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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宫梦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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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章

书籍名:《清宫梦萦》    作者:飞飞粒粒闯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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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过片刻,烟玉复推门而入,手中端着托盘。她手脚利索的将几碟小菜布妥,添上玉琼,便退至珠帘后琴室,取下琴案至于桌前,指下轻轻抚过,一串音律如水流溢。

        琴是最寻常不过的桐木七弦落霞古琴。

        “铮——”地一声,烟玉拨动琴弦,缓缓散起。

        允禵微微蹙眉,却也不再出言,自顾端起面前酒盅。

        仿佛一卷泛黄的水墨画徐徐展开,空山幽谷石缝中一株兰花迎风绽放,淡雅清香直坠人心底,叫人四肢百骸都为之舒展。

        允禵不由合上眼。

        琴音初时悠缓,如山谷云雾,若有似无,挟着兰芷芬芳随风飘来,迎于鼻端,萦之心腑。反反复复,欲走还留,忧伤淡如水汽,却无孔不入,尚未觉察,已湿透衣襟。

        忽而琴音陡转激昂,刺破云雾,徒见飞瀑奔腾而来,宕跌直落,磅礴狂放。久久复又幽幽归于宁静,平添了几分从容,缓流转出,若一江秋水逝去,落日斜晖映照青山远黛。琴声愈缓愈静,起起落落,沉静苍远,琴行至此,便如月跃海面,天涯海角,共此良宵,琴音悠然而绝。

        许久许久,允禵方一声长叹,徐徐睁开双眼。她弹的是孔子所作古曲《碣石调.幽兰》。当年孔子周游列国,却无一国肯重用他。归途中见到幽谷盛开兰花,于是感慨道:兰花本是香花之王,如今却和杂草丛生一起,正如贤能之人,生不逢时。孔子心潮澎湃,即兴弹琴而创一曲幽兰。

        允禵面上掠过一阵牵动,倾身犹微微颤抖,举壶自饮。

        琴声重又响起,两人互不言语。

        他一杯杯饮,她一曲曲弹。

        “你知道吗?爱能叫一个人变成傻子。”允禵似自言自语。

        琴声戈然而止。烟玉起身撩帘而出,执袖为允禵续斟一盅。

        允禵抬眸见她一身西洋软料制的素色衫裙,外罩白狐坎肩。长发只挽了个最简单的髻,眸如潭水沉静,菱角似的红唇未语先笑,虽无半分珠簪点缀,已是明艳照人。

        “难道这世间还能有什么人可以经得住贝勒爷百折不挠又霹雳万钧的攻势?奴家想,纵然是冰也化了,铁也熔了,更何况是人!”她抿唇夸张道。

        他摇摇头,一饮而尽。

        “可是爱一个人有多美妙,它会让你快乐似飞天。”他低声得宛如说于自己听,“所以,纵然明知荆棘遍布,仍一意前往。尤其是我,那时简直是——不知畏惧。”

        “贝勒爷——”烟玉欲言又止,原来他是一个感情那般执着的人,她为他那黯然神伤所动容,似有话说,但——终究还是未曾说出,顿了顿,又斟满酒盅。“爷,何必再想从前,想——也无益。”

        是啊,想也无益,徒添悲伤。从前守着她的那段日子有多快乐,有多美好。现今想起,恍惚得他不禁质疑,那些美丽往事是否真的曾经发生?允禵心头猛一紧缩,刺痛难当。

        “你相信吗?这世上有个女人无论我怎样对她,她都冷如铁石,可我还是放不下她,象我这样,是不是——很好笑!”

        “只要自己心中觉得不可笑,那便是值得!”她肯定道。

        允禵皱眉思索。

        “可这般岂不太傻?”他醉意渐浓。

        “值不值得,愿不愿付出,傻不傻全是自己感受,又何关他人眼光!”

        允禵惨然一笑,望着桌上的烛火沉默不语。

        烟玉见他神色越加凄凉,心头暗叹,柔声劝解道:“爷,凡事只要存着一线希望,便不该放弃。世间物,人心最难测难懂。彼此间总隔着太多俗事尘务,与其为难自己,不如放手追寻,或许彼时彼刻与今时今刻,答案会不同,也许会出人意料。”

        允禵缓缓抬起头来,正对上烟玉鼓励的眼神。

        烟玉展颜一笑,红唇微启:“人活一世,总不要留下遗憾才好。”

        “不留遗憾——”允禵喃喃自语,他头痛欲裂,休息会,他太累了,休息会就好了……

        “琬,我知道,你心里只有他,你还在恨我,不想见我,可我不行啊……你不知道自己有多好,别人怎比得上你半分?你恨我,你不要见我,都是对的,原是我不好,我害了你,又害了忻圆……可你不知道,从前你离得我那样远,你眼里,你心里只有他一个。我无路可走,我做了,我不后悔,不后悔……若不是那样,你怎么能够留在我身边那么多年……你恨我,那又如何?你恨我——可心里也总算是有了我,那时我快活得很,想着慢慢的,总有一天你会喜欢上我,后来我们叁个有多好……可你用自己的命来逼我放手,我能怎么办?宛琬,宛琬,他夺走了我的一切。我不能再没有你了,我后悔了,怎么办?我后悔了,我要你,我要你,你说我该怎么办?怎么办?”一行清泪滑过眼角,允禵双目紧阖,绝望低泣。

