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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书籍名:《苦菜花》    作者:冯德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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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怎的,嘿嘿,”老号长脸红了,支吾着,“有这点改不丢的缺点。是小冯在家拿来点‘地瓜烧’①,嘿嘿。”

①地瓜烧——是农民用地瓜做的一种酒。在这一带一般人家都烧这种酒。

出去了。

“哦……走吧!上我家坐坐。你一个人在家怪闷的。走,你还没去过呢!”

“不去啦,校长。隔日再去吧。”

“咳,你这人,还要和我讲客气吗?快走吧!”老号长本不想去,可架不住王柬芝再三劝说,最后到底被他拉拉扯扯拖走了。

到了家,王柬芝先同他随便聊了一阵,推说上茅厕,就老号长瞅着这宽大的客厅,朱红的桌凳,雕印着花纹枝叶的茶几和器皿,雪白的石灰墙上挂着的山水画,心想:“这家伙到底是财主,真他妈的阔气!”他坐着坐着就有些不舒服,觉得没有在德强家里痛快,亲切。他想等王柬芝一回来就告辞走掉。

王柬芝回来时,一只手端着盘子,上面摆着好几碟子凉菜;另只手提着能盛两斤多酒的鼓肚锡酒壶。他一面把酒菜往桌上放,一面笑着说:

“号长,你真有嘴福,我刚出去正碰上我家长工赶集回来,打了点酒。嘿嘿,你来一趟也真稀罕,咱们就尝尝吧!”

老号长一见,忙说:

“这可使不得。咱可不喝!”

王柬芝两手一摊,不高兴地说:

“唉,看你这个人是怎么啦?这样不给人留脸面?我一不是求你做事,二不是请你客,尝尝我王参议员的酒,未必就沾辱了你们八路军的英名啦!?”

老号长被他这一说,真是进退两难。不吃吧,人家已经拿上来了,看来又是诚心诚意;吃吧,按军队的纪律是不准随便吃群众的东西的。

王柬芝早在那里把酒壶抬得高高的斟酒,搅动得那陈高粱酒的香味儿直往老号长的鼻子里钻,涎水也快流下来了。可是他一想到纪律,马上咽回去,站起来说:

“王校长,真对不住,你知道,这是我们的纪律!”

王柬芝有些怔楞——这人多末不好对付呀——接着把酒壶崩一声放到桌子上,脸色也变了,很生气地说:

“好,你走,你走吧!我真想不到你这末不给我面子。嘿嘿,纪律,我懂得群众纪律,这末说你是把我这个参议员也当成普通群众了?那好,我不留你!”

老号长没想到会惹他这末上火,就不好意思地笑笑说:“咳,校长,你怎么真、真火啦!”他心里又想:“他真要动火,闹得不好看也不好。可也是,他是个参议员,不是普通群众……好,就少喝点吧!”

“好,校长!咱就少来点吧!”老号长说着坐下了。

“咳,这就对啦!号长,我喜欢痛快人,你可是不够……哈哈……”王柬芝兴奋地说着,殷勤地斟酒把盏,尽管劝老号长多喝点。

住了一会,杏莉母亲又送上两盘炒菜来。这是王柬芝吩咐她炒的,她也知道黄鼠狼子给鸡拜年——没有好事。但为是八路军吃,还是很用心地加上各种作料,菜炒得真是好口味。她轻声对已喝红脖子的老号长说:

“多吃点菜吧,同志!在队伍上难吃到呐。”她瞥了王柬芝一眼,“那酒可是上好的呀,劲挺大,喝多了要醉……”“你快回去收拾去吧!”王柬芝抢白她一句,见她走了,又劝老号长只管开怀畅饮。

老号长一喝开头,就收拾不住,眼看两斤多原封陈酒快下去了,他有些醉了。王柬芝很少喝,一面不迭声地劝着;一面称赞团里的首长好。提到陈政委,他感叹地说:

“他真是个文武全才!好几天不见面,我真有点想念他。

哎,号长,陈政委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呀?”

“让我算算,”老号长搬弄着手指头,“一天,两天……到明天,对,后天晚上差不离啦!”

“嘿,到哪去开会,这末长时间?”

“到专署,路上不大好走,要通过敌人桃庄的据点呢!”

“来,再喝一盅。这酒还不坏吧?”王柬芝见对方端起盅子向下饮,又说:“啊,那要很多人护送才行,不然通不过敌人的封锁线呐!”

老号长放下酒杯,吞了口菜,说:

“哎,你这个人,教书是能手,打仗可比不上咱了!”

“那当然,那当然!”

