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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颜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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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004 碧云信杳,谁为日日报平安

书籍名:《朱颜誓》    作者:我思长安
    《朱颜誓》章节: 6 004 碧云信杳,谁为日日报平安,宠文网网友提供全文无弹窗免费在线阅读。!


        (猫扑中文  )        能不承认是连累了我的好琴儿。”

        琴儿本就伤心欲绝,闻言更加珠泪如洒,道:“奴婢只怕娘娘日后受苦。”

        方梦姬顿了顿,低声道:“一次是傻,若有二次,我真是枉自呼吸于天地间。”

        她语音极低,几若游丝,连在她当面的琴儿也未能全数听清,然而她黑色眼睛里的表情历历分明。方梦姬转向内里,拿出一只盒子,将里面几件饰和十几片金叶都一股脑儿交给了这贴心侍婢。琴儿不能久留,听得外面脚步来来回回,这是等得不耐烦了,只得哭着再向方贤妃叩了个头,转身走了。

        琴儿被押往永巷,路上要绕过一个大湖,中间一段曲径,恰恰是坐在莳慧宫八声轩里的云罗,可以尽收眼底。

        小宫女一袭青衫,胳膊上挎了个小包裹,垂头走着,后面跟着两个宫正司的宫女,还有一人,翠衣锦衫,云罗坐起来细细地瞧了一瞧,问香吟:“那是锦瑟吗?”

        香吟也看见了,笑道:“是啊,这也奇了,锦瑟大人如今掌着宫正司,怎么打一个小小的宫女,倒要她亲自出面呢?”

        锦瑟在莳慧宫,临止天天担心她做出傻事来,也担心莳慧宫另有小人盯着,只要云罗稍有不适,锦瑟出了名的跟她作对,就是没边没影的事,也能怪到锦瑟头上,前面几次无不如此,这还幸亏没出大事,真出了大差错,锦瑟那是当其次,绝对难逃重惩。正好宫正司原来掌刑的宫正年老久病,临止趁机请了皇帝的旨意,把锦瑟换到宫正司。皇帝之前把锦瑟拘在莳慧宫,也是担心她不能放弃复仇冲动,将她放在最危险的地方,也就是时刻警示告诫的意思,迫得她不敢作出夸张行为来。如今云罗胎象已稳,而香吟和秋林等,把她也保护得甚好,皇帝渐渐打消这种担心,念着锦瑟毕竟是从很早就忠心耿耿跟着他的人,又看在临止的面上,竟然给予重赏,让锦瑟一举跃为宫正司之,这已是领了三品衔了。

        锦瑟离开时照例要向云罗叩别的,但以云罗现今的“记性”,当然她记不得这些细节,嫣然笑道:“好久没有看见锦瑟。”

        香吟笑道:“娘娘,锦瑟大人不在莳慧宫当差了,娘娘当然见她不着了。”

        云罗歪着脑袋,道:“叫她。”

        在八声轩里的内侍无不是跟了云罗将近半年,都感到奇怪,云罗平时很不喜欢见到锦瑟的,对她似是又厌恶又害怕,今日为何一反常态?但是众人也知云罗话出了口,若不依她,她重复一百遍都不会厌倦,秋林当即命小太监去追。

        也不知怎地,云罗情绪上有种特别的燥动,虽靠在绣榻,只是左右不安,一忽儿换一个姿势,说什么都不舒服,最后更是坐了起来,不停催道:“锦瑟呢?”

        众人暗暗纳罕,不一时锦瑟来了,拜道:“奴婢锦瑟,叩见云妃娘娘。”

        八声轩里每一个人都看着云罗,想看她倒底要做什么,不料云罗竟似完全没有见到锦瑟似的,目光只落在锦瑟后面,满眼诧异:“人呢?”

        秋林和香吟对视一眼,彼此早已明白云罗一切都是装的,但是她在人前装得越象,叫这两人去猜她的心意,也就越困难,而且心里明明白白这是无妄之劳,更是急得如要抓狂,秋林汗都出来了,赔笑道:“娘娘,您叫锦瑟过来,锦瑟已经过来,她在这里呀。”

        云罗摇摇头,固执道:“还有。”

        “还有?”秋林揣测道,“娘娘除了要见锦瑟,还要找哪一个?”

        云罗咬着嘴唇,似也在苦恼如何解释才能让面前这种“正常思维”的人明白过来,指住外面,就是方才那个大湖一行人走过的方向,道:“锦瑟,宫正司――永……巷?”

        最后两个字她说得小小声,带着十二万分的惊怯,仿佛想起什么不好的回忆,连语音都有些抖了,忍不住便要低下头。香吟跟得她久,到了这时已有些明白,轻声道:“娘娘,你不是记起些什么来了吧?”

        云罗对她看了看,颤声重复一次:“永巷?有人去――永巷?”

        秋林会意,云罗其实是要见锦瑟押送去永巷的那名宫女,只是那宫女一袭青衣,明明是钟萃宫打出来的那个莫名受害的丫头,算起来那丫头还是她过场脾气才最终牵连的,她要见她是出于何意?千辛万苦装的痴癫,人人都已信了,动作太多岂不防人瞧出端倪来吗?秋林一时沉吟着不能答话。

        锦瑟也想通了,云罗始终不曾让她起来,她只得跪着,却将头一昂,冷然道:“云妃娘娘,奴婢奉命行事,中途奉娘娘传命而来,若是云娘娘没甚么要紧之事,奴婢告退了!”

        她说得强硬,竟是冷口冷面。秋林素日见她与临止从往甚密,心里已有三分愠恼,见她这等强硬,偏是要泼她一盆冷水,也不去细想云罗此举是否不妥,当即笑道:“锦瑟大人,咱家看您也有些糊涂,娘娘虽不成语,意思可是表达的很清楚了,娘娘欲待召见刚刚你押过去的那个宫奴。怎么着,锦瑟大人是假装听不懂呢,还是有意违旨呢?”

        锦瑟气极,尚未回答,香吟已笑道:“莫非锦瑟大人高升了,心气也高了,还是以娘娘如今的地位,召一个宫奴过来,也不够资格呢?”

        秋林是冲着临止来报复,香吟那就是完全针对锦瑟,她恨极了恩将仇报的这位“表小姐”,只是以往无暇、也抓不住锦瑟错处,没法报复,既今见云罗有些开始行动的表示,她更是不肯放过机会。她信任自家小姐,云罗忍了半年,今日此举,绝非冲动任性之为。

        锦瑟气得浑身抖,若是一般的宫妃,宫正司办事,她确实还可以硬顶两句的,但是云妃不同,若不应承于她,这事闹出来了怎么都是自己的错,更何况秋林虽在莳慧宫,他那副大总管的位子可始终保留着,地位也是高于自己,他要进来横插一脚,也阻拦不了的。

        她满腔的仇恨,重又缓缓浮起,咬咬牙,想到云罗今日举动有异,她动得多了也许就错得多,她一直假装白痴装得很好,皇帝也不知是真蒙在鼓里还是假的,今日这个突如其来的事件,也未尝不可以趁机对云罗进行试探。

        她便应承下来:“是,奴婢谨遵娘娘吩咐,这就把她带来。”

        不料云罗道:“秋林去。”

        锦瑟的目光和云罗的目光撞在一起,闪起些微火花,云罗眼内幽光一闪,仍是一派毫无心机的神气,嘟起了嘴,将手胡乱拍着绣榻道:“我生气,你跪好。”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目标:锦瑟

        -------------------【第059  翠眉莫频低,我已无多泪】-------------------

        秋林亲自追了出去,将琴儿带到八声轩,与此同时还另做了一件事,把莳慧宫的一切眼线们压制住,杜绝了消息即时外传的可能性。锦瑟背后是临止,这宫里向临止表忠心的大有人在,而一旦临止获悉,多半也就瞒不过皇帝,秋林想云罗今日所为,未必高兴让皇帝很快知情。秋林这般为云罗着想,倒也不是纯出于忠诚贴己,只是临止明着要向东,秋林就偏爱往西,况且自楚岫在莳慧宫躲藏了大半夜以后,云罗和柳欢宴这边的人也算是正式过了明路了,算起来他们倒在同一条船上,伸手所及,秋林总是愿意帮助云妃而不是其他人。