        朦胧中,她一颦一笑,历历在目,唇角含笑,眉梢轻皱,一个个影像霸道的,疯狂的,执拗的,坚韧的冲入,将他心里面所有空间全部占据,满满的只留下她一个!可笑吧——险山恶水边疆,他以为自己横刀立马,早已练就死生不惧,到头来,面对着她,却如此胆怯懦弱。好笑吧——戎马生涯,一生功名,到头来,空怀凌云之志,空负满腔柔情,放手,后悔,懦弱,勇敢……宛琬,宛琬——从来都只是为她。

        下雪了,天黑黑的,有些冷,允禵不禁抱紧双臂。前方隐隐约约似有光亮,眯细了眼瞧,原是有人举着灯笼。眼前弯弯曲曲有条道路。环顾四周,探指不见,他不由自主踏着那条小道,向着前方唯一光亮处行去。突地一阵狂风袭来,风沙蒙灰了他的眼,他手忙脚乱,抹袖遮挡,前方哪还见人影?心一急,一脚踏出,脚底突然陷落,身体直直坠下……

        “啊!”允禵伸手乱抓,霍然坐起身来,垂首喘着粗气。这一觉似乎睡了很久很久,又像只刚刚躺了一会,他只觉四肢酸痛无比。

        烟玉起身,关切道:“爷是不是做噩梦了?梦都是相反的,做不得数。”

        允禵这才看见身边女子云鬓松散酥胸半裸,漆黑浓眉紧紧蹙起,他完全想不起发生了些什么。如火烧身,允禵暗叫糟糕,若是叫宛琬知道,她定然不高兴,他猛掀被褥,起身下地,方醒悟如今宛琬又怎会在意他与谁在一起?也许,还巴不得,心一点点冷下,手却还是推开正欲伺候他着衫的烟玉,自顾穿上外袍,扔下银票,没再看一眼的夺门而去。

        允禵走出院子,自己原来已待了很久,院外积雪埋过靴背,白花花的有些晃眼。四下静极了,天地如此辽阔,他却如此孤独。他眯起眼睛,吸了口寒冷的空气。不禁又抬首望天,点点疏星中浮现出她清丽却冷漠的容颜,他的心底似有两股背道而驰的力量各自拼命拉扯着,他到底该怎么办?怎么办?允禵摇首摔去胡思,不,不,他不能再想了。

        十四贝勒府。

        福晋梳洗罢便回厢房歇息,上了床,两眼睁睁却是睡不着,心莫名慌慌乱跳。“彩儿,爷有没有回来?”

        彩儿忙披衣起身回道:“主子,戌半叫人去瞧了,说是还没回呢。”

        “那你出去叫人预备下,我要过去瞧瞧。”

        彩儿唤小丫鬟们入内伏侍,起身出去吩咐几句。入内见福晋已着好衣,便道:“主子,外面还下着雪,天阴着呢,还是再加套毛毡的吧。”

        福晋点点头,随即有人上前替她换了衣衫。彩儿手搭着件雀毛大氅,替她披上身。

        “少些人,就你和嬷嬷跟着便行。”福晋道。

        “是。”彩儿应了,便随之走出去,走至厅前,唤了嬷嬷,打开青绸油伞,出了厅堂。

        外面已有小厮们停轿伺候着。彩儿携了福晋坐上,嬷嬷放下轿帘,方命小厮们抬起,由后廊往西而去。

        自允禵回京后,他便一直留宿在凤鸣居旁书斋那。

        轿子直至仪门前方停下,彩儿先下,扶出福晋进入院中,才入正室,早有书僮丫鬟迎上。

        福晋随问了几句,便命人出去,独自在外书房中等着。不知过了多少个时辰,突然听见声响,她抬头一看,进来的果然是允禵,面色似乎有些憔悴。

        福晋站起身来,“爷,你怎么才回来?”她见允禵面色苍白,于是上前扶住他,隐约间闻到他身上传来酒气。“你喝酒了?”

        允禵摇头,强笑了一下道:“我没事,只是有些累了。”似没注意到她是深夜等候在此,便轻推开她,进了里间暖阁,关上房门。

        留下福晋一人伫立原地。

        允禵掩上房门后将背依靠在门上,不知是一路跑得太疾,还是酒的缘故,感觉身子轻飘飘的,连神智都有些模糊了。

        半响,也不点灯,他摸黑走去,躺上了床榻,眼睁睁地望着帐顶,沉淀下去的绝望、羞辱、伤心、懊悔等等情绪又齐齐涌上心头。

        黑暗中往事一幕幕重闪眼帘,美好记忆不过是瞬间。只是长长十多年岁月,他已用尽生命中所有力气,爱恨痴狂到头来难道终是要化成灰,随风而去?不甘啊!一切可还有转圜馀地?!

        风雪簌簌,扑拍窗棂。允禵躺在黑暗中聆听着声响,情绪渐渐平静下来。他觉得冷得厉害,便伸手拉过被子盖在了身上,冷,还是冷得厉害。明日,待明日太阳升起时可会暖些?迷迷糊糊中,他昏昏入睡。

        静夜中,福晋推门而入。

        允禵双目紧阖,唇瓣摩擦,苦恼地言语着:“有什么了不起,你走开,我不要再见到你。我要忘了你,忘了你……怎么你又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