保住游虎和我妹妹,二是可以杀北蓟人。我要叫他们知道,他们即使用计杀了我父亲,也照样进不了铁燕北。”话语中淡淡的,却有股冷冽的狠意。

        宁觉非便不再说什么,端起酒来,与他碰了碰,随即喝下。

        荆无双的眼中便有了一丝暖意。

        过了几日,铁虎携夫人又来了山寨,宁觉非仍然避而不见。

        这次,因为有景王在燕屏关,铁虎唯恐有失,只坐了两个多时辰便离开了。

        宁觉非等到了晚饭时候才回到寨中。荆无双一直在寨门前等着,见他在昏黄的暮色中踏雪而回,忽然伸手将他紧紧抱住。

        宁觉非微微有些惊讶,却并未挣脱。

        他们两人的个头相仿,宁觉非只是略瘦一些。荆无双此时拥住了他,竟是越来越紧。宁觉非感觉到他的呼吸在自己的耳边急促地响起,不由得更是诧异。

        二人就这么静静地在寨门旁站着。半晌,荆无双才放开了手,看着他的眼里竟满是怜惜爱护,伸手轻轻拂开了他脸侧的一缕乌发。

        宁觉非问道:“大哥,怎么了?”

        荆无双这才如梦方醒,开怀一笑:“没什么。贤弟,无论怎样,你永远都是我的兄弟。”

        宁觉非十分感动,却并没有随口应承。他只是伸手出去主动握住了荆无双的手,低声叫道:“大哥。”

        荆无双拉着他的手,很自然地跟他一起回进寨中。

        当夜,燕北七郡便遭受到北蓟铁骑的袭击。

        这是两年多来规模最大的一次袭击。北蓟竟是全线出击,对燕北七郡同时展开了进攻。

        荆无双站在卧虎山顶,看着山下激烈的战况,对宁觉非说道:“三个多月前,武王在剑门外对西武放了一把火,烧掉了他们的草原,令他们大伤元气,打破了西武与北蓟实力的平衡。过去,北蓟顾及到西面的威胁,还不敢放手与我们开战,如今他们得了这个机会,自然是要利用的,只怕会全力南侵。”

        宁觉非只是点了点头。

        荆无双诚恳地对他道:“贤弟,我要立即率领寨中兄弟前去支援燕屏关,山寨中的事,就交给你了。”

        宁觉非略一犹豫,便点头道:“好,你放心去吧。”

        荆无双拍了拍他的肩,便飘然而去。

        宁觉非居高临下地看着北蓟骑兵如潮水般涌来,千军万马之中居然有几架云梯车和撞城机。

        他入伍后最先就读的是军事指挥学院,学过历代的著名战史战例,对冷兵器时代和火器时代的武器都十分爱好,收集过许多兵人和武器模型。这时看到高高耸立推向前来的那几架机器,不由得为荆无双担心。

        扪心自问,若南楚就此亡了,他是半点也不会同情,但破城之后,只怕首先遭到洗劫的便是这燕北七郡的百姓。他看着那激烈的战况,不由得轻轻摇头:“唉,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攻城战持续了六日六夜,游虎似是很熟悉北蓟军队的诸般攻城战术,竟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让北蓟的铁骑始终无法攻破燕屏关。

        自荆无双率人下山之后,宁觉非便将留守寨中的十几个兄弟重新部署了一遍。自山脚到山顶,他将各个哨位布置得更加合理,随后详细地交代,一遇进攻,怎么以最快的速度报信至寨中,何处防守,何处先撤,何处断后,如何抵挡,全都说得清楚明白。

        宁觉非在寨中已呆了将近两个月,此前从未过问过寨中事务,这时一接手便管理得井井有条,令那些汉子无不惊喜交集。他们都是以前跟随荆无双的军人出身,自然了解宁觉非这些布置的意义,那是极高明的防守战术。

        宁觉非明白他们那种眼光的含义,却仍然不肯下山相助燕屏关,只是日日站在峰顶巨石上,远远地瞧着战况。对这种古代的城防攻守战,他还真是大有兴趣。

        待得坚持到了正月十五,北蓟军中的那几部云梯车和撞城机都被游虎设计烧毁了。敌人的骑兵似是无计可施,忽然如潮水般败退下去。

        宁觉非看着,心里立刻便冒出来:诱敌之计。

        接着,便见燕屏关城门大开,一队兵士骑着马冲了出去。

        宁觉非摇了摇头,看来这游虎还是不行啊。这种情况,根本不应该出城追击。

        不久,又有一标人马自城门处冲出,往远处追去。

        宁觉非疑惑起来,这游虎搞什么鬼?

        待到黄昏,荆无双的副手陆俨急匆匆地赶回寨中,气喘吁吁地对宁觉非说:“田兄弟,荆大哥请你务必去燕屏关一趟,他有急事。”

        宁觉非二话没说,回身去房中拿了迷彩服,军刀则是一直带在身边的。他出了寨门,翻身上了“烈火”,便疾驰而去。

        这里距燕屏关只有三十里地,“烈火”四蹄翻飞,不到两刻的功夫,他便入了城。

        荆无双已经派了人在城关处等他,见他一到,便立刻把他领到了将军府。

        这里很安静,丝毫没有惊慌的气氛,人人井然有序地做着自己的事。宁觉非被领到书房,便看见荆无双和另一个身上满是血迹的兵士正在房中交谈着。

        看到他在这么短的时间就赶来了,荆无双很是开心,朝他笑着点头,随后才道:“贤弟,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你先说。”宁觉非十分冷静。

        荆无双叹了口气:“景王小孩子心性,贪功心切,敌人退兵时,竟然开城追击。游将军当时不在城上,闻讯后便追了出去。他们现在被敌人的大军困在了距此二百余里的白山上,危在旦夕。”

        宁觉非只是看着他,等着他说下去。

        荆无双诚恳地说道:“我本不想让贤弟卷进这场战事。不过,此时已是事非得已,我想请贤弟先帮我守城,我率人出去救他们回来。”

        宁觉非看着他,良久方道:“你擅长守城。”

        荆无双也很镇定,闻言笑道:“我也擅长进攻。”

        “那是正面交锋吧?”宁觉非淡淡地说。“你这里的兵力比敌人如何?”