        琴儿去得远了,将她带过来,再做一番保密功夫,秋林颇耗的时间也就相对可观了,锦瑟只得长久跪着,忍不住抬起头来望着云罗,不想云罗也在看她。云罗穿着杏黄洒线绣百子短襦,下面是郁金香盘金绞缬千褶裙,裙子的下半段晕染着满满的印金小团花,牡丹、海棠、茶花、菊花、月季、水仙、梅花、蔷薇八色花卉,层层叠叠拥挤不堪,尽显繁华绮靡,越往上越是花形浅淡间隔疏远,到腹腰部分一概花样全无,只作纯纯的郁金香色,一如夕阳遍染的天空。那裙子轻薄透明,她身子只微微一动,千百褶痕即如霞影般洒开,便如阳光洒在海面之上,粼粼光动金红闪耀,美不胜收。云罗大腹便便的形态,入得眼来,亦只让人感到万般慵懒,美态难描,锦瑟自负容色出众,对着她不得不自惭形秽,偏是云罗清眉丽目之间,有说不出的一股子神韵,那样的铭心刻骨,魂里梦里时刻难忘。当初有着这股子神气的人,曾居高临下狠狠欺凌、逼害她们母女,而今同样是有着这股子气韵的人,也是那么居高临下的对待她,高高在上俯视蝼蚁般轻视着她。偏是若这个人不肯松口说一个“赦”字,她就是跪死了也不能够起立,她若要她深埋在尘埃里,她就怎么也不能扬尘。新仇旧恨一齐涌上心来,锦瑟只觉得愤怒偏激之情犹如海潮,一个接着一个大浪打来,要将她彻底湮灭似的。

        云罗看到对方眼里,愤怒、刻毒、妒嫉、气苦,那□裸的仇恨藏不住掖不住,直欲喷泄出来,今日此举,她准备已久,虽是有意激起锦瑟仇恨,但她自己,还是有些想不通锦瑟这些仇恨从何而来?

        为了当初收留她母女然而中途又被抓走充罪,才怪上了她和她的父亲吗?可要是当初不收留,这对母女也无出头之日,难道说一年的收留,好心还办成了坏事?锦瑟若是为此而报复,真不啻忘恩负义,纵千刀万剐亦难解其恨。云罗偶而也想过或许不那么简单,可是想得深了,那夜幕之间,槐树底下,那个美丽妖娆的女子如同恶魔降临,那一幕噩梦般占据了她全部心房,使她愤恨而不能细思。

        她不想再过问以往任何仇怨,她只想在这有生之日,将那些亏欠她的、欺辱她的、迫害她的,狠狠报复,一个也不放过。

        锦瑟满腔仇恨,云罗眼波亦是沉沉。

        半晌,她轻声说道:“我记得的。”

        她这个神情却让香吟有些害怕,小姐这是怎么了?她真的要把半年来的辛苦都付之一旦吗?当初那样的辛苦,流血流泪豁出性命不要,才以这一付痴呆模样换得皇帝的信任与怜惜,难道就为了今日看到一个配往永巷的宫女而前功尽弃?天威难测,皇帝将有何种反映?她弯下腰,道:“娘娘,你记得什么呢?”

        她来扶着云罗,云罗便顺势抓住她的手,尖声道:“我记得她!她打我!”

        等说出那一个“打”字,她的身形便簌簌颤抖起来,记得,一直记得,她打她。在她惶然无助间,她从沉沉黑夜里走来,身上带着邪恶的强大气息,刻骨地咒骂她诅咒她耻笑她,皮鞭在身体上尽情咬噬撕裂,把浸过盐水的竹夹子夹住她体无完肤的血肉,把她扔在荒草之间受万虫之噬。一番番待人宰割的情境似带着倒钩的钉子,一枚枚深深钉入内心最深处,只要稍微想起,那带着倒钩的钉子便从肌体深处拔起,同时泼出浸着血肉的痛楚,那痛楚绝望而且压迫,几欲让她疯。

        这是用不着伪装的害怕、厌恶,和疯狂,一旦她决定让这种情绪真正的流露,她的惊惧不必丝毫伪作,那神态又如孩子似的哀怜无助,香吟明知她任由这种情绪放纵必有所谓,也忍不住由衷替她难受,把云罗轻轻揽在怀里,柔声安慰:“娘娘不需害怕,好在这些都过去了,如今没人敢欺侮你。”

        正好秋林把琴儿带过来,琴儿一见这情形就愣住了,刚才神气活现押送她的女官脸色铁青地跪着,那痴顽如小儿的云妃娘娘扑在旁边宫女怀里嚎啕大哭,她呆呆地转不过神来,不暇细想,忙低着头朝上跪拜。

        香吟半哄半慰道:“好了,娘娘,你看,你要的人来了,娘娘别哭啦。你要她来做什么呢?你问问她罢。”

        云罗由着她擦拭眼泪,眼中微露一丝好奇和怜悯,望着琴儿不说话,香吟会意,问道:“那宫女,我们娘娘问你,叫什么名字?犯了何事,这是往哪儿去呀?”

        琴儿跟着方贤妃来拜见过云罗,云罗的美貌无人不注目,就因为这样的美貌,纵使娇憨一如孩童都能专宠,琴儿心里说不上是羡慕还是为自家小姐有些不平,至少心里是腹诽过两句的,然而今日大惊大恸之际,宫中每个人见了她都避之如瘟,亦不乏趁机挖苦嘲讽者,唯一一个关心她的人,竟会是这个痴呆的云罗,琴儿心里感动得无以复加,含泪道:“回娘娘的话,奴婢是侍奉贤妃娘娘的琴儿,因照护不力,累得娘娘滑胎,奴婢这是咎由自取。”

        云罗很认真地在听,也似乎听懂了,问道:“琴儿?”

        “是,娘娘。”

        云罗想了一下,方逐字问道:“你,去-永-巷?”

        她说得很慢,一字一顿,两条眉毛深深蹙起,眼神也闪烁,仿佛那是一句异常可怕的话,琴儿只知永巷这个地方,也知道这一去以后地位前途皆无,但是又怎能想得更深,便答道:“是,娘娘。”

        香吟扶着云罗的手,感到她抖得厉害,而这时的抖,已不仅仅是害怕恐惧那么简单了,仿佛蛰伏在心底里的愤怒的怪兽,蠢蠢欲动,再也压制不住。云罗慢慢地转过头来,盯着锦瑟,问:“你,去-永-巷?”

        同样一句话,她的语气,也难说有什么分别,可锦瑟硬是从这相同的话里听出不一样的意思,昂然道:“回娘娘的话,奴婢身在宫正司,把犯错的宫奴落永巷,这是奴婢职份所当,亦是奉旨行事。”

        她倒不曾说谎,此行原不需她亲自出动,还是皇帝到钟萃宫的时候,随口就说了句:“让锦瑟来,把这干光吃饭不会干活的奴才押下去,好好教训!”如此一来,就算宫正司有再多可使唤之人,锦瑟也不得不亲自一一经手处理,锦瑟原来只以为那是皇帝出于对滑落龙胎的不舍,对贤妃的重视方下此令,可是这事赶得那样巧,云罗似乎是掐着点儿在等她,倒不由得锦瑟不怀疑起来了。她把奉旨行事四个字掼了出来,心中却殊无把握。

        果不出所料云罗对那句“奉旨行事”根本不在意,她如今最大的凭恃便是不谙人情,白痴弱智成了她最大的靠山,想要不理会什么就不理会什么,旁人无法跟她讲上半点理,头微微一侧,唇角微翘,似乎在生气,口齿却清楚:“你是坏人,你去永巷,做坏事,你要打她!”她转而看着琴儿,“琴儿别去!她要打你!”

        “啊?”此言一出,众人都不禁傻了,不明白她意何在。秋林一直在琢磨云罗突然向锦瑟难是为了何故,想道:“难道她要把这琴儿救下来?可是琴儿到这地步,和她有莫大干系,她救一个对头人是为何故?啊是了,方贤妃怎能猜得到事情缘起出自于她,救了琴儿,贤妃也感激,最棒的是只怕琴儿今后就是她的心腹人而非贤妃心腹人了。”以她在皇帝心目中的地位,她要强留一个琴儿,原是容易,只是这样做,未免有明着在后宫结团抱群的嫌疑,皇帝任凭多么宠她,也不能不有所防备,此举算不得上策。

        锦瑟气恼难当,什么也顾不得,霍然地站起,道:“就是当初打你,也是奉皇上的命令!娘娘,你倒底想干什么,请别再无理取闹!”

        云罗叫了声,躲到香吟身后,香吟叫道:“哎你们这都是做什么,看着锦瑟欺侮娘娘不懂事,就反了天么?”秋林早抢上前去,把锦瑟肩膀一按,锦瑟肩上便如压着一块重达千钧的大石头,不由自主地重又跪下。

        秋林微微皱着眉,向云罗道:“娘娘,锦瑟胆大无理,忤触娘娘,当如何处置?”

        若是换了个主子,秋林身为底下人,早就该十七八个主意替她出了,可眼前这位是云罗,秋林对她不无保留,倒要看看一个“痴呆”之人,她倒底能够怎样立威、怎样处理?这明明是颇有留难云罗的意思了,香吟气得拿眼瞪他,可她自己终究是个没品位的宫女,有心而无力,禁不住着急,自家小姐怎样来打这副残局?

