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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八章

书籍名:《梆子井》    作者:步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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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竟然和以前一样,我在这个厂子干了三个月临时工,拿了三个月十八块五,学了三个月炼胶,又被厂子一脚踢了出来。以前被厂子解雇总有一种失落,现在呢,倒有一种释然:终于脱离了那个黑糊糊的车间,再也不用拿十八块五了。任何事情也都看怎么想,就权当干了一个阶段临时工。所不同的是,临时工回去什么也没有,现在呢,却有了一纸被除名的决定,不过也正常,正式工怎么能随便被解雇呢?十八块五不用拿了,我想起了老李的话,但是必须有公社的证明,这也就是劳资组长让我回公社的原因!

        王干事把文件看完后说:“又被厂子除名了!你不好好上班,旷工干什么?”我不知该说什么。“算了,我也不说你被除名,除名太不好听,就还当你干了几个月临时工又回来了。”王干事的态度今天竟这么好,于是我问:“那现在我该怎么办?”“回家去呀!你放着好好的工作不干,还能怎么办?”“工作我已经联系好了,麻烦你开一下介绍信。”“介绍信暂时还不能开,像你这种情况,我们需要研究一下。”有什么研究的,劳资组长不是说,回来还按社会青年对待吗?“你是被厂子除名的,暂时还不能介绍工作,什么时候可以了,我会通知你的。”“要等到什么时候呢?”“等到什么时候算什么时候,你就权当退休了!”这是什么话?

        晓梅上班去了,今天她又成了早班。本来这个时候我也该上班的,可是……女儿也上幼儿园了,她已经两周岁了,可以入托了。晓梅的工资全交给了幼儿园,那么我现在回来吃谁的呢?我不能再增加晓梅的负担了,还是去奶奶那里吧。以前干临时工被厂子解雇,奶奶总是毫无怨言地接纳我,这次也不会例外!

        “奶,我不在那个厂子干了!”“咋又不干了?”“我不想炼胶,工资也太低。”“也是的,给你分个炼胶,还让你学徒三年。不干了就不干了,奶能养活你,奶现在在通宵食堂上班了。”“奶,你真的去通宵食堂洗碗了?”“都上了一个礼拜班了!你说让我去你们厂看大门,也一直不见你回来,我等不急就去了。”“奶,累不累?你要看不行,还是回来吧。”“一点都不累,说是八个小时,一会就完了。”“奶,八个小时咋能一会儿就完呢?”“报话大楼的大钟敲得快么,一会儿敲三点了,一会儿又敲五点了……”“奶,你还是回来吧。”“回来啥呢,刚去,还没挣上钱呢。”“奶,为了两钱,你就不要命了?”“我越干活还越精神,整天要没事干,我还不对了。”也许她说的有道理,由她去吧。“娃,你不干了也好,就呆在屋里,奶今儿上的是中班,你十二点就来接奶。你小舅说他接我呢,可接了几回也没接上,我知道他谈恋爱呢,绊住了。你甭来得太早,也甭太晚了,十二点就在门口等着。”奶奶说完就上班去了,我想送送她却没有车子,看来,是得买一辆车子了。

        时间还早,我又回到了晓梅这里。一进门,就见一辆崭新的车子,是二六型凤凰,我和晓梅都可以骑。晓梅走过来问:“车子怎么样。”我抱住她亲了一下:“我正想车子呢,你就买回来了。”“你不是说不要么,现在咋又是这个样子?”“要要要,谁说不要了!”“我想着你就会要的。”“当然要了,”我说:“今后我还要接俺奶呢。”“我就说咋这么高兴的,敢情是要接你奶呀,你奶在哪儿上班呢?”“通宵食堂,也在钟楼,也是十二点下班。”“那正好,你接你奶的时候也把我接上,你奶坐后边,我坐前边。”“那你不和俺奶见面了?”“你不想让我和你奶见面?”“怎么会不想呢!”是该让晓梅和奶奶见见面了!

        当我说了厂子的事情后,晓梅也很惊异:“你是正式工,厂子怎么能随随便便除名呢?”“除名了也好,就再也不拿十八块五了。”“那下来你打算怎么办?”“暂时什么也干不成,办事处不给开介绍信。”“办事处为什么不开呢?”我说了王干事的话。晓梅说:“那你就在家等一个阶段。可能也等不了多长时间,今天俺主任说,俺厂马上要招一大批临时工呢,说是支援唐山。”

        吃完饭,我回到奶奶家,小舅在:“今天晚上你去接你奶,我有事呢。记着,去早点,去迟了你奶可就走了。”小舅推着车子走了,我来到后院的阳台上看了会书。夕阳西下,我合起书眺望着终南山,西北那所著名的学府就在城墙的那边,那琉璃瓦的屋顶在夕阳中一片辉煌。我和她是这样近,可我要进去却似乎非得翻越这城墙不可!本来我们的距离正在一步步缩短:我终于有了工作,具备了进入这座殿堂的条件,可是突然间又凤云变幻!现在,我离她是越来越远了,那一片琉璃瓦也渐渐隐没在暮色之中。