        “远远不如。”荆无双老老实实地坦白。“而且,他们是骑兵,我们大部分是步兵,马很少,朝廷一直坚持采取‘以步制骑’、‘以墙制骑’的战术,唉,没办法跟人家的铁骑比啊。”

        “那你打算怎样救他们?”宁觉非静静地问。

        荆无双顿时语塞,半晌方道:“只有尽力而为。”

        宁觉非不再说话,只是仰头望着屋顶,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

        荆无双看着他,也是一言不发。

        天迅速地黑了下来。有人进来点上灯,为火盆加了新炭,再为他们的茶续上开水。但这一系列的动静都没有影响到宁觉非。他一直是那个姿势,仿佛已成了一尊石像。

        其他两个人也都不吭声。屋里很静,除了火盆偶尔发出的噼啪外声外,仿佛只有他们三个人的呼吸声。

        终于,宁觉非低下了头,看着荆无双,眼中波澜不兴,淡淡地道:“我不懂守城,还是你守在这里,我去救他们吧。”

        荆无双欣喜地走过去,伸手紧紧拥抱住他,在他耳边轻声说道:“谢谢,谢谢。”

        宁觉非平和地说:“大哥还跟小弟客气什么?给我张路线图,我就出发了。”

        荆无双立刻将他拉到书桌旁,边在纸上画图边对他介绍着沿途的地形和其他情况。等他说完,回来报信的那位士兵又将敌人的情况和游虎、淳于翰他们的情形说了一遍。

        宁觉非凝神听完,又问了几个问题,便点了点头,对荆无双说道:“大哥,那我就去了。”

        荆无双急忙拉住他:“你要带多少人去?我马上安排。”

        “不用,我一个人就足够了。”宁觉非微笑道。

        这里没有一个人能够跟他配合的,他们根本没受过特种训练,更遑论解救人质的训练了,去了也多半是碍手碍脚的,没什么作用。

        荆无双有些担忧地看着他:“贤弟,你一个人去……行吗?”

        “行。”宁觉非漫不经心地答道,却让人不由自主地相信他一定有这样的力量。

        荆无双便不再多说,只是送他到了城门口,不断地嘱咐着:“贤弟,你一定要多加小心。”

        宁觉非点头:“是,我知道。”说着,便要上马。

        荆无双却忽地将他紧紧拥住,在他耳边说道:“答应我,你一定会回来。”

        宁觉非迟疑了一下,伸手也回抱了他,却只淡淡地道:“我尽量。”

        荆无双眼中一热,忽有泪意,连忙将脸埋入他的肩胛,半晌方放开他,脸上却已挂着那缕宁觉非十分熟悉的温暖的微笑。

        沉重的城门在夜色中缓缓地打开。

        宁觉非一挟马腹,“烈火”低嘶一声,立即如一支箭般射了出去。

        17燕北七郡建在连绵起伏的山岭之上,下了坡便是一小段草原,随后又是千山万壑。

        茫茫林海之间,此时到处都积着冰雪。土路上满是枯草,“烈火”跑起来很是惬意,一路上如风驰电掣般,轻巧而流畅。宁觉非骑在“烈火”背上,感受着扑面而来的凛冽寒风,有种在空中飞行的飘逸感觉。

        仅仅只半个多时辰,他便已跑出了一百多里,前面隐现敌踪。

        宁觉非勒住了“烈火”,抬头看了看星空。

        今夜星光灿烂,银河当空,由北向南,蜿蜒而过,金牛、猎户等等在冬季闪亮的著名星座已经渐渐退往西方的地平线。头顶以北,大熊座正熠熠闪烁,而北斗七星当空高悬,几乎靠近天顶,斗柄指向东方。中国古代就有“斗柄东指,天下皆春”的说法,因而只要看到这样的北斗星,会观星象的人就都知道春天就要来了。宁觉非顺着连接斗口的两颗星向前看去,很快便找到了明亮的北极星。

        他看着几个用于初春辨别方向的星斗,随即又回想了一下荆无双给他画的路线图和介绍的地理环境,便一拨马头,往一旁的山岭间攀去。

        密林中很黑,偶尔有星光从树枝的缝隙间洒下来。林中很安静,只有马蹄踏雪的声音和“烈火”的呼吸声。宁觉非一直控制着自己的呼吸,保持着安静。

        在相对来说比较平坦的山脊间翻过两座山后,前面便看见了一堆一堆的火和隐隐的人声。

        宁觉非自知“烈火”的颜色在白天十分惹眼,便决定将马放在这里,自己单独潜入敌人的包围圈,前去白山。

        他没有拴马,只是双臂圈抱着马颈,亲热地在马耳旁笑道:“你就乖乖地在这儿呆着,等我。如果我回不来了,就给你自由,自己去做野马吧。”

        “烈火”伸头靠在他身上,似乎很是不舍地舔了一下他的脸。

        宁觉非伸手拍了拍他,便换上了白色的紧身战斗服,戴上头罩,便轻捷地向前奔去。

        这时距白山只有二十多里地,宁觉非轻装前进,速度非常快。

        敌人虽然有重重包围,但营帐之间空隙甚大。他悄然地自其中穿越,偶尔上树避过巡逻的哨兵,很快便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了白山脚下。

        根据荆无双的介绍,宁觉非判断这白山的海拔大概有三千余米,但因这里本是地处高原,地面相对高度也不过数百米。只是地势奇特,三面皆是险峻的陡坡,只有一面有路上去山顶。据逃回报信的那名兵士描述,游虎他们一直扼守在那条路上,这才能阻住追兵。现在,北蓟军队围而不攻,显然是要待到他们粮尽时,再逼他们投降。

        宁觉非悄悄转到山后,借着星光,看着崖壁上生着密密的雪松,枝叶相接,不由得心中一喜。前后观察了一下,他再不迟疑,立刻往上攀去。

        虽是黑夜中,借着迷朦星光,他向上攀援的速度仍比攀登卧虎山顶那块光秃秃的巨石要快得多了。经过长久的锻炼,他几乎不需思考,身体自己便有了本能,一碰树干,胳膊便自行缠住,腿随即收上踩住,身子一长,便又抓住了上面的树枝……

        快攀到峰顶时,万物皆被冰雪覆盖,滑不溜手。他抽出匕首,猛地插入冰壁,手脚更加谨慎,一点一点地稳步继续向上。

        四更天时,他缓缓地攀上了峰顶。

        这里并没有人驻守,再往下一些,仿佛有火光隐约闪动。

        他四处打量了一番,便从冰雪上轻悄地往那边移去。他一身白衣,自头至踵,在白雪之上轻捷移动,让人难以察觉。

        很快,他便到了闪动着火光的洞口前,隐身在洞壁旁,凝神细听。

        过了一会儿,便听到了游虎重重的叹气声。接着,是淳于翰怯生生的声音:“舅父,你说我们能逃出去吗?”