        云罗于今日之事早已盘算过千百遍,手下这些人倒底是否得用,将有哪些反映,也早就罗列了千百遍,秋林反映在她料中,而且他似乎是封锁了莳慧宫的消息外泄,已经算是帮了她的大忙了,并不理睬秋林,向琴儿招招手:“琴儿过来。”

        琴儿早就傻了,眼前生的每一细节她都无法想象。娘娘在骂宫正大人是“坏人”,娘娘还说锦瑟大人要“打她”,锦瑟大人竟敢不顾一切地站起来似要冲上前去扭打,所有这一切都荒谬无比,末了云娘娘又象没事人似的把旁人都抛开,只招手叫她。琴儿还在犹豫,采蓝已经笑着把她推了一把,道:“娘娘叫你过去呢,还傻在这儿做什么?”

        云罗捏住了琴儿的手,眉开眼笑,语音温柔:“琴儿别怕,我给你出气,你去打她。”

        作者有话要说:明日中午之前还有一更,努力去写ing~

        -------------------【第060  衣冠沦没,天地凭谁整】-------------------

        此言一出,众皆沉默,琴儿更是有种荒谬到滑稽的感觉出来,傻呼呼地对着云罗,没言语了。

        偏是云罗拉着她的手,往前送去,固执道:“你打她,你打她!”琴儿急得要哭出来了,又不敢把手抽回来,只得一跪:“娘娘,奴婢不敢啊!”云罗停了一下,眼色莫名:“不敢?”她低下身子,认认真真地告诉琴儿,“她会打人,她要打人的,很苦。”

        这宫里除了秋林和香吟之外,采蓝多多少少也听见一听风声,但见云罗如此认真的态度,认真的语气,那话似是可笑可又透着凄楚,连他们也随之难受起来,香吟低声道:“娘娘,你还是别说了,旁人不知道这事哪!”

        云罗仿佛没有听见一样,轻轻地道:“她打我,这里、这里、还有这里,都是血,一个晚上,又一个晚上,很多很多虫子,黑黑的屋子,动不了,说不了话,很痛很痛,还很痒。饿…害怕…冷…而且痛。”

        那些支离破碎、时断时续的语言,揾满无限泪,闻者无不心酸,秋林一直在琢磨云罗中途强扣这两个人的用意,听到这里,也不用问了,分明是她要向锦瑟作,至于为何迟不作晚不作,偏偏等锦瑟离开莳慧宫才作,秋林也不去费心寻思了,象云罗这样的女子,别说是他是服侍她的人,就是毫无关系的陌生人,也不能不为之心疼,当下也不必再客气着了,递了个眼色,已有一条鞭子传过来,道:“琴儿来。”

        琴儿怔怔看着手中多出来的那条鞭子,害怕得几欲大哭,她先听云罗说时,也同样心酸,云罗虽是痴痴呆呆的,可那些话,教人毋庸置疑地坚信字字皆真实,那就是清华美貌的云妃娘娘曾经过的苦难,出世人想象之外,尤其可以联想到她变得这样形同弱智,只怕也是受的这些苦所致。然而同情是同情,琴儿毕竟只是一个眼界甚窄的小丫头,成天和梦姬主仆娇养深闺,突然让她手执鞭子对别人动刑,这种事情她想想都害怕,那鞭子握在手里,如同烧滚了的烙铁。

        锦瑟也是神变气更,她是这个三面琉璃透明敞亮的华阁里唯一不曾听清楚云罗碎语的人,云罗沉浸在噩梦之中,她也同样堕入魔鬼般往事里难以自拔,越想越是愤怒,那愤怒的火自心中烧到头上,烈烈地自她眼内蔓延出来,耳听秋林这般吩咐,厉声道:“后宫之中,不得擅自加刑,我是有职司的人,请娘娘告知我犯了哪一条哪一件宫规家法,否则,便是云妃娘娘,只怕也不能轻易动我!”

        秋林皱着眉头,睥睨她道:“锦瑟大人一向聪明,这事却做的很不明白。娘娘令旨已下,要说不服,也等挨完这一顿,娘娘消了气,你再讨还这公道不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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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真要靠琴儿来执刑,那是不成的,秋林示意之下,早就上来两名腰阔膀圆的小太监,执住锦瑟双手反到背面看守起来,秋林半哄半威胁:“琴儿,没听到娘娘的命令么,别在那儿磨磨蹭蹭的,上去。”琴儿见云罗炯炯地看着她,正是把十二分的注意力放在她这里,不遵令而行是绝不能过关的,只得怯怯地走了几步,也不敢说话,闭上眼睛,那手里的鞭子就甩了出去。这一鞭到有一大半落空在外头,吓得后面两个小太监躲之不及,落在锦瑟身上只得一小半,这三月里的衣裳穿得不多不少,鞭梢划了过去,几乎是没有感觉。

        但锦瑟已知今日这场羞辱逃不了,莳慧宫闹腾了这些时候,外头一点风声也没有,分明是这里的消息传递不出,她不可以躲,躲了只怕换来更多羞辱,所以拿住她的小太监虽然逃了,她还是站在那儿不动,琴儿二鞭又挥了过来,这鞭着力就要大一些,锦瑟为之一颤。

        云罗的眼泪慢慢涌了出来,一样是这么多人围观着当众羞辱,一样是任由宰割无还手之力,好似站在那人群里面的不是锦瑟,而是自己。离开那些苦难似乎很久,又似乎历历仍在目前,如今虽是珠绕翠围金娇玉贵,虽是三千宠爱集于一身,可是她常常感到这一切都不是真的,是在做梦,那个面相寡情、双唇淡薄的黄袍男子一翻脸,她的梦就醒了,她就将跌回到地狱中,一生一世不得脱。

        “香吟。”她喃喃地唤了声,扑在香吟肩上,忍不住大哭起来。香吟含泪劝道:“娘娘,这过去之事,不用想了罢?你不是都忘记了吗,不要再想了。”云罗摇着头,顿足大哭:“我记得的,我记得的,就是她!就是她!我不喜欢她,你们打她,打她啊!”

        她哭声亦如小孩,撕心裂肺,却有清泉似的通透晓澈,但是这样的哭声,只让所有人更同情,而不至于觉得她残忍或无情。秋林暗暗叹了口气,云罗这是装得太好了,这样轻易地引起别人同情,然而正因为太好,这里至少有一大半的感情自内心,不是装,锦瑟今儿个是在劫难逃,他也不用客气了,轻声命令,剥除了锦瑟的外衣,将她绑在了柱子上,不要琴儿动手,换了他的小徒弟小四儿上来抽打。

        长鞭落在皮肉之上撕裂的声音,深红的血泼溅如花,云罗不哭了,瞪大眼睛直视这番情形,每一鞭落下,在她都有切肤之感,又有说不出的痛快。这一天她千想万想,终于来到了。锦瑟咬牙苦忍,迎着她的目光,尖利地笑了起来:(.rbook.)“你装!你再装!装得个白痴样子为所欲为,我看你还能得意几天!”

        她是豁了出去,八声轩中人人脸色大变,香吟厉声道:“你们这帮人都是死的,就听她没上没下辱及主子么?!”太监们把锦瑟的嘴牢牢堵起,打得更重了,半个时辰过去,锦瑟便成了血人似的。琴儿和一些年轻宫女们早就掩面不敢看,就连香吟和秋林也担心起来,锦瑟三品的职司,云罗哪怕再“不懂事”,再得宠,把她打死那总是不可以的。

        幸而云罗折腾了这一阵子也无力了,昏昏欲睡的,香吟和采蓝便哄她去睡,她犹自强道:“我要看。”香吟微笑道:“好好,娘娘先休息一下,你不累么,就是你不累,腹中小皇子也累的啊。”云罗怔了怔,摸向自己的肚子,香吟再劝,她便道:“好,我明天来。”

        香吟等连忙扶起她走了,八声轩里一下子无所适从,云罗不曾叫停,这也罢了,她经常是说了前面忘后面,大家意会便可,然而她这次作与往常都不同,最后的意思更是明天来看着打,那么这个锦瑟竟是放不得了?

        众人都讨秋林的主意。秋林一想,倘若真个天天折磨锦瑟把她给弄死了,也是十分不妥,弄得不巧还要算是他的责任。不过云罗的意思,他是怎么也猜不到了,于是先不放锦瑟,先把这个消息给放出去,后宫皇后空缺,太后又是不管事的,所以还是透给临止。安排好了,他也才跟着到里面来,打算知会一声香吟,她总能猜到云妃的意图。

        室内云罗全无睡意,只是一脸疲倦,神情郁郁,眼角泪痕未干。香吟轻声问道:“娘娘你究竟是想怎样?”云罗沉默了好一会,道:“让她恨我。”香吟道:“说恨,锦瑟好象原就恨着娘娘呢,奴婢是想不通为了什么?”