        “通宵食堂”在钟楼的东边,位于繁华市中心。由于其独特的地理位置,几乎什么时候人都是爆满的。加之经营的品种又多为小吃,除了顾客也是叫化子进餐的地方。我来时已是子夜,吃饭的**已经过去,可门前的叫化子仍然坐了一排。大厅里杯盘狼藉,吃剩的饭菜到处都是。顾客已所剩不多,食堂已到了打烊的时刻。可奶奶仍在水池边洗碗,矮小的身子挂着硕大的围裙,白色的工作服污迹斑斑。那道水泥台上堆满了碗,歪歪斜斜的,有倾倒的趋势,奶奶的身子也向后倾,碗在胸前形成很高的一摞!水池里的水漫了出来,奶奶的脚一定湿了?她的手在水池里飞快地旋转,她的整只胳膊都浸在水里;水池下边一阵骤响,水笼头也跟着哗哗地响。于是,碗又在奶奶胸前形成很高的一摞,她的身子又往后倾。水泥台上又垒满了碗,但却清洁而整齐!

        “俺娃,你啥时候来的?”我的眼睛有点模糊,奶奶和碗都在我的眼前晃动。晃着晃着,奶奶的工作服竟变成了皮袄,上面还缠着五颜六色的绸缎;胸前的围裙也化作了牌子,上面写着“资本家太太王玉娥”。“邵主任……”邵主任怎么来了?邵主任说:“你把大厅的地扫一下去。”于是奶奶解了围裙,拿起苕帚来到大厅。“相公娃”正在收碗,有十六七岁。“你咋扫地呢,往人脚上扫?”这还得了,“相公娃”竟然敢给“资本家太太”发脾气!“你这个娃,怎么和老人说话呢?”“碍你啥事呢?马槽里伸出来个驴嘴!”“嗳,你人不大,说话还挺冲的!是不是想让我收拾你?”“你收拾谁呢。”“就收拾你,给俺奶道歉!”“咱不和他计较,他还是个娃呢,咱走。”奶奶扔下苕帚,大厅也和那些碗一样清洁。

        奶奶上了我的车子,挪了挪身子坐稳了。“奶,明天你就甭来了。”“咋不来呢,才来了几天,还没拿上工资呢。”“奶,这钱你挣不成,太累了!”“不累,这一天不是又完了。”“我在这儿看着呢,你还说不累。”“娃,趁奶还能干,给你挣点钱,今后娶媳妇——”“奶,我有媳妇呢,这两天你就能见到。”“真的?”“真的。”

        回到家,奶奶从提包里拿出一缸子面:“今后每天奶都给你带一缸子面回来。你小舅天天都去呢,去了我就给他弄一缸子面吃。”小舅的单位离食堂不远,奶奶在那里上班,他就去“搭了灶”。可是我吃着面,眼泪却滴进了缸子。

        奶奶睡下了,门口却有人喊:“地震了,这一次是真的!”于是院子的人纷纷向街上跑,有的甚至上了城墙,可是也不过是灯泡子晃了晃,床摇了摇,然后又复归平静。奶奶仍然睡着,我连地方也没有挪。象这样的有惊无险已经好几次了,每次都害得人们光着膊赤着脚往街上跑,可是蓝光却迟迟不见闪过!以致最后,出现了两种现象:有的不再往街上跑了,有的甚至期望地震,就象我。我觉得地震于我是一种最好的解脱:我现在没有工作,上不能孝敬奶奶,下不能抚养妻儿,还得靠奶奶洗碗养活,我活着还有什么用?可是地震呢,还是不见来!

        在家里呆了三天,小舅看出了破绽:“你怎么不上班呢,整天在家里呆着?”“娃不干了,娃嫌是炼胶。”“妈,这都是没有上山下乡造成的!炼胶又咋了吗,比农村强多了。他现在不干了咋办呢,谁养活他呢。”“我养活呢!又没让你养活,你说啥呢?”于是小舅又扒在奶奶的耳边说:“妈,你知道毛主席为啥让这些娃们都上山下乡呢?”“我知道,就是让娃们受罪呢!”小舅不再说了,奶奶却笑了:“整天说呢,我都听烦了。”奶奶走后,小舅却对我说:“你看你奶个老婆子现在都出去工作了,你精邦邦个小伙子却呆到家里。你就是不上班了,也该到办事处问一问,看有你的工作干没有。”。

        于是我来到办事处。“不告诉你了吗,暂时还不能介绍,啥时候可以了你再来。”出了门,又碰到当年那个闹着要回城的同学,现在他是真正地回城了,分的单位听说也不错。“是不是国测局?”“是国测局,单位倒不错,就是整天出差。你现在干什么呢?”我真不知该怎么回答。“你的精神状态不太好。”我的精神状态能好吗?同学们都有了好的前程和归宿,可我呢?最后听说三娃子也出来了,分到了西郊的一个大厂。