        游虎安慰他道:“景王放心,按我的推测,天亮时救兵准到。若是救兵不至,我拼命护着你杀出重围便是。”

        淳于翰“嗯”了一声,便没了声音。

        宁觉非已证实是他们,闪身便进了山洞。

        游虎最是警惕,当即飞身跃起,长剑出鞘,指向了他:“谁?”

        宁觉非闪身退后,沉着地道:“游将军,大哥派我来营救你们。”

        游虎闻言只稍稍一怔,便面露喜色:“原来是……田兄弟。”说着,他放松了紧绷的身体,还剑入鞘。

        宁觉非看了看洞里的人,见除了游虎和身穿王爷服饰的淳于翰外,还有几个人穿着不同服色的几个人,此时都虎视眈眈地瞧着他。

        游虎对他介绍道:“那几人是御前骁骑卫,是保护景王的人。”

        宁觉非略一点头便道:“嗯,那我们这就走吧,趁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突围出去。”

        游虎微觉诧异:“只有你一个人来吗?”

        “是,我一个人就够了。”宁觉非淡淡地道。“我不打算打出去,那毫无胜算,就算再带一万兵马来也没用。我们溜出去。”

        游虎再不迟疑,立刻点头道:“好。”

        宁觉非看了淳于翰一眼:“景王要把那些累赘的饰物全都去了,我背景王走。你们自己惦量一下自己的能力。我是从后山攀上来的,现在也要从那里攀下去。你们如果自忖能够跟着,便跟着来,否则就守在这里,若是守不住了,不如投降。”

        游虎毫不犹豫地说:“我自是跟着景王走。”

        其他几个骁骑卫面面相觑,半晌才有两个身材瘦削的人说道:“我们可以跟着走。”

        另外几人便道:“好,你们先走,我们和游将军的人马便继续守在这里。”

        宁觉非点头:“如能再守一天,那是最好。”

        “自当竭尽全力,拼死报效。”

        淳于翰一边任游虎替他摘下身上林林总总的挂件佩饰,一边对那几个留下的御前骁骑卫说道:“你们忠心为主,我回去后定会禀明父皇,从优抚恤你们的家属,你们放心吧。”

        那几人便俯身行礼道:“谢景王。”

        宁觉非听到这几句,不屑地“哼”了一声,移身到洞口,看着外面的动静和天色。

        淳于翰听到他那声极为轻蔑的“哼”声,不知怎么的,脸上一热,怯怯地看了他的背影一眼。

        很快,游虎便替淳于翰料理停当,将他带到宁觉非身旁。

        宁觉非对游虎说:“你们跟我走的人都要带上短兵器。”

        在游虎他们三人去其他人那里拿短刀或者短剑的时候,宁觉非拿出一根结实的白色布带,将淳于翰结结实实地绑缚在自己背上,冷冷地道:“王爷切记,无论遇到什么情况,都不能出声,否则一旦惊动敌人,今日便必死无疑。”

        淳于翰连忙点头,半晌方道:“我记住了。”

        宁觉非便如箭离弦般冲出了洞口,向顶峰跑去。

        游虎和另两个骁骑卫紧跟在他身后,虽是空手,却几乎跟不上他的速度。

        幸好此处离山顶不远。宁觉非很快停住,随即回身对他们说道:“你们务必跟着我下山的路线走。每一步都要踩实。”

        那三个人全都点头:“你放心吧。”

        宁觉非便拿出匕首,插入冰中,随即缓缓向下攀去。

        游虎和那两个骁骑卫的功夫也不弱,借着星光,跟着他一步一步地下了峰。

        一路上,淳于翰紧紧抱着宁觉非的肩颈,闭上了眼睛不敢看,只觉仿似腾云驾雾一般,此人的双肩却又是如此的踏实可靠。正在患得患失之际,宁觉非已是踏上了平地。

        等到游虎他们三人下来后,宁觉非便带着他们自林间悄悄地逸出。

        冬季天干,北蓟士兵都知道利害,都不敢在密林中生火,因此这里十分黑暗,便于隐藏他们的行踪。

        一路急行,待到群星隐去,朝阳升起时,宁觉非来到了与“烈火”分手的地方。那马正在轻轻地踢着雪,一见到他便兴奋地跑上前来,将头放到他的肩上。

        宁觉非温柔地拍了拍马颈,便回头对游虎道:“游将军,我先带景王回燕屏关,你们随后赶来吧。”

        游虎却目光炯炯地看着他,坚决地道:“不,要走一起走。”

        宁觉非看着他,忽然冷笑一声:“游将军是否不相信我?”

        游虎立刻对他一抱拳:“田兄弟请勿误会,但景王身份尊贵,游虎不敢有失,还请田兄弟见谅。”

        宁觉非只是略略一想,便点头道:“好吧,反正我已答应大哥,也要救你回去。不过,你们还能走吗?”