        云罗的手缓缓抚摸着腹部,经过刚才一番大闹,气血翻腾,腹中甚不舒服,道:“我不管为什么。她既恨我,我也恨她,只看我两人,谁能够要了谁的命。”

        香吟猛吃一惊,她自跟着云罗进宫以来,明知云罗处心积虑,只在报仇,然而她不过是个平平常常的人,以往过的就是平平常常的日子,真到了这剑拔弩张的一刻,忍不住心头怦怦直跳,又紧张,又害怕。

        “你怕吗?”云罗温柔道,“你跟着我,也知这一天迟早会来的。”

        香吟咬牙道:“娘娘作主,奴婢决不退缩,决不害怕。那贱人早就该死了,奴婢只担心娘娘可有万全之策?”

        云罗轻声道:“我不需要万全之策,我只怕她不再动手。”香吟不解,云罗道:“你看不出来么?她离开莳慧宫,安心在她的宫正司,她想避开我了,不和我正面交锋,我若抓不到她的错处,又怎能偿我心愿置她死地?”

        “那么娘娘就想打死她?”

        云罗继续抚着腹部,泪水缓缓滑落:“不,象今天这样,我自然不能得偿所愿。况且即便我弄死了她,即便皇帝不来和我算帐,我心中又有甚么快活的?苏锦瑟忘恩负义,我要取她性命,非得堂堂皇皇,叫天下皆知,这个女子心计歹毒欺凌旧主,虽万死而有余辜。我今拿不到这样的错处,便要逼她行此大错。”

        她说得半是苍凉半是狠厉,香吟哭道:“娘娘,总是苦了你。你做这事,大是危险,你自己要多保重,香吟只能服侍你,听你的意下,可不能保护娘娘,你开始做,就一定要保重。”

        云罗握着她的手,半晌道:“香吟,我满腔仇恨,只觉天下人负我,非加以千百倍之报复不能舒怀,我一日日深刻、谋算、心狠而毒辣,我早就不是从前的梁云罗。香吟,你跟着我,但愿不要后悔,可是就算我天良丧尽,也不会忘记你难中前来相助的情意,哪怕将来玉石俱裂、天地同焚,香吟,我也要保住你的。”

        作者有话要说:【有个小Bug,琴儿入宫前应该见过云罗的,我忘记这一点了,好在影响不大,我先不改了,只是放一个提醒,日后修文时莫忘。】

        【云妃没有理由、不经过刑事房,或宫正司任意动刑,的确是犯禁的,妃嫔也有规矩,不是说打人便能打人。难的主要原因,是她看出来锦瑟听了临止的话,不再蠢蠢欲动了,所以这番做作,全是叫锦瑟重燃仇恨。这个用意,大家能看出来了吧?我应该说感觉我写得不算是比较艰涩啊?】

        -------------------【第061  马鞍整顿足君欢】-------------------

        临止比秋林想象中更早得到消息,只是他无法抽身。御书房里,柳欢宴也在,一同往常那般神态轻松地盘膝而坐,皇帝不若他冷静,来回地走来走去,神色阴晴不定,方才接到了三千里加急飞报,西昌二十万大军突然压境。东祺和西昌边壤大幅衔接,做了二百年的邻居,打打停停斗了也有二百年,互有胜负。廿余年前承宗皇帝联合南楚夹击西昌,取得过一次全面大胜,然而在那以后承宗抑武扬文,当上一代名将老的老、退的退、死的死,东祺兵力无形中衰弱下来,到如今称得上名将的只有坐镇西北的赵大将军,及已被定为叛国罪正在全国通缉的定王穆澈。

        而相对的西昌却铭记那场战争失败的阴影,廿年如一日招兵买马卧薪尝胆,近年西昌涌现将星荟萃,璀璨经天,六年前欧阳铮出兵攻打南楚,把从前战败割让的瀛海九州全数夺回并迫得南楚投降求和,此后挟此气盛之势直取东祺,一路所向无敌,但在赤塘关遭遇定王死守,双方相持半年粮尽草绝,欧阳铮被迫引兵暂退,其间未能更进一步掠夺寸土。定王也是在那一战军中威望达至鼎沸。

        皇帝脸色铁青,把急报往案上重重一掷,道:“他在这个时候兵,莫非欺我东祺无人?!”

        柳欢宴嘴角挂着一丝淡而又淡的笑,慢吞吞地道:“虽然是不能承认,但实情却是如此。”

        皇帝默然。大将军赵秉文坐镇西北边陲,自然是无□之术,之前皇帝想把安远侯方皓调往冀州,被柳欢宴否决,到了这个时候,皇帝反而是不敢作此决定了,方皓资历尚可,但从未有过出色战绩,当此关键时刻,能否撑得起大局尚在未知之数。而冀州本部严济乾被罢职,副提督刘航年初弃市,一时竟找不到合适人选。

        皇帝思索良久,忽然问道:“西昌此次由谁领兵?”

        柳欢宴道:“是欧阳铠。”

        皇帝道:“这人是欧阳铮的二哥罢?朕很奇怪,六年前欧阳铮一战成名,年未及弱冠,但此后数年有关此人消息石沉大海,若非此人就象失踪了一般,父皇还未必这么放心将四哥调回京都。”

        柳欢宴微笑道:“臣也派人多方打听,得一讯息尚未能断定是否确切,听说欧阳铮那年回兵之后,不久便得了软骨症,西昌为了不使己国英雄的神话破灭,一直严守此秘。”

        皇帝凛然,并不为了那个年轻的战将得此重症之故,而是吃惊于柳欢宴消息之灵通。有关欧阳铮若流星一现即失踪影,承宗皇帝曾派出密探多方打听,得到一个模模糊糊的消息也就是这样的,此事过于离奇,而且那欧阳铮虽不领兵,也还是经常出入于西昌豪门贵族之家,以前的承宗、现在的皇帝,都觉得那个消息难以确信,不料柳欢宴就这么随随便便说了出来,尽管他自谦不能断定,但皇帝很清楚他的脾气,没有十分把握的事,柳欢宴从来不讲。皇帝以一国之力打听得来未能全信的密报,在柳欢宴口里如此轻松自若的讲了出来,这个人暗底下的力量网络,强大到了何种程度?那么这个人又该有多可怕?

        柳欢宴眼神不是最好,观察力却一向敏锐,明知自己一句话又引起了皇帝戒心,只作无察,道:“欧阳铠虽然不及其弟,昔日在定王手下还有败绩,但是这个人,实在也不容小觑的,小败给定王是其唯一污点,臣听说他还经常不服气,称那次是因老天的运气落在了定王那一边。”

        决定战争的胜负因素极其复杂,天时确实重要,那欧阳铠平时战绩也不坏,谁也不能断言他是吹牛,况且皇帝因着心病,虽不愿承认西昌要比东祺强,可也不愿意承认定王所带的大军就是常胜不败,故而沉默不语。

        柳欢宴道:“对方大兵压境,事出突然,冀州军务如今由总兵袁翔暂代,可是这位袁总兵,怕不是良选。”

        袁翔年届七旬,算起来倒也是三代老将,年轻时也颇有点胜绩,但在与欧阳云和一战以后胆气全丧,此后逢战必跑,人称“袁跑跑”,如今尚还位高握兵,一方面是因为这个人天生具有一种亲和力,人缘总算不错,为官的声誉也还好,另一方面也凸显朝中实无良将这一缺陷。

        皇帝叹道:“袁翔是不行的,那么,还是调派安远侯?”

        柳欢宴道:“非是微臣再三忤逆皇上圣意,不过安远侯素乏战绩,临时上任,更无威望,单这后面这点,大敌当前,已经不能用他来冒险。以臣之意,不妨先让安远侯到军前掠阵,同时另外要找一个能服众的人,这个人必须是声名远震,当他未到之前,军心已经大振,当可为冀州前线争取一点时间。”

        “二十年不战或是求和,哪里还有这样一个人?”皇帝烦乱,忽冷笑道,“卿之意,莫非……”

        “亲征”两字尚未出口,柳欢宴已经截住:“有。”

        “嗯?”

        柳欢宴微笑道:“皇上不记得昔日程家了?”