“嘿,”老号长醉熏熏地说,“通过敌人的封锁线,人越多越不行。人多目标大,最容易被发觉。咱们就去三个人。小于、小冯、还有一个能干的通讯员。悄悄从山上小路走,人不知,鬼不觉,去来一点事也没有。”他大醉了,信口开河,滔滔不绝……

赶老号长回队,同志们都睡着了。小张见他喝得熏熏大醉,打他一拳,说:

“你这酒鬼又喝醉啦!幸亏没有老婆跟你睡,要有的话,非把你推到地下睡一宿不可。”

老号长歪歪斜斜倒在铺上,呼呼噜噜地打起鼾声。

这时,王柬芝正在那僻静的小屋里,向郑威平“专员”发“火急”电报……

夜空闪烁着星光,草木披盖着寒霜,一层淡淡的轻雾,弥漫笼罩在山野上。多末静谧的夜啊,多末荒僻的山岗!

陈政委走在前头,后面紧跟着于水和德强,那个通讯员走在百步远的前面。马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在山腰间的小路上走着,马蹄子偶尔碰击着石头,发出轻脆的响声。

“啊,好热呀!过去这个山洼就望到敌人的据点了。”陈政委拭着额上的汗,轻声说。

德强轻松的接口道:

“过了桃庄据点,咱们就可放开马跑了。嘿,赶到家还可以睡一觉,才能吹起床号!”

“政委,回家咱们就可看到小孩子!”于水兴致勃勃地说。

“哦,什么小孩……你这小鬼,谁对你讲的?”陈政委微笑着。

“哼,这还不知道?侯大姐不说,俺亲妈①早告诉我了。大姐一来到,亲妈就给她攒鸡蛋啦!”于水得意地说。他指的“亲妈”,就是德强的母亲,他一来就认她为亲妈了。

①亲妈——即干妈,干娘。

“侯大姐一定在等咱们回去哩!”德强接着说,忽又问:

“哎,政委,你准备给小孩起个什么名字呀?”“哎,这要等看生下的是男是女才能起呀!”于水抢着说。

陈政委轻声笑笑,说:

“小于心眼还挺多,男女名字还不一样吗?你们看叫什么好?”

“我就不喜欢叫花呀英呀的,哎!政委,”德强满怀喜悦地说,“叫他‘抗战’吧!正是抗战时期生的。”

“不好,我说叫他‘胜利’,”于水说,“这名字好,胜利是属于咱们的。”

陈政委很有意思地听着他两人的争执,心里充满愉快和激情。

敌人的据点渐渐近了。大家下了马,把马蹄子用厚布包好,牵着马无声无息地向前走。

距离他们不到半里路,就是靠公路敌人的桃庄据点。从那兀立在民房上面的炮楼子上的枪眼里,透出橙黄色的惨淡灯光。

猛然,砰砰!前面响起枪声。

陈政委一顿,马上命令:

“准备战斗!”

三人随即翻身上马。

于水立刻鞭马从旁边冲过去。紧接着两旁都响起枪声,并有人冲上来了。

三个人一齐开枪还击,向前猛冲!

敌人看不太清楚,于水一马当先,撞倒迎面扑来的敌人,冲了过去。

德强紧紧护着政委,向前猛突。忽然,陈政委身子一震,趴倒在马上。德强急了,忙抢上去,两马并辔,德强一手扶住政委,一手开枪还击敌人。

于水冲出后,不见他们出来,又折返打回来。

敌人忙掉回身打于水。德强趁这个空子,架着政委,冲了出去。

敌人的枪弹下雨般地压过来。他俩护住政委,边打边退。

走了一会,碰到死去的通讯员。

眼看就要突出包围了,可是陈政委的马忽然被打倒,人也摔下来。于水转身去迎击敌人,德强急跳下来,抱起政委上自己的马。

陈政委已是奄奄一息了!从他的胸口上,开朗的前额上,蓄着美丽的分头的长发上,流下热血,染红了德强的衣襟。

陈政委有气无力,可很镇静地说:

“赶快走……快走!我不行了。快,把口袋里的工作记录本拿走!快……别哭,快呀!”

德强的眼泪泉水般地涌出来,哭着说:

“政委,我死也要把你救回去……”他用力抱起政委。

后面的枪声越来越急,子弹在头顶呼啸,打得石头迸飞四裂,树枝一片片被削下来。

“不行啦,别管我。不要哭。回去告诉于团长,要加强对柳八爷部下的政治工作……哦,给孩子起个名,对,抗战胜利……天快亮了,就叫他‘黎明’吧。对侯敏说,要她别伤心。她是个老党员,不会……”

“政委!”

“哦,你还没拿走?快……记录……快拿出来!我……我命令你……黎……明……”

陈政委的声音颤抖着弱下去,喘出最后一口气!

德强来不及擦眼泪,听着激烈的枪声,他忙从政委口袋里掏出笔记本和一顶天蓝色的小绒帽。啊!白纸和绒帽染成红的了,那鲜血还涔涔地向下淌。德强把笔记本和陈政委给孩子买来的帽子揣进怀里,抱起政委的遗体往马上放。可是因为是在山坡上,脚底下乱石滚动,人马都站立不定,加上德强胳膊上也挂了彩,他几次都没能把政委放到马上去。德强听着敌人的冲锋叫声,心里更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