        那三人此时已是气喘吁吁,显然体力不支。游虎却勉力支撑道:“能行,请……田兄弟将景王放于马上,我们在后跟着。”

        宁觉非便利落地解开布带,双手一拎,轻轻巧巧地将淳于翰放到马鞍上。

        “烈火”略有些急躁起来,似乎是不愿意驮他。宁觉非拉住辔头,柔声道:“‘烈火’听话,别闹脾气。”

        “烈火”这才安静下来,跟着宁觉非往前走去。

        很快,游虎三人便落在了后面。

        宁觉非边走边侧耳倾听着四周的动静。

        空山寂寂,只偶尔有一两声鸟叫响起。

        宁觉非跟着“烈火”,步履一直十分轻快。游虎在后面艰难地追赶着,心下赞叹不已。此人身手真是不凡啊。

        堪堪走了一半路程,宁觉非打算回到大路上,那里积雪早已消融,大家也走得快些。

        灿烂的阳光泼洒下来,照得淳于翰暖洋洋的,竟然眯了眼,打起瞌睡来。

        正在这时,忽然听得前方似有万马奔腾而来,蹄声犹如疾风骤雨。淳于翰惊得一颤,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还没反应过来,宁觉非已是翻身上马,坐在他身后,一踢马腹,口中连声叱喝。“烈火”灵活地一跃而起,斜刺里窜上了山。

        “谁?放箭。”身后传来大声的呼喝。

        箭雨立刻破空而至。

        宁觉非一手搂着淳于翰,一手带着马往密林中急行,很快便消失在山中。

        路上,却是一大群北蓟骑兵,簇拥着一位骑着黑色骏马的高大汉子。那人头戴雉羽貂皮帽,身穿百兽黄金甲,勒马于地,仰首看向山上,半晌方道:“我依稀看见一匹红马,神骏非凡,你们看见没有?”

        他身旁的一位将领笑道:“我也看见了,那马一闪便不见了踪影,此时要追却肯定是追不上了。”

        那汉子笑道:“好,先去办完正事,再来寻马。”

        其他将领均哈哈大笑。

        那汉子问道:“你们肯定被围在白山上的有那铁虎将军?”

        旁边的那位将军躬身道:“是,陛下,我们擒住的那南楚兵招供说,不但有铁虎将军,还有前来燕北七郡劳军的景王。”

        “真的?哈哈哈哈,好,待咱们捉了这一王一将,燕北七郡便唾手可得。”

        “正是,所以咱们现在围而不攻,那上面没吃没喝的,看他们能撑到几时?”

        那些将领和士兵们全都毫无顾忌地大笑起来。

        那被称为陛下之人正是北蓟皇帝澹台牧。他此次御驾亲征,本是打算在燕屏关佯攻,而由他自己主攻西头防守力量相对薄弱的燕行关,夜半时分却得到禀报说在白山上围住了铁虎将军,便立刻兼程赶来,这时也不再停留于此,率军往白山飞奔而去。

        “烈火”轻捷地跑进山岭深处的一处石壁前,见已无路可去,这才停下。

        宁觉非缓缓地下马,以右肩缓缓地靠上了石壁。

        淳于翰转头一看,却见他左肩上插着一支箭,不由得大惊,连忙下马,跑上前去:“这位……田……那个……先生,你……受伤了。”

        宁觉非冷冷地道:“离我远点。”随即伸右手到左肩后,轻轻晃动了一下箭杆,知道并没有伤到筋骨,便放下了心,右手随即一使力,便拔出了箭矢。

        看到鲜血飞溅而出,淳于翰不禁轻呼了一声。

        宁觉非想也不想便斥道:“闭嘴。”

        淳于翰却无暇去计较他的态度,看着鲜血染红了他身上的白衣,实是触目惊心,急忙要上去帮他包扎伤口。四处看了看,一时不知该找什么东西来使,不及细想,便去抓他的头罩:“用这个吧。”

        宁觉非猛一偏头。淳于翰此时已是抓住了他头顶上的白布。两下一使力,蒙住他头脸的头罩便被抓了下来。

        宁觉非冷冷地瞪着他,夹手抢过了他手上的罩布,也不理他,自顾将头罩撕成布条,用牙齿帮忙,包扎自己左肩上的伤口。

        淳于翰已是呆住,半晌,才惊喜地轻叫:“小楼,小楼,真的是你吗?”

        宁觉非冷哼道:“我不是。”

        “是你,是你。”淳于翰不管不顾地趋身上前,一把搂住了他的腰。“小楼,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一直都喜欢你。”

        “闭嘴。”宁觉非一掌推开了他。“不要挑战我的耐性。”

        淳于翰却是心潮澎湃,无法自已,向后踉跄了两步,跟着又扑了上去:“小楼,我一直都喜欢你的。自从我们……那第一次……以后,我心里就没放下过你。我……外公和大王兄都不准我来找你,可是,我……虽然没来,心里可一刻也没忘记过你。”

        宁觉非听到这儿,终于忍无可忍,忽然伸右手掐住了他的脖子,将他重重地顶在石壁上。

        “喜欢我?怎么喜欢的?嗯?”他直逼到淳于翰的脸前,目光冰寒,如刀似剑。

        淳于翰吓得心里一颤,一时不敢吭声。

        宁觉非怒视着他,忽然堵住了他的嘴唇,狠狠地咬了一口后,便立刻放开,冷笑道:“是这样喜欢的?”

        没等淳于翰反应过来,他右手一甩,脚下一勾,便将淳于翰摔倒在地,随即扑上去,重重地将他压住。他冷冷地看着这位小王爷,阴狠地道:“还是这样喜欢的?”