        “程家……”皇帝倒吸一口冷气,黑色眼眸顿然收缩,散出丝丝黑雾,不辨喜怒。

        大将军程从济、骠骑将军程匡敏、卫将军程景养,每一个名字都是熠熠生辉光芒万丈,然在对西昌压倒性大捷之后,不到十年之间,太师程从济暴病身亡,程景养阅兵时自马上摔落全身瘫痪,程匡敏又陷身于某桩震惊全国的贪污案中不能自拔,黯然隐退。程家势力由此冰雪消融。――这些都不是重要的,最重要的是,程从济是当今程太后的父亲,程匡敏是兄弟,程景养则是其远房族兄。皇帝语音阴冷:“爱卿忽然提起程家,有何深意?”

        柳欢宴道:“臣恳请陛下,起用程景养。”

        皇帝冷笑道:“我东祺国土无边,人杰地灵,难道竟沦落到起用一个残废之人?西昌怎不把那个软骨病的欧阳铮派来?”

        柳欢宴微微欠身:“皇上息怒。程景养当时堕马虽说瘫痪,其实也没有传言得那么严重。经过多年休养早已康复得多,如今最多是不复当年之勇而已,但三军之主,原也不需亲自上阵杀敌。”


  />        皇帝沉吟,他进一步道:“程将军是程太后之远房族兄,其对朝廷忠心耿耿,天日可鉴。他也多次请表上书,自请为国出力。”

        这句话的重音,是落在“远房”两个字上面。程家一门三将军,其实最负盛名者,还是这个程景养,可惜他是程家的旁系,无论怎样也只能位于程家其他人下面,难说没有不满之心。

        柳欢宴看皇帝还在犹豫,微笑道:“皇上,臣观史官所记承宗皇帝陛下之言,他曾再三提及:东祺若危,景养可恃!”

        史官通常会把历代皇帝一些重要的言行记录下来,皇帝对他那个父亲不无意见,也从来不曾研究过有关承宗的那一段史载,听得柳欢宴说出的这八个字掷地有声,皇帝霍然变色。皇家有了定王这么一个不败记录的将星,承宗还留下这段话,自然不能是无心之出。皇帝转念之间,便下了决心:“既然这样,召程卿入宫,朕要和他面谈!”

        皇帝这里忙得抽不开身,临止心急如焚,却不敢离开半步。程景养退隐在京郊,临止连夜出宫把程景养召入宫中,皇帝以及柳欢宴,君臣三人畅谈整夜,皇帝最终决定,就如柳欢宴先前所建议的,先把安远侯方皓派去掠阵,大将军程景养随后兵!

        伺候整夜未眠的皇帝四鼓上朝,临止这才匆匆赶到莳慧宫。锦瑟被绑了一夜,神智迷糊,秋林明知临止心痛万分,有意拖延,说是锦瑟触怒云妃娘娘,不奉赦令,不敢私自放人。

        临止无可奈何,只有忍着,秋林犹笑道:“大总管六亲不认,冷若冰霜,想不到秋林有生之日,还能见到大总管为他人忧急,眼福不浅。”临止任他取笑,也不回答。

        好容易等得云妃娘娘醒了,临止不顾一切闯进去,他也不绕弯子,直接道:“娘娘,锦瑟有错,娘娘昨夜已罚,若娘娘犹未消气,不妨告知奴婢,锦瑟犯的是什么错,让奴婢来替娘娘判处。”

        霞影纱里,只隐约见云罗一大把乌云如瀑,散在被外,听得香吟耐心地为她重复了一遍,她仿佛才算听清,噫了声,道:“锦瑟在哪里?”

        临止不信自己的耳朵,道:“娘娘说什么?”

        云罗不耐烦道:“锦瑟说要走了。香吟,我要睡觉。”

        香吟忍着笑出来,推着临止,悄声道:“临止公公,出来说吧。――娘娘想必忘了昨天的事了,她只记得锦瑟大人去宫正司前来告别过了。公公你快出去把锦瑟大人带走,万一娘娘起了,到八声轩又想起来。”

        羞辱也羞辱到了,打也打过了,漫长一夜都过去了,这会子她推得一干二净,压根儿“忘了”有这回事,临止向来自恃冷静,也被噎了个正着,只得抽回身来,急命把锦瑟送回住处。

        锦瑟昏昏沉沉,那时节临止一路握着她的手,只听得细微而充满恶毒的低微语音幽然滑出:“我不甘心,报仇,我要报仇!”临止的心募然揪成了一团。

        作者有话要说:我刚爬起来就更了,多敬业呀^_^

        -------------------【第062  褫衣推枕泪谁恨】-------------------

        临止舀来清水,亲自动手替锦瑟抹拭血迹,全身肌肤鞭痕累累,便如上好瓷白玉器之上镶嵌的斑斑红丝,不过看得出这顿鞭打到后来,是大大的放水了,要不然伤得更重。饶是这样,临止也心疼得不能自已,只是无法久留,只得把桂枝叫来,再三叮嘱她好生照料,尤其告诫,这段时间不可离开锦瑟一步,倘若有人强行把锦瑟带开或者支开她,“你就想办法通知慈元殿祁侍御。”

        临止并不愿意同云罗正面冲突,一个人曾经过那些苦难若有能力报复便当报复,这是可意料中事,不能怪云罗心狠手辣。然而云罗报复的是他此生唯一想要守护的人,若无法防卫便只能回击。后宫里唯一能够对云妃尚有挟制作用的就只有王太后。

        锦瑟对于这一切,似乎明白,又似乎浑然不知。天地间到处是红焰焰的大火,明亮的、灼痛的,追逐着她,把她烤炼的体无完肤,肌肤表层的痛楚一直灼延到心底深处,那里好象另外烧得一大蓬火,又如明锐的刀子,将她五脏六腑一刀一刀地割开,那应该是很痛的,可是她不觉得痛,只觉得恨,非常非常浓洌的恨意,就象漫天的乌云,把她紧紧地包裹,有电闪尖锥刺中她的心脏,愤怒地喝问:

        “你想这样低声下气、任她欺侮的过完一辈子吗?”

        “你忘记你娘生不如死的痛苦了吗?”

        “你要和你娘一样,被人羞辱至死,毫不还击吗?”

        乌云深处伸出的手爪,消瘦而尖利,似她母亲临死之前奄奄一息的手,除了筋骨之外包着一层皮以外,什么都没有了,那只手五指虚空而无力地抓着,徒然抓着留不住的命运。

        好梦要醒,好事难留,好日去而不可寻。在那大火、浊云、伤痛和仇恨的梦里,临止静默的面容浮浮沉沉,反复地道:“不要陷进去,不要陷进去!”

        锦瑟喘着粗气醒来,体烫如灼,仿佛真的刚刚从狱火烤炼里面挣扎出来,桂枝拿着块井水浸透的毛巾,替她覆上额头。

        锦瑟艰难地向左右看一看,道:“只有……你一个人?”这话说了出来,才察觉口角边一阵痛楚,八声轩里那群内侍,防她叫出什么不堪的话来,将嘴巴胡堵一气,竟有些微的撕裂。

        桂枝道:“临止公公来过。”

        锦瑟看红日当窗,晴光正好,浮起讥诮之意:“这样好的天气,主子心情也好,做奴才的,当然也要追随左右片刻不离。”

        桂枝低声道:“公公很着急的。”

        着急又能怎么样呢?锦瑟回味梦中情形,大火已经烧到身上,然而临止只叫她“不要陷进去”,当初是她故意讨好他,是有所指望,临止果然如她所愿的一头栽进了柔情网,但事到如今看得明白,他无论怎样用情,终究是个奴才,处处看人眼色,他护不了自己。锦瑟悲哀地想:“到头来,我还是孑然一身。”

        她伤后力弱,只打起精神说了这几句话,很快便又睡着了,睡中高烧不退,而且梦悸,一两个时辰便醒过来一次,这样整整一日夜,水米未沾牙,临止也没再来过,偏偏二天乔昭容那里出了点小事,急需她去处理,桂枝推了她几遍,锦瑟对于一切声响尚能听见,只是有心无力。她去不了,最后打典正过去,那乔昭容也还是个年轻女孩儿,一向骄纵,回头便有风言风语故意传到锦瑟耳朵里,骂她故意摆架子,讨好阉人不守奴才本份,“自己还没能爬上天,倒以为踩到云上了!”锦瑟气得两眼黑,又失去知觉。

        等到再度醒来,却见桂枝喜孜孜地拿了个小盒子,道:“临止公公打人送来的伤药,嘱我给锦瑟大人敷上呢。”

        那是一只雕缕精美的碧玉盒子,巴掌大小,闪在手上光泽动人,还未打开便有馥郁芬芳的甜香扑鼻而来,及至盒盖弹将开来,里面是大半盒子水红色的膏体,看着便是细致可爱。似曾相识,一时却想不起来,锦瑟问道:“这是什么?”