        回家后我万念俱灰!真是小舅说的:都是没有上山下乡造成的!但是世上没有后悔药可卖,现在呢,你就喝你自酿的苦酒去!窗台上,当年去精神病院开的那些药还放在那里,全是一些安眠镇静药。当初不过是为了那一纸证明,可大夫却当真地开了这些药。药已经发黄,而且也不满一瓶了,想必是小舅睡不着的时候吃了。那么,我现在活得这么窝囊,不如也吃上几片,如果能把我带到另外一个世界更好,不行的话,还得在这个世上苟活,总之,一切都听天由命!

        吃了几片,过了半小时竟毫无反应,又吃了几片,仍然毫无反应,最后一气全吃了,才有点昏昏沉沉。我躺下了,我来到了另一个世界!确切地说,我在喝药之前还把我短暂的人生作了一下回顾。这二十年来,我看到的竟全是一些丑陋的现象:在我懂事的那年就发生了百年不遇的大灾荒。庄稼颗粒不收,人饿得东倒西歪。奶奶说,那是遭年馑。秦秦他爸却说,都是浮夸风搞的。究竟是什么,我是分不清。只知道三娃子饿得只剩下两根筋了,张凤莲见了奶奶就诉苦。奶奶呢,整天提着豆渣,出入于她和舅爷的家。情况稍微好转了,又爆发了文化革命!奶奶被批斗,被游街,我也被当作狗崽子追着喊打。学业被迫终止了,从明亮的教室坠入了昏昏沌沌的社会。十二岁就体验了流浪的艰辛和少管所的黑暗。中学时代又在学工学农学军中完成了“学业”。参军令我激动神往,又令我心碎!“上山下乡”的凤雨没有洗礼我,我却饱尝了社会底层的辛酸。终于有了工作,却又得而复失。到头来,仍然象狗一样地在街头觅食:四处找工作,四处碰壁!总之,这个社会不需要我这样的人,我与这个社会格格不入!既然如此,我还有什么存在的必要呢?

        我喝完药,迷迷糊糊地过了奈何桥,来到阎罗殿。阎王问我:“你为什么要来这里呢?”“我不想在那个世上呆了。”“你不想呆就不呆了,有那么容易吗?你的阳寿还没有到,象你这种采取极端措施到这里来的人,我们一概不收!”怎么,阴间也唾弃我?“阎王,你还是收下我吧。你要知道,那个世界实在是不好呆!”“谁都知道不好呆,可还不都在那里呆着吗,你为什么就呆不成呢?”“那个社会不容我。”“社会是不会迁就你的,你只能适应社会。稍微有一点坎坷就跑到这里来,这里又不是避难所。你可知道,这里分了十八层地狱呢?”“我全知道,在阳间的时候我就听说了,这里的等级也是森严的,虽然如此,我还是觉得,这里要比阳间光明一些。”“一派胡言!”阎王厉声道:“阴间怎么会比阳间光明呢?阳间即使黑暗也是暂时的,总会有云开雾霁的那一天。你且慢慢等待,何必自寻短见跑到这里来!”“阎王,阳间的黑暗是深重的,我这一生怕都不会再有翻身的机会了,故而我心灰意冷,不得已才走了这一步。”“你是大错而特错了!我敢说,要不了多久你就会后悔的。世事的变化是莫测的,阳间看似黑暗,实则暗流涌动,我劝你还是回去,轻易不要走这一步。”“可我实在是煎熬不起了!”“有什么煎熬不起的!你今年才二十岁,对世事还缺乏领悟,有些事情并不象你想象得那么坏。况且,越是你煎熬不起的时候,光明也就马上会到来。象你这种没有一点忍耐力的凡夫俗子,我们阴间一般是不接受的,你还是回去吧。”说完,就命两个小鬼抬起我,不容分说地过了奈何桥,重重地把我摔在了阳间的地界上!

        “这药早都过期了。”朦胧中见小舅拿着药瓶子说道。然后,他又号了号我的脉:“脉也跳着呢,眼睛也睁开了。”“俺娃!”奶奶扑到了床前:“你有啥事想不开呢,非要走这一步?”“奶!”我抱住奶奶放声大哭。“俺娃,你有啥事就给奶说,甭憋在心里。是不是你小舅说你没工作?没工作的人多着呢,又不是你一个。你今后不准再说娃了!”奶奶对小舅说:“娃又没吃你的,你说他干啥呢?”“我就说让他到办事处去问一下。”“问啥呢,办事处都关门了!”办事处怎么会关门呢?“奶,我要到办事处去问一下。”“问一下就回来,奶给你做稍子面吃!”

        办事处大门旁贴着一张布告:“鉴于最近抗震工作繁忙,一切劳务介绍暂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