        淳于翰吓得尖叫起来。

        声音刚刚出口,宁觉非便一把捂住了他的嘴。

        这时,只听得轻微的长剑出鞘声,一柄剑便自右侧指住了他的咽喉。

        游虎愤怒的声音随即响起。

        他一字一顿地道:“放,开,景,王。”

        18宁觉非低着头,只是片刻之间,便右手一扬,手中的匕首快如闪电般荡开了游虎的剑,随即飞身而起。游虎和那两名骁骑卫都只觉眼前一花,宁觉非已闪到了石壁的另一边,冷冷地却也懒懒地靠上了身后的陡壁,眼光却看着前方的松林,一眼也不望向他们。

        其他人不知,游虎却知道,就在宁觉非闪身而过时,他手上那柄匕首的刀背却已从自己的咽喉处划过。虽未破皮,却已明明白白告诉他,即使被他用剑指着,这人也可以轻而易举地取他性命。

        心下骇然之余,他俯身扶起了满脸惊怔的淳于翰。

        那两个骁骑卫本是愣在一旁,此时也赶过来相扶。

        淳于翰的唇被咬破,后背重重地撞在地上,这时连吓带痛,只是脸色苍白,眼泪汪汪。他眼光迷离地看了宁觉非一眼,抽泣着缩到壁角,抱着双膝,终于哭出了声。

        游虎看了他一眼,却没去安慰,反而向宁觉非走去。

        宁觉非看着他走近,姿势一直没变。

        游虎走到近前,伸手便向他抓来。

        宁觉非身形微晃,右手中的那柄匕首已是抵在了他的胸口。

        游虎的手凝在半空,神情却十分平和。他微笑道:“你肩上的伤口还在流血。”

        宁觉非冷冷地看着他,收回了刀:“我自己会处理。”

        “只怕多有不便。”游虎轻声说着,从怀里掏出伤药。“无论如何,请先容我替先生上药。回去还有百余里,不能大意。”

        宁觉非看了他半晌,似乎甚是不愿。

        游虎的脸上却满是亲切的微笑:“先生请放心,你是我大哥的兄弟,也就是我的兄弟。”

        宁觉非也知道若不上药并将伤口包扎好,失血过多可不是好玩的,于是终于微微侧身,将左肩挪了过来。

        游虎小心地撕开了一点衣服,将伤药仔细上了,再用布紧紧包好。边包扎他边轻声道:“先生请不要跟景王生气,他不过是个孩子。”

        宁觉非仰头看着阳光下白云朵朵,心情却已恢复了平静。其实他一直没恨过淳于翰。他虽曾凌辱过他,却不过是被他的两个哥哥算计。过后,他为他拉来宫中御医为他诊病,又送来无数宫内良药,算是救过他一命吧。再说,按现代的法律,他还未成年,即使杀了人都不会判死刑的。宁觉非心中的恨意从未涉及到这个孩子身上,否则无论荆无双怎样说,他也不会冒险来救的。刚才如果不是被他吵得心烦,还不知避忌地提什么“第一次”,也不会对他动手。

        游虎听他不吭声,手势极尽轻柔,嘴里的话也很温和:“他毕竟是王爷。”

        宁觉非不屑地说:“王爷又怎么了?他除了会投胎,我没看出还有什么过人之处。”

        游虎一听,却笑了起来。

        刚包扎完,便听到一旁传来淳于翰怯生生的声音:“小楼,我对你是真心的。”

        游虎脸一沉,看向走上前来,眼巴巴盯着宁觉非的淳于翰,沉声道:“王爷请慎言。”

        “怎么了?”淳于翰看着游虎,一脸不解。“他是小楼呀,我……”

        游虎打断了他的话,重重地说:“王爷,殷小楼已经死了。一个多月前,江月班为他发丧的时候,你不是偷偷跑去看过了吗?”

        “可是……”淳于翰看了看游虎,又看向宁觉非,满眼都是迷茫。

        游虎这时已替宁觉非包扎好了伤口,似是想扶他靠着石壁休息一下。宁觉非轻轻地挡开了他的手,自行往后退了一步,靠向了山壁。

        游虎没动地方,清晰地对淳于翰说道:“这位先生,就是在剑门关单骑退敌,名扬天下的壮士宁觉非。”

        他这话一出,淳于翰和紧跟在他身后的那两名御前骁骑卫都是一惊,随即那两名身手不错的侍卫看向宁觉非的眼中便满是钦佩之意。

        淳于翰喃喃自语:“宁觉非?真的吗?”

        游虎抢着道:“当然。王爷,你莫要再糊涂了,把那……那人的名字用来称呼宁先生。宁先生大好男儿,英雄盖世,你若如此,实在是太……有辱于他。”

        淳于翰这才听懂了一些,虽还不明白怎么这人与殷小楼长得如此之像,但确实觉得自己不应以一名倡优的名字来称呼如此英雄,立刻敛首为礼:“宁先生,是小王失礼了,请先生莫怪。”

        宁觉非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宁某也有些鲁莽,还望王爷见谅。”

        “王爷先去歇息片刻,我们马上就要上路。”游虎对那两个骁骑卫使了个眼色,那两人便带着淳于翰离得远了些。

        宁觉非手上仍然拈着那把匕首,却只是轻巧地把玩着,等着游虎开口。

        游虎看着他,眼神无比复杂,半晌方道:“殷小楼已死,一个多月前,由武王出资,江月班隆重发丧,将他葬在临淄西郊。那儿山青水秀,也是一块风水宝地。武王并设计抓住了伪造证据陷害江月班的人,亲为江月班平了冤,以重金相赠,放他们回了江南。”

        宁觉非看着手中在阳光下闪烁着刀光,过了一会儿才抬起头来看向他:“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游虎一脸耿直,不善作伪,便实话实说:“腊月二十九,景王前来时,带来了家父的书信。”

        “令尊怎么知道这里有我这么个人?”宁觉非的声音一直低沉,似漫不经心,却让人绝不敢轻视。

        游虎道:“是我自见过宁先生后,心有所疑,便写了信,还叫人画了幅先生的像,一并送回去,报告给了家父。”

        “哦。”宁觉非抬头看向远方,脸上没有一丝表情。“我大哥什么时候知道的?”