        “这个叫做袅红水精膏,是西昌国进贡的伤药,临止公公说,用了以后肌肤上不会留下一丝疤痕。”

        锦瑟听见那名字,便记了起来,当初云罗在永巷受刑,因她一心求死,那伤总也好不了,皇帝便交代送了一盒这个过去,她当时还十气嫉恨。想不到如今轮着她来用这个了,只是当初云罗熬过一关,就有出头之日,自己则是黑夜漫漫,永无宁日。

        “临止呢?”

        桂枝怯生生道:“临止公公没有亲自过来,这是他叫人拿来的,他还说,这一阵忙着,实在抽不开身。”她偷觑着锦瑟脸色,忙笑道,“可是这个水精膏,听说是上好的伤药,宫里也没几盒呢。”

        锦瑟皱眉道:“我没说不用,你只管啰嗦些什么。”

        她心情不好,也就不给人以好脸色看,桂枝不敢多言,忙捧水来把锦瑟伤口又清理了一遍,这才捧着盒子,双指拈起碧玉小勺,挑起一点膏体,只见莹洁犹如凝脂,细腻华美,小心翼翼拭抹在锦瑟肩头那个最醒目的鞭痕处。

        “嗳哟!”锦瑟挨打时忍着不曾示弱,这时却尖叫起来,“好痛,这是什么?!”

        桂枝的手一哆嗦,说道:“哎呀,我忘记说了,这膏子初抹上去有些疼的,忍一忍就过了,伤口很快愈合。”

        锦瑟疼得满头大汗,然而人皆不乏爱美之心,锦瑟也不例外,这日子是难过得很了,行一步如挣扎在泥潭之中,可是但存一口气在,总是不愿意今后身上留下一些伤疤瑕疵来,虽痛得要命,她毕竟不肯说不要,手指紧紧抓住锦被,让桂枝全身细细涂抹。桂枝不知多少方才合适,那些翻出伤肉的地方都厚厚涂了一层,锦瑟但觉浑身肌肉都在突突地跳着,牙齿硬生生在嘴唇下方咬出一道深血痕来,忍不住叫道:“停!停一会!”

        桂枝忙放了盒子来扶她,看她覆在额前的汗淋淋地粘着肌肤,眼中痛出来两行泪水,后悔道:“早知这样痛,该一条伤痕一条伤痕这样抹。”锦瑟怒目视她,马后放炮又有何用,但是这一会儿连骂也骂不动了。

        歇了半刻,药膏抹上之处的痛楚丝毫未缓,反有愈加猛烈之象,好似全身上下有千百把细刀子在割,一条条肌肉血淋淋地生撕开来,锦瑟忍了又忍,几乎在床上翻滚,手里用力过甚,两枚染着大红蔻丹的长指甲齐根而断,就算这膏药性子猛烈一些,也不至于到这地步,涂上了比不涂时疼痛百倍,锦瑟终于起了疑心,尖声道:“这是谁送来的?!”

        桂枝战战兢兢道:“是、是临止公公身边的小林公公呀!”

        小林子是临止的徒弟,是少数几个可以绝对信任的人之一,锦瑟疑心稍去,她再忍一会,终于熬不过去,道:“去拿水,快去拿水!”

        清水触及伤口,明明是极低的水温,锦瑟却惊跳起来,眼前一黑,几乎痛得晕厥过去,好容易喘过一口气来,哭道:“这是假的,一定是假的!桂枝,帮我叫太医!”

        桂枝嗫嚅道:“可是……”锦瑟明白,她职衔虽为三品宫正,然而毕竟是个宫女,传叫太医需得请示皇后或是内务总管,如今临止片刻不能离开皇帝,而后宫六院无主,半夜三更的,这一个消息,竟是递不出去。她道:“先请司药房的人来。”桂枝答应了一声,急忙跑了出去。

        锦瑟咬紧牙关,苦苦地熬着,肌肤之上如割如灼,稍微一动,碰到的锦被、罗衣,甚或她自己的指尖不小心轻轻碰一下,都似个锤子一样重重敲打她的痛神经,她性子一向是倔强,可是这痛得延绵不绝着实难熬,但觉生之痛楚,挨一刻,如一年,房中无人,她不禁热泪涟涟道:“娘,娘啊,你怎么不来把我带了回去!”

        却有一声轻笑响起来。锦瑟惊而抬头,香吟笑吟吟地站在床头,俯下身子,伸手按上她的肩头,锦瑟大恐,避让不开,香吟的温软手掌犹如烙铁,锦瑟心念电转,叫道:“是你!你在那药膏里掺了毒!”

        香吟笑道:“是啊,锦瑟大人是不是笨了点,这样珍贵的药膏,国中所有不过三盒,临止岂能随便拿给你用,他既拿到了这个,又怎能不亲手来交给你?你自己不小心,怪不了咱娘娘。”

        锦瑟咬牙道:“是……是小林子,还是……桂枝?!”

        香吟道:“锦瑟大人不能指望仇敌告诉你什么,你应当慢慢去想,想不明白,时日一久,就自然而然明白了。”

        锦瑟痛得全身颤,不能回答。

        香吟又道:“娘娘要我来传一句话。”

        她停了一下,悠然道:“娘娘说,自今日起,她所受苦楚,每一样还加你身,她不要你死,她只要往后数十年,每一天,每一时,你都身受如她曾经受过的痛苦。”

        香吟这番话便如下了一封战书,说完便离开了锦瑟住处,想道:“娘娘处心积虑,把她视为对手,现在看来锦瑟不足为虑,无疑要落入娘娘的圈套,一步步被娘娘牵着走了。”

        是因为锦瑟是所要报复的人当中,最容易算计的一个,云罗才拿她来祭刀,但是冷眼旁观对方落入泥淖最终自寻死路,即便有着深刻的仇恨,那也不是愉快之事。

        作者有话要说:^_^

        -------------------【第063  问流水,还解流转西否】-------------------

        清明前后雨意绵绵,方梦姬自滑胎后多有不适,在床上躺卧多日,只见阴雨不见晴,心中郁结所至,竟然渐成弱症。皇帝素所情薄,尤其不喜对着愁容,自那日匆匆一晤之后,再也没有来过,早些时候皇后年轻,皇帝原本叫方贤妃辅佐左右,皇后既废,如今改由赵淑真暂理六宫事。方贤妃向来不算得宠,可是位高,钟萃宫每日人流不绝,这段时间不知不觉冷落下来。

        这日天色放出晴光,方贤妃在床上躺得快要生苔,让另一名大宫女玉灵扶着,到外面坐一坐。雨前桃花开得正好,钟萃宫到处开满云蒸霞蔚烂漫不绝,然而几场春雨一落,廊下望出去只见天光云影徘徊,原先仿佛一直燃烧到天边的绯花雪影残了一半,粉瓣堕在泥地,尚有许多不及扫除干净,还有的落在池子里,柔弱的花色起浮摇荡在碧绿清澈的池面上,美则美极,凄凉也是凄凉得极了,方梦姬痴痴而望,低低叹道:“流水落花春去也。”

        玉灵明知她在叹些什么,但是方贤妃禁止她们拿着那个孩子来劝慰,况且堕胎向来也是宫里的忌讳,所以方贤妃明明是那样不开心,她只能呆呆地侍立于一旁。

        方梦姬道:“我想一个人在这里静一静,你们都下去罢。”

        人皆退走,方梦姬半阖着眼睛,微馨的花香郁郁氤氲,桃花丛丛叠叠绕在身周,每一朵嫩蕊里都舒开一张孩子的笑脸,向她摇动着肥而白的胳膊,笑声回荡在天空里,为什么好象有些浮?就象那些花瓣飘在水面宛若浮萍。

        方梦姬隐约有几分心慌,头痛欲裂地醒来,天色已经阴了。

        薄暮里年方十三四龄的碧衣小宫女挽着个食篮向她走来,笑容天真:“奴婢明蕊,拜见贤妃娘娘。”

        “起来吧。”方梦姬手指用力地挤压额头,“你是哪个宫里的。”

        “奴婢是莳慧宫的,香吟姐姐让奴婢给娘娘送参汤过来。”

        参汤有什么稀罕,巴巴儿特别送来?方梦姬想着大概宫中上下因她生病都来看过,唯莳慧宫女主痴呆不曾有过表示,香吟这是周到之举,所以笑笑道:“你放下吧。”

        明蕊答应了,却把那绞丝纹单层筒形食篮放在大理石圆桌上,取出一只青花折方罐,向银碗内倾注了小半碗,方梦姬兀自出神,等醒悟过来,明蕊捧着参汤跪在前面,笑盈盈道:“贤妃娘娘,这是四百年老参熬煮而成的参汤,香吟姐姐说极难得的,娘娘趁热喝了吧。”

        这女孩子年轻心热,还有些不懂规矩,方梦姬也奇怪玉灵等怎么一走开就不见人了,当面推托她又懒得费此精神,于是伸手接了过来,看着那淡青色热气微袅的液体,喝了一口,苦津津的,四百年人参汤和她平日喝的亦无二致。明蕊看着她喝,眼中似是有种不明的神色,仿佛有些怜悯,等她注意,那眼色一转便消逝了。

        她喝到一半,玉灵方才慌慌张张地赶进来,方梦姬顺手递了给她,没好气地瞪她一眼,怪她离开得太久,被人勉强喝些什么纵然那是绝好的东西,心里也是不快活的。

        四百年的参汤终究是难得之物,玉灵把那罐子抱了进去好生珍藏,又有两个宫女远远站在廊下,明蕊暂且没有走,陪着方梦姬说两句话,笑语如珠,稚气未脱,很象是以往的琴儿,她是这样想,明蕊已笑道:“贤妃娘娘,琴儿姐姐在我们这里也挺好的,上下没人欺侮她。”

        方梦姬怔了怔,道:“琴儿在哪里?”

