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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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朋一位英国朋友叫马克,据说他跟马克的交情已有多年。
我们经常听到他这样大声嚷嚷:“马克这小子昨天夜里三点找电
话把我吵醒了,一问,他在哥本哈根喝多了酒,说要劫持架飞
机过来看我。哈哈哈哈哈。”诸如此类的消息特别多:“马克在
日本跟一个尼姑好上了。”“瞧见身上这件T恤吧,马克寄过
来的,这个图案是牛津大学的标志。”……
不是说他吹牛,我知道那个马克。有次正好我去王先生家
找一本书时,马克来电话了。王先生拿起话筒后一下子激动非
凡,满脸的青春痘都熠熠发光,他一迭声高叫:“哦马克,哦马
克……”然后用一种显然装饰过的(装饰得更有牛津味)英语
热烈交谈起来——为了避免他接完电话后再宣布消息,我悄悄
地离开了。在回家的路上我不禁打了个寒噤,我的这些同胞怎
么啦?
1995年在北京惠侨饭店,我认识了一位其貌不扬但据说诗
歌写得极先锋的女诗人。她旁若无人地说话,从一个话题跳到
另一个话题:“五月份我从加拿大回来——先去的美国,呆了三
个月,过边境去加拿大——啊,我从没有看到过那样美丽的天
空,还有那种气候——从来没有过——好像上帝过于偏爱他们
……”
写起来像一个杜撰的讽刺小品,但我一点都没有添油加醋,
女诗人就是这么说的。我不想再去描绘她说话时那种痴迷的表
情——笔力不逮——反正她眯着眼睛,似乎竭力要再让自己的
感受能与那里的天空气候再契合一次。后来我发现不对:电视
里不是经常报道美国什么什么地方暴风雪肆虐、冻死了多少流
浪汉吗?要开奥运会的亚特兰大据说夏天的气温也会达到摄氏
四十多度吗?也许那位女诗人去美洲时正赶上了好季节。但是,
中国显然也有这样的时候啊?她就那么轻易地下结论:上帝偏
受美国人。
不能否认,在中国人中间,确实有那么一小部分人——他
们恨不得能换掉自己的血,奶不能从来就不懂汉语;他们也是
种族主义的拥护者,只不过他们歧视的正是自己。我们还记得
多年前的费翔热。当这位三流歌星来到上海时,不知多少女青
年赶往万体馆想一睹这位有西方血统的歌手的丰姿。我记得当
时有一家报纸还刊登了这样的花絮:两个女青年站在印有费翔
照片的演出海报下,对费翔的眼睛到底是灰色的还是蓝色的争
执不下。
这是一种可怕的、致命的症结。这是另一类的中国人。这
种病有两大症状:一、在洋人面前,他们表现得唯唯诺诺,像
宋强所说的那样,极想变成奴隶,并且如果变成之后人喜若
狂;二、在自己的同胞面前,他们又出现了某种臆想,他们暂
时变成了洋人,汉语变得不流利了,有些关键的词必须要借助
其它语种的词汇才能使整个句子连贯起来。
今年三月七日,我去建国门外的国贸大厦与*国汽车公司
北京代表处商谈一笔广告业务。接待我的是一位中国雇员,这
位看上去不足三十岁的小伙子在我落座以后居然用英语和我交
谈——这使我大为惊讶——我有些不好意思地建议,问他能否
使用汉语,这样我们可以谈得更到位一些。他说:“在公司内部
必须用英语,这是老板的要求——而且我们也习惯了。”旖是然
这么说,但他还是很宽容,同意用母语与我谈判。只是在整个
过程中他不断地插入英语词汇。比如他转身吩咐一位下属(名
片上他的头街是副主管):“请递给我一张paper(纸)。”
我们的四大发明之一快要失去它原来的名称了。
我们的报纸上有不少文章都提及法国人是如何以自己的文
化传统为荣的,而且,他们捍卫法语的决心和自觉性都不能不
使我们感动。如果在法国你向一位老人打听道路,最好不要用
英语,那样的话他很有可能瞪你一眼然后拂袖而去。在法国请
使用法语——这似乎成了法国人的一个信条。不错,文明不应
该相互拒斥——但是,当某种文明开始对其他文明进行倾覆和
鄙夷时,我们就必须意识到自己具有这样的权利:捍卫自己的
文明!