        “就是……北蓟大军前来进攻的那一日。”游虎极为小心地察看着他的神情。“我觉得还是应该上山,告诉内兄。”

        “哦。”宁觉非忽然觉得有些疲倦,不想再问下去。

        游虎却道:“大哥当时听了后便说,无论你是什么人,都永远是他的兄弟。”

        宁觉非看了他一眼,却冷淡得很,只是立起身来:“我们走吧。”

        游虎有意无意地挡在他身前,轻声道:“宁先生,家父在信中说,先生雄才大略,智勇双全,深令家父仰慕,还望先生不计前嫌,入朝为将,定能建不世之功业,封公封侯也是指日可待。”

        宁觉非站了一会儿,淡淡地道:“游将军,令尊的好意在下心领。我是个粗人,但好像连圣人也说过: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游虎一怔,便不再多说,只打定主意先回城中再做计较。

        经过短暂的休息,几人的体力都已恢复了不少。

        宁觉非仍然让淳于翰骑上“烈火”,却拒绝了游虎让他也骑上去的提议。他自马侧的小布囊中拿出夜里换下的银灰色外袍罩在身上,遮住了半身艳红的血迹,这才随着“烈火”往前奔去。

        一路再无事故,也没遇见任何人。

        日影西沉时,他们望见了山岭上的燕屏关。

        “烈火”的颜色实在醒目,一直在关上遥遥观察的士兵立刻飞报下去。不一会儿,城门大开,一小队骑兵冲了出来,为首一人便是荆无双。

        此时,他仍然穿着银衣长衣,一手勒缰,一手却握着一只金色长枪,在夕阳下显得英气勃勃,十分英俊潇洒。

        已经走到山腰上的这一行人便停了下来。

        宁觉非不由分说,便从马上将淳于翰挟了下来,放于地上,动作并不粗暴,脸上却也看不到温和。

        荆无双策马奔到近前,简直是欣喜若狂:“铁虎,王爷,兄弟,你们回来啦?”

        游虎笑着点头:“是啊,多亏宁先生慷慨相助。”

        荆无双一听他说“宁先生”,顿时明白了,立刻一脸担忧地看向宁觉非:“贤弟,你……还好吗?”

        淳于翰这时见已脱离险境,倒是恢复了神气,闻言在一旁笑道:“宁先生为我挡箭,受了伤,游将军定要为他好好治疗。”

        游虎立即抱拳道:“是,王爷。”

        荆无双一听,立刻纵马向前,往落到最后的宁觉非奔来:“贤弟,你受伤了?要不要紧?”声音里满是焦急。

        宁觉非却是郑重地对他一拱手:“大哥,觉非当日与你结拜,未说实话,还请大哥原谅。”

        荆无双一脸的焦虑担忧,奔到近前,便向他伸出手去:“贤弟,你有苦衷,我早已看出。你既不说,我自是不会问。但愚兄已向贤弟表明,无论如何,你永远都是我的兄弟。”

        宁觉非闪身避开他的手,拉马往旁踱了几步,这才认真地说道:“大哥,今日我替你救回景王与游将军,是为报你结义之情,收留之义。在卧虎山上的这两个月,是我这一年多来最快乐的日子。但觉非身份暧昧不明,再留下来,恐会连累于你。与其到时令你为难,不如我们就此别过。大哥,青山长在,绿水长留,咱们后会有期。”

        荆无双已是听得面色大变,闻言之后,当机立断,纵马过来,拦住了他的去路。

        “兄弟不可如此。”荆无双看着他,眼中满是忧虑、责备。“兄弟这是说的什么话?既然咱们已对天结义,自是同生共死,怕什么连累?兄弟,你不似如此鲁莽之人。现在,你身上有伤,外有北蓟大军压境,你能去到哪里?”

        宁觉非轻笑:“大哥这却不用担心。我的伤不过只是皮肉之伤罢了,大哥给点伤药予我也就行了。至于北蓟大军么,我不过一人一骑,很容易穿过他们的封锁的。”

        “不行。”荆无双想也不想,立刻反对。“贤弟何苦如此?竟是不顾性命地要离开?”

        宁觉非脸上的笑容一敛,眼光缓缓地扫过前面的淳于翰、游虎、御前骁骑卫、南楚军士、卧虎山好汉,再望向燕屏关的城门,半晌方道:“我不想再踏进南楚。”

        荆无双一愣,心中千回百转,竟是无话可劝。

        正在这时,游虎踏前一步,沉着脸看向他:“请宁先生三思。”

        宁觉非望向游虎,与他的目光对视半晌,眼中忽然精光一现,冷笑道:“如果我坚持离开,游将军是不是准备杀了我?”

        游虎略思片刻,便向他抱拳施礼,随后挺立在那里,光明正大地说:“宁先生对我和景王有救命大恩,游虎心中对先生既敬且佩,本不应相强,但若先生竟欲相助北蓟,那就莫怪游虎失礼了。”

        荆无双闻言大惊:“铁虎,你……”

        游虎不去看他,只是定定地看向宁觉非,诚恳地道:“宁先生,你有伤在身,不宜独行。况且北蓟豺狼心性,待我南楚人凶恶无比,先生怎可无故涉险?游虎镇守燕北七郡,职责所在,还望先生成全。”

        宁觉非瞧着游虎,静静地说:“游将军既知我是谁,自也应知道我为何不愿再踏入南楚一步。”

        游虎一听,眼中忽地闪过一丝羞惭,却朗声道:“过去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宁先生英雄之名如今已传扬天下,今后只会万民景仰,绝不会有丝毫的不敬。”

        宁觉非冷笑一声:“你们用此法,遮的不过是朝廷的羞,与我何干?”

        荆无双却十分认真地问道:“贤弟,难道你果真想去相助北蓟?”

        宁觉非转头看着他,却不由得失笑:“北蓟人我一个都不认识,助他们作甚?只不过天地之大,我也不必非得呆在南楚吧?”

        荆无双这才松了口气,脸上重又浮现出那缕温暖的笑容:“既然如此,贤弟,咱们还是进关后再说吧。你就算要走,等养好了伤,再走也不迟。”

        宁觉非勒马立在那里,思虑半晌,没有言语。

        第十九章整个世界忽然变得很安静。

        水晶一般的空气里,金色的夕阳照射着立马不动的宁觉非,只觉得他那略显苍白的脸上满是飘逸出尘的平静,却又是凛然不可侵犯。

        宁觉非深深地呼吸着初春的空气,只觉得清新怡人。

        山下连着草原,再过去又是群山,却让他感到自由的气息迎面扑来。他轻轻地笑了起来。

        这里别说那些从来没有见过他的人了,便是荆无双都很少见他发自内心地笑过,此时均不由得呆呆地看着他,心里觉得迷惑起来。

        宁觉非温和地看着荆无双,轻轻地说道:“大哥,我的伤不碍事,这就走了。”

        “你……”荆无双叹着气,又是担心又有些无奈。“兄弟别太固执,养好伤了再说好吗?”