        明蕊笑道:“琴儿姐姐留在我们莳慧宫了,娘娘没听说么?”

        方梦姬道:“本宫不曾听说,怎么回事呢?”

        明蕊道:“就是那天云娘娘忽然生气,打了苏宫正,琴儿姐姐滞留在莳慧宫,也没有人敢到莳慧宫来讨人,加上当时苏宫正带着桂枝离开,我们宫里还有两个人的缺,于是琴儿姐姐就留下来了。”

        方梦姬微微带笑听着,话锋一转道:“谢谢你送来的参汤。”

        明蕊道:“这是应该的啊,娘娘身体不好……”她说了一半,猛地顿住,方梦姬道:“不要紧,本宫这里没有忌讳。”明蕊松了口气,由衷道:“娘娘为人真好,愿娘娘以后别再……碰着什么不幸的事了。”

        方梦姬看着她眼中又一次浮现出来的不明神情,极认真地说:“好的,本宫也谢谢你。”

        明蕊失足掉入池中殒命的消息次日传入方梦姬耳中,她并不意外,阻止了玉灵把参罐送还莳慧宫:“就是一点细小事,不必小家子气拿去还了,等我好些,亲自上莳慧宫道谢就是了。”

        说到“莳慧宫”三个字,她语音略有颤抖,心下寻思:“明蕊那些话必是有人教的,而这个人是锦瑟无疑,她却为何不来见我?――不过,就算她来见我,我也该当成一无所知才是。”

        另一厢临止也在逼问锦瑟:“明蕊是怎么死的?”

        锦瑟冷笑道:“明蕊是莳慧宫的人,和我宫正司有什么相干?你问得太可笑了。”

        临止沉默着,缓缓将一只深红色竹编筒形食篮举到她目前:“明蕊送参汤,这只食篮是莳慧宫的东西,还是你宫正司的东西,总是很容易查的吧?”

        锦瑟脸色微微一变,伸手去抢:“还给我!”抢不着,她愤然跺足,“好,你拿住了我的把柄不是吗?你去出!你去出!”

        “锦瑟。”临止悲哀地道,“你所作所为愈来愈过分了,再陷下去,更是欲拔不能。”

        锦瑟昂笑道:“拔?只有你翻来覆去叫我拔,可是其他人无不望着我陷下去!临止,我这不过是自卫,她不让我好过,她不会让我站在岸上的你懂吗?”

        她把那日香吟所言逐字念出:“自今日起,她所受苦楚,每一样还加你身,她不要你死,她只要往后数十年,每一天,每一时,你都身受如她曾经受过的痛苦。”她睁大眼睛逼问临止,“她这么咄咄逼人的迫上来了,她说得出做得到,事到如今你尚且叫我不要动手,不要还击要忍耐,你是打算眼睁睁看她摆布我几十年,从这一刻起如履薄冰时刻苦难直到死吗?我不能!绝不能!不是她死便是我死,我们两个之中,只能活一个!”

        临止道:“她其实不能有更好的办法来对付你,锦瑟,我承认之前是有些大意,往后我步步小心,必不再给她出手机会。”

        锦瑟惨然笑道:“你防得住么?在这宫里,她是主我是奴,永远是她主动我被动,她处心积虑来找碴,我十次里避得了九次避不过那最后一次,光是这一次就能整得死去活来!”她想起混了其他药物的水精膏,那种折磨难以忘怀,用清水洗了上十遍也不见舒缓,至今一想起来,就害怕得浑身抖,她害怕再来一次。

        临止踌躇道:“还记得我对你说过出宫的话吗?要不然,我就去求皇上,宽赦你出宫。”

        “出宫,隐姓埋名一辈子,要不然就是一不小心等她来追杀?我不做乌龟,我不做这种缩头乌龟!”她尖利笑声击中临止心脏,临止脸色唰的变白,“临止,别再管我,求你别再管我!就当我从不认得你,我们不过是路人,最多也就是同一个宫里服侍人的奴才而已!你不必以我为念,我今后也不再麻烦到你!”

        临止有些焦急,道:“就算我不阻止你,可你绝不是她的对手,你这样和她硬碰硬的来,死的是你,不会是她!纵然你成功挑拨方贤妃和云妃的关系,但方贤妃谨慎自保,断然不会如你所愿踩这淌浑水,你想和她联手,徒然白费心机。”

        锦瑟刻薄地道:“你不是个男人,但也不是女人,懂得女人心理你不会比我多,你想得到的我未必不明白,大可不必为**这份心。”

        她又如那天晚上一样,每一句话都是刺伤他的自尊,使他体无完肤而怯于在她面前正颜,可是他的心虽痛得片片碎裂,犹自不肯退缩,苦笑道:“我懂了,你并无把握,所以你走漏消息给方贤妃,是让云妃从今起多一个隐在暗处的敌人,你指望贤妃忍耐多时一击而中。――而这却是安排在你失败之后暗藏的一着,你未动手,已先想着完败。”

        锦瑟负气转过脸去:“嘿!这都是我的事情,你不赞成,何必问东问西,我倒疑你刺探机密转头邀功。”

        临止道:“明知你在走上绝路,也教我不管你吗?我办不到。”

        锦瑟哼了一声,嫌恶地甩开他的手:“谢了,你对我不闻不问那才是真的为我好!”

        临止得不到切实的答案,只得走了,心想:“锦瑟这次出手,必然是不见鲜血不停手,而付出的必定是她性命的代价,我又怎能眼睁睁看她走向绝路?”当此时机最好是能把云罗和锦瑟分开,唯一途径就是锦瑟出宫,可是这也未必行得通,锦瑟出宫需要一个理由,他在皇帝面前虽是得力,也不就意味着一手通天,更何况皇帝十分多疑,上次把锦瑟调出莳慧宫他必然已经察觉到什么,如若有更进一步的请求,反而容易让皇帝生出戒备之心,倘然如此,则是自己亲手将锦瑟送上绝路了。

        与其让皇帝对锦瑟起疑,倒不如让皇帝对云妃起疑。云妃装疯卖傻,知者渐众,皇帝未必便蒙在鼓里,这一层用以遮羞的假象撕开,逼得皇帝不能不过问,总也能使云妃暂时收敛。

        作者有话要说:本文女主不是圣人,她借用方贤妃的孩子来试探皇帝的底限,这是一步,远非最后一步,要说她这样是和锦瑟、小柳等人一样,那也无可厚非,人走上复仇之路很难再以善良来衡量,一个人在复仇的过程中完全避开无辜的人和事,只怕是很难做到。成为英雄败为寇,事实上,人的一生通常是这样来衡量的。

        -------------------【第064  罗绮生尘,负你千行泪】-------------------

        云罗按定腹部,眉头微蹙,大半个月以来,腹中这个孩子一反从前的安静若死,时常折腾,有时腹部的不安牵动心脏擂鼓般捶,云罗隐隐猜到大约是有些伤了胎气,可是尚无提前生养的迹象,算日子还差两个月呢。她虽偷偷看了无数医书,也不过是强记硬背了上百本药物病体的纸上理论,真要对症下药治病,那是做不到的,然而这腹中的异象,她由始至终缄默保密。香吟看了出来,忧虑道:“娘娘又难受了,可别由小及大,要不要传唤太医来看看?”