前些日子,我在《小说选刊》上读到一篇小说,具体内容
忘记了,但里面有一个情节却引发出我的感慨:某外企老板特
别青睐他的一位中国雇员,并准备把他送到国外培训以便能回
来后担任更重要的职务。这位老板带着喜爱的雇员去吃西餐,不
厌其烦地教他如何使用刀叉,如何喝汤。当雇员用勺舀咖啡喝
时,老板厉声制止:“不对,把勺放到小碟上端起来喝——千万
要记住,没有那种喝法!”(大意)
西方人来我们中国用筷子是种什么情形呢?简单地说,怎
么拿的都有,怎么用的都有。他们一边哈哈大笑,为自己在异
国的种种尝试感到趣味无穷,一边把筷子并在一起去碗里捞菜
——而中国人则是宽容的,甚至根本不会想到去取笑他们。老
外嘛,用筷子笨拙一点并不丢份。那么,为什么我们去外国就
非得熟练老道得跟他们无异地使用刀叉,为什么非要把他们的
姿势和咀嚼动作模仿得维妙维肖呢?难道刀叉是文明的,而筷
子只是猎奇的对象?去他吗的吧!如果要谈文明,我只想说,刀
叉其实最落后于时代——我们的遥远的祖先在掌握了如何使用
铁器后,就是用刀切开野兽的肉在烘烤以后再叉起来吃的,西
方人只是把刀叉专门化,而且做得精致了一些,其间的进步并
没有质的飞跃。而对筷子的使用则不一样,它对手的要求很高,
对人的协调力也更苛刻——而且,它更具有艺术性以及对和平
的象征性的渴望。
目前,很多国内的宾馆都让自己的同胞寒心。你打一个电
话去宾馆时,接线生总是向你咕噜一句英语——有的还好一些,
后面接着来一句汉语:“你好,**饭店”。有的干脆就百分之
百地涉外了。你在前台订房时告诉你的是**美元/天,房间里
的订餐单上的目录总是先英语然后在括号里再写上汉语菜目
——走进宾馆你整一个在国外的感觉。我有疑问,如果这样理
解一个国际化大都市的含义是否太狭隘了一些?处处想到外国
方便,又处处给自己的同胞设置路障,这就叫走向世界?我
看还不如说走向丢人、走向失格更贴切。
对自身的血统不予认同,这是一种深刻的精神危机,我们
一定要意识到这种危机漫延的可怕后果。有很多喜欢舞文弄墨
的家伙到国外之后,很快就能弄出一串在国内畅销八方的书来,
什么《北京人在纽约》、《纽约上空的夜莺》,什么《曼哈顿的中
国女人》、《娶个外国女人做老婆》等等。从书外披露出的种种
情况看,全是精神失衡之后的自我补偿手段——在现实生活中
一败涂地,于是虚构了一个易于被自己操纵的世界;金钱、性、
豪宅、声名再加一点忧郁,利比多释放了,而且还成了旅美旅
澳什么的作家,真是一举两得。
还是我开篇谈到的那位王先生,他有一次醉后大哭:“呜呜
——呜,中国真他妈单调!这个土地上只有繁殖
就是不可能有爱情,人家马克的那种爱情在中国是找不到的呜
——”
王先生几次恋爱受挫,其心情可以理解,但把这种心情化
成愤恨一下子投向他生于斯长于斯的国度,那就只能从更深的
方面去找原因了。
王先生有几次谈到马克在泰国的艳遇,大致情形的这样的:
英国无业游民马克先生(据说其父的著名核物理学家)到
泰国旅游,觉得泰国真是男人的(特别是有钱的男人)天堂,他
尽情狎乐,与一个又一个东方少女相互使用性器官。但几天之
后也有些倦厌(体力不支可能是最重要听原因),于是买了机票
准备回国。在即将离开曼谷的前一天晚上,马克百无聊赖,于
是信步走到一家临河的小咖啡屋。当一位少女给他端上咖啡时,
他一下仿佛受到了电击,目光也呆直了——他从没见过这般清
纯脱俗的女孩,而且整 个晚上他都没能想出一句话来跟那位姑
娘说。在临离开之前,他终于下定了决心,在一张纸上匆忙写
下这样几句话:我叫马克——我马上要回英国——但我一定要
回来把你娶回去。他把纸条连同小费塞在那姑娘手里,然后便
魂不守舍地逃也似地走了。一年以后,马克果然又去了泰国。当
他来到那家咖啡屋所在街道时,一时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咖
啡屋不见了,那片位置上是新盖的一家饭店——这番景象使马
克头脑一阵阵发晕,几欲跌倒——他不另选择地走进了某家酒
吧,一杯一杯地给自己灌酒-这当儿,一双手从后面蒙住了
他的眼睛,一个轻柔的、天使般的声音低声唤道:“马克……”
结局是美好的:马克蓦然回首,然后便激动得大吼大叫;然
后他们紧紧相拥着去了宾馆,然后……马克完成了爱情,一个
人来了中国。
这位马克先生其实是一个大花花,他专门在第三世界的街
头、校园、饭店等场所转悠,遇到销有姿色的女孩便上前搭讪
问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