        宁觉非微笑着,心平气和地说道:“大哥,即使回南楚,兄弟也不会再呆在这里,必会立刻离开。所以,进不进那道墙已经不重要了。”

        游虎却上前了两步,紧张地说:“宁先生,请你还是跟我们回城吧。”

        宁觉非转头看向他,眼中映着晚霞,却是神采熠熠。“游将军,”他淡淡地道。“我在西武的万马丛中也无所畏惧,来去自如。今日这里不过区区十余人,你自忖能挡得住我吗?”

        游虎却凛然道:“明知不可为,游某也要为之。无论如何,游虎都要留下宁先生。”

        宁觉非双眉一挑,淡然一笑:“那就试试看吧。”

        随即,他转头再看向荆无双:“大哥,你是要帮他吗?”

        荆无双顿时呆住,看了看浑身绷紧的游虎,再看了看轻松写意的宁觉非,心里左右为难。

        宁觉非哈哈大笑:“大哥,你看你现在就已经在为难了。若我回去,让你为难之处只有更多。今日就此别过,我想朝廷为了我,定会为你荆家平冤,召你入朝。大哥忠心为国为民,兄弟十分佩服。但觉非心中并无家国之念,只想浪迹天涯,四处瞧瞧。我不劝大哥,大哥也勿再劝我。以后有暇,定当再来探望大哥。”

        荆无双看着他坚决的眼神,终于叹了口气:“好吧,兄弟多保重,我让他们拿伤药和吃食来,再拿点银子给兄弟带上。”

        宁觉非对他一拱手:“多谢大哥。吃食都不用,银子更不必了。大哥忘了我还是‘万里独行’田伯光。”

        荆无双向他笑了笑,对着那边的陆俨叫道:“拿些伤药过来,还有干粮和银子。”

        这时,淳于翰“咦”了一声:“原来你就是那个独行大盗啊?”

        宁觉非瞧了他一眼,却没吭声。

        淳于翰笑道:“宁……先生请放心,劫了几个为富不仁的财主,也算不上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宁觉非却似不想与他多说,只是拉着马缓缓退后。

        游虎又往前踏了一步。

        宁觉非忽然转头盯向他,身上弥漫出一股凛冽的杀气。他冷冷地说道:“游将军,奉劝你一句,还是赶紧护着景王入关吧,否则,只要你跟我一动手,我说不定就杀了景王。你现在第一要紧的事,是护着你家的王爷。若要追杀宁某,也不必忙在一时。”

        游虎一怔,立刻退了回去,护在了淳于翰身前。

        这时,陆俨已经将伤药和碎银拿了过来,却说道:“大家都没有带干粮出来,银子也只有这一点。”

        荆无双点了点头,陆俨便过去将一包伤药和几块银子递给了宁觉非。这位粗豪汉子的眼中全是敬佩:“田……那个……宁兄弟,以后记得回来看看我们。”

        “放心。我一定会的。”宁觉非接过东西,对他笑着点了点头。

        荆无双纵马过来:“兄弟,我送你一程。”

        宁觉非这时便不再避开,却对他摇了摇头:“不必了。我估计这时北蓟军队已发现游将军和景王已经逃出,只怕顷刻间便会卷土重来。大哥还是回去吧。”

        荆无双十分担心地道:“若是北蓟大军来攻,兄弟却如何躲过?”

        宁觉非放眼看向无尽的群山,笑道:“不走大路即可。”

        荆无双摇了摇头,只得笑着说:“兄弟盖世英雄,大哥便有万般不舍,也只好放你走了。”

        宁觉非看着他趋身过来与自己道别,心里也有些伤感,于是迎上前去,与他拥抱在一起。

        “烈火”与荆无双的玉花骢早已厮混得熟了,此时两匹马也回过马头,亲热地相碰着。

        游虎犹豫半晌,终未下令截杀。

        众人其实早已听闻宁觉非当初在剑门关的壮举,早已对这位堂堂好男儿钦佩不已,此时又冒险救回了自己和景王,自己却下令杀他,未免让人觉得自己不仁不义,再说,宁觉非刚才的威胁绝非虚张声势,他真能在顷刻之间取景王性命,自己现在的第一要务也确实是护住王爷。

        待他这种种心思转完,宁觉非已放开了荆无双,又抱拳对一众卧虎山好汉施了一礼,朗声道:“咱们就此别过,诸位哥哥保重。”

        那些人也连忙对他抱拳还礼,七嘴八舌地说:“兄弟多保重。”

        宁觉非再看了一眼荆无双,却没再多说一句,双腿一夹马腹,便冲下山去。

        荆无双一直看着他迅疾地驰下山脚,奔过平原,这才叹了口气,回身对游虎道:“铁虎将军,咱们赶快回城吧。王爷也累了,回去赶紧吃点东西,就歇息了吧。”

        众人这才回到城内,关上了重重的城门。

        夕阳已经西下,薄暮冥冥,夜色很快就会笼罩下来。

        宁觉非便回马进入山中,找了一个山洞,割了些干草枯枝,顺手以飞刀猎了一只野兔,便用火折子引了火,烤了兔子吃下,便倒在草堆上,和衣而卧。

        这一夜,他睡得很踏实,等到醒来,已是天光大亮。

        走出山洞,只闻得空山鸟语,宛转动听,树上不时有松鼠跑过,见到他的马,好玩地停下来瞧了瞧,然后才迅速地走了。

        宁觉非从树上抓了一捧雪,塞进口中,只觉沁凉纯净,竟似有微微的甜味。不由得想起,过去搞生存训练的时候,喝过的雪水似乎都没这么干净。来到了没有一点环境污染的古代,总还是有些好处的。

        想着,他上了马,顺着时隐时现的山间小路往前走去。

        走了一个多时辰,“烈火”对这种慢悠悠的散步似乎不耐烦起来,不时地喷着响鼻。

        宁觉非笑道:“好,‘烈火’,咱们跑起来吧。”