        云罗眉间薄薄流出一层厌恶鄙薄,道:“我但有一日自主,决不让那些污浊不堪的男人们触摸到我的身体。”香吟听她说得凛冽,不由默然,云罗又道:“这个孩子,要来也是孽种,活着固然烦恼,死也不谓可惜。”

        话虽这样说,哪有母亲不爱儿女?何况她的怀胎更比常人辛苦,血肉相连几个月,即使最初是讨厌的,这些时候下来也不能不生出感情。香吟欲言又止,云罗道:“你想说什么?”香吟嗫嚅道:“娘娘,奴婢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讲。”

        云罗看她神色,猜到七八分,断然摇头:“要是觉得不当讲的话,无需再提。”她阖目休息,心中苍茫遍是,香吟是从小跟着她的知心侍婢,但是渐渐就连香吟也觉得她报复皇帝的手段太过狠酷,旧时光寸寸如梦,她四肢残抱,如同荒海枯木任意浮沉,这种感觉无法描摩,更不愿诉苦,然而渐渐的大家都将只看到那个人对她的好,只看到她对他的狠,到头来只是她被人遗弃。

        当人们认为他们自己不能肯的时候,就连最普通的沉默也做不到,便自以为是的所谓劝谏或者旁敲侧击,然而人在事内、与人在事外,倒底哪个才是真正清醒?也许没有这样一个清醒的人,红尘颠狂至此,人人歇斯底里。

        香吟怎么想得到她一句将出未出的话引起云罗杂念纷涌,但看她眼角慢慢洇出泪意,吓得抱住她道:“娘娘,你怎么样,很难受么?”

        云罗摇,翻了个身,借此拭去泪痕。

        香吟中途被人叫出去,回来时满脸担忧,凑在云罗耳边低低说了两句。云罗沉吟:“我算到了锦瑟的所有,唯独算漏了临止,若留临止常在左右,说不好便破了我这个局。香吟,你找人请大总管过来一趟。”

        忍着腹中的不适,她缓缓披衣而起,宝髻瑶簪,破例敷了一点粉,以使脸色看来无异于往常。

        莳慧宫的邀请也正合临止之意,他早要到莳慧宫来走上一趟了。

        还是八声轩,轩外铺锦为屏,云罗笑嘻嘻地垂足坐在绣榻上,玩着赵淑真送给她的一套新玩具叫做“玙璠之乐”,临止来了眼皮儿也没抬一下,采蓝报告了半天,她只微微哼了声,继续又低头摆弄着了。采蓝歉意笑道:“对不住,大总管,娘娘了一通孩子气,这会儿刚玩上解气了,也许她马上就想起来了,请大总管稍候片刻。”

        临止未置可否,见当日捆绑锦瑟的柱子下面两个小太监卖力擦拭,随口问道:“在擦什么?”

        采蓝竖起食指放在唇边,悄声道:“嘘――娘娘才就为这个的脾气,嫌不干净呢?”

        不干净?临止想这个地方天天有人擦拭,就算是那天染的血迹都该冲洗过无数遍了,采蓝偏不识趣,笑道:“她嫌这块地儿踩腌臢了,说贱人踏过的地儿,每天要用水冲十遍,用布擦十遍,最后这一块柱子上、地砖上,抹上十遍荟香。”

        临止怒不可遏,面上微笑道:“很好,她说的好,你也记得好,不愧是莳慧宫得力的姑娘。”转身,“云妃娘娘。”

        有光芒忽从云罗掌上亮起,那套“玙璠之乐”被她摆弄了这么一阵子,倒底是活动开了,围绕玉龙各种灯光次亮起,风送乐声,琳琅成音,云罗掌上如托着一个无边美丽的浩瀚星空,映着她白玉一样的面庞,光灿流动。香吟拍手笑道:“娘娘,真美。”也不知赞人或赞玩具。

        临止一步步走上前去,道:“云妃娘娘福泽深厚,宫中贱奴等辈难望所及,娘娘嫌奴才等脏,那是理所当然,便是不许那奴才从此足履践于此地,原也无可厚非,但只一点,奴才的命再贱,也是一条命,万望娘娘赐下以垂怜。”

        他说完了,便沉默,香吟等敛了笑容,也沉默。云罗忽一抬头,笑道:“你说话真好听,配着音乐,再多说两句。”

        临止唇角含笑,眼里却一丝笑意也无,字字吞吐如有杀气:“奴婢卑贱,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剩下一层子人面面相觑,云罗怏怏道:“香吟,大总管要杀人么?”

        香吟道:“奴婢听来也是这个意思。”

        云罗看着刚刚笼袖拾级而上的秋林,微笑道:“我要这杀气被皇上所知。”

        皇帝近来每天傍晚时分他都过来一会,但不留夜,朝堂国事虽重,只要对着云罗一双秋水盈盈的清眸,便觉一天烦恼扫净。云罗的孕身,一向是不算很大,不过总也是很明显了,他摸着她的腹部,里面的孩子约摸有着灵性,只要他一来,就会动弹两下,他感受着掌心的震动,乐得哈哈大笑。

        一抬头,见云罗左耳水晶坠子残缺一半,讶然惊噫,托住细看,这明珰呈水滴之状,形甚简单,耳垂以下缀以一根长长的细如丝的银线,如今这颗水滴一分为二,那一丝银线却还险而又险的挂着半边水滴,坠而不落。这决是人力所致。皇帝问道:“是谁这样大胆?”

        瞬息之间他想到两个人,一个是赵淑真,平常胆大包天,但她弓马虽精,于这微小暗器功夫殊不在行,跟着便想到临止,果然听到秋林看了看道:“回皇上,这是临止手法。”

        皇帝面如锅底,沉声道:“临止,他来过,他来做什么?”

        秋林却不回答,目视香吟,他当时不在楼上。香吟道:“奴婢愚钝,未能听懂临止大总管的话,他说的是什么,奴才的命再贱,也是一条命。”

        她说听不懂,可是皇帝听懂了,望着这三人冷笑:“你们都不错,都是聪明人!”

        香吟表情僵了僵,背心里顿时沁出冷汗,这个“你们”,自然也包括云罗的,皇帝何出此言?

        只有云罗毫无所觉一般,笑吟吟地望着皇帝,她眼睛里似有种柔柔的醇醇的蜜酒倾泻出来,看得皇帝转不开眼神,心里加跳动,仿佛喝下了满满一壶酒,他阴沉的面目缓缓舒展开来,伸手拉过云罗搂在怀里,吻上她的腮,由此往下,在她的脖子、肩头、胸前都烙上了深深密密的吻痕,肌肤之上吻出一层温酒熨烫似的红潮,他吻得有些凶狠了,从她有心跟着他以来,仿佛便不再有过这般的凶狠,云罗眼神里闪过一丝恐惧,他埋在她胸前,终于不再动,云罗听见他潮湿而颤抖的声音:“云罗!云罗!”

        云罗喘息微微加重,不能也不敢躲避,身子却僵硬起来,她犹疑地伸出手,想要抱住他的头,可是心里面如潮涌起的反感阻止她这样做,她脸一偏,泪水源源落下,瞬间有全功尽弃的灰心。

        他抬起头来,注视着她悲哀而躲闪的眼神,清明的眼底有一片深莫可测的浓翳,藏得很好,可他还是看见了。

        他一个人如游魂,行走在空空荡荡的御园之中。满园是花香的甜味,如同她肌肤的芬芳,馥郁中带着让人沉溺的邪意。

        “我爱你,我始终都是爱你的。你虽是我的爱人,却从不知我这二十年是怎样黑暗悲郁的人生,我早已后悔不该把那些不应由你承受的暴怒加诸你身,云罗,你要怎样报复,才可以原谅我无知的泄?我今无所他求,只希望你给我和你这一生一世携手走下去的机会,慢慢地你看到我真心品尝着的后悔。”

        他把临止叫来,却不说话,仰望着璀璨星空,半晌方道:“临止,你是否记得,从前朕、你,还有秋林三个人,常在一处嬉戏,你和秋林不知哪里学来的一身本事,可是每当三个人对打,你们都只用蛮力,经常是打到三个人滚在泥淖地里爬不起来。那时秋林在服侍五皇子,你是洒扫内庭的小太监,都不是跟朕的人,为此打完那一架,常常回去受到重责。”

        临止慢慢道:“奴婢不会忘记。”

        “后来三个人都长大了,秋林心思最深,朕和你两个人都看不穿他在想些什么,但是临止在想什么,朕心明如镜。如果明明见着临止在往一个深渊里滑,朕总想极力阻拦。”

        临止涩然道:“是,皇上明睿。”

        皇帝忽作微笑,道:“有一事非你不可。”

        临止道:“请皇上示下。”

        “大相国寺罗汉堂座闻晦,身份经查,原是西昌的大将军欧阳云和,降我东祺之后做了两年的殿前都司,而后一直到现在都下落不明。此人在我国久矣,决不能让他逃归故里。临止,你即时动身,把他的头提回来见朕。”

        临止沉默了一会,屈膝跪下:“奴婢,遵旨。”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昨天的章节名拿来今天用比较好。

        另,每天一更,写完了也来不及再细细瞧上一遍,其实