        “烈火”顿时大为兴奋,前蹄腾空而起,随即向前蹿去。

        宁觉非本就无事,也就由着“烈火”的性子,不辩东南西北地一阵狂奔。

        阳光明媚之下,风声呼呼,宁觉非却是愉快地笑着,看着四周的风景。

        “烈火”奔着奔着,已是跑上了一条土路,便沿着路往北疾驰。

        正奔着,路上忽然横起了两道绊马索。

        宁觉非眼疾手快,手上一提缰绳,身子往上一长,“烈火”腾空而起,竟然将相距不近的两道绊马索一起跃过。

        宁觉非根本不回头查看,一边催马向前急驰,一边迅速查看着两边的地形。

        这时,身后传来了两声沉闷的号角声,接着,前面也有号角声响应。

        宁觉非略略一看前方,便当机立断,拉马往一旁的山中蹿去。

        前面,澹台牧正率军重回燕行关,这时忽然听到号角的召唤,接着转头便看到了那匹马,并且也看见了马上还有一个人,于是更不打话,拨马便追了过来。

        那在道上使绊马索的几个士兵一见是他,立刻俯伏在地,大声报告:“陛下,我们远远地看见那匹红马甚是神骏不凡,便想擒住了献给陛下,不过,因事起仓促,只来得及拉了两道绊马索,却给它逃了。”

        澹台牧不及细问,只对后面一扬手:“追。”

        千军万马便冲进了山中,朝着红马逃逸的方向追去。

        宁觉非虽是早行了片刻,但因不熟此处地形,在林中迂回绕了一段,这才上到山顶。此山不高,山梁上却没有树木,很是平坦。宁觉非便索性不藏不躲,只是催马急驰,在山梁上飞奔。

        澹台牧一马当先,却是紧追不舍。

        在他后面,只有十余名将领和他的数百名亲兵才有好马和精湛的骑术,勉强能够跟上。

        宁觉非下了这座山,又奔上前面一座更高的山,百忙中回头一望,不由得好笑。很像赛马啊,过瘾。

        这时,后面的追兵已看清楚了他的南楚装束,有将领大叫道:“那是南朝探子,放箭。”

        澹台牧却沉声喝道:“不许放箭,捉活的。”

        宁觉非一听,纵声长笑,清亮豪迈的笑声在山岭间不断回荡,久久不息。

        澹台牧凝神看着前方,自言自语道:“不料南楚竟有此等人物。”

        他身后的一位将军道:“陛下,他是往山顶上去的。那里便是有名的鹰愁涧,他定会无路可走。”

        澹台牧边追边点头:“好,务必生擒。”

        后面的数百名北蓟将士立刻应道:“是。”

        宁觉非骑着“烈火”,往山上一路狂奔,直觉得痛快淋漓,全没将身后的追兵放在眼里。

        待得顺着山势划过一个圆弧,将到山顶时,他已看到前面无路,与对山之间有一道万丈深渊相隔。一瞥眼间,他便大致估出两山的距离。掂量了一下,他回手一拍马臀,笑道:“‘烈火’,冲过去,你一定行的。”

        “烈火”长嘶一声,早已跑得兴发,四蹄生风,越来越快,到得崖边,它没有丝毫犹豫,便腾身而起,如一道惊虹划过长空,随即稳稳地落到对面。

        宁觉非早已将浑身肌肉绷紧,虽伏在“烈火”背上,却是身轻如燕。待得“烈火”脚踏实地,他轻轻勒了一下马缰,容“烈火”又跑了一小段距离,这才停下,将马徐徐带回。

        一人一马便挺立在崖边,充满挑衅地望向对岸。

        澹台牧和他身后的所有人都看到了那道破空飞越的红色闪电,真是有着令人惊艳的风姿。他们奔到崖边,却不由得齐齐勒马,都没有把握越过这么远的距离。

        澹台牧立马崖边,沉沉地看着深渊那边的人与马。

        只见那红马气定神闲,斜斜地睨着他胯下的追风驹,竟仿佛面带嘲讽,大为不屑。那追风驹顿时焦躁起来。澹台牧只得奋力勒住,才让它稍稍平息一点。

        那马上的人非常年轻,身着普通的银灰色夹袍,气势却犹如猎豹一般。乌发随意一扎,披在脑后,又显得很是潇洒。正对着他的那张脸如玉一般完美无暇,那双亮晶晶的眼睛里全是笑意,大有“有种你就过来”之意。

        澹台牧忽然心头一热,回身道:“让开。”

        众将全都明白他的意思,显然他想退回去,然后再冲过来,最后纵马跳过去。

        大家全都心意相通,挡在他面前寸步不让。“陛下三思。”众人齐声道。

        宁觉非看对方那骑在黑色骏马之上的人头戴羽冠,身穿金甲,本就觉得此人身份必非常人,此时听到大家叫他“陛下”,自然便明白了,此人便是北蓟皇帝澹台牧。

        那澹台牧看到手下将领和诸亲兵的神情,知道他们不会让自己冒此奇险,只得无奈地作罢,转头看去,半晌都不知该有何言语。有心结交,对方却是南楚之人,南北关系早已势同水火,两国百姓都从不来往,却如何与他结交?若说生擒,那已是天大的笑话了。放箭吗?实在是不舍。千万个念头在心里倏忽来去,脸上却仍然不动声色。

        宁觉非看了一会儿,已确知他们不会过来,不由得大笑起来,随即拨马便走。

        “烈火”也自得意洋洋,瞧了对岸的黑马一眼,一声长嘶,便纵身飞奔出去。

        这边的众人看着那一人一马犹如一溜火焰,熊熊燃过山岭,直没入茫茫林海。

        “好马。”有人赞道。

        “好汉子。”另一人又赞。

        澹台牧看着对方消失的方向,沉声道:“立刻传令下去,正要去攻燕屏关和燕行关的军队改变行动,将此方圆五百里地团团围住,再令正攻其他五郡的大军兼程赶回,将这里重重包围,务必给我找到这一人一骑。”

        “是。”身后人得令,正要飞奔去传令,澹台牧又叫住了他。

        “要我军中每一人都记住,不准伤这一人一骑分毫,一旦发现,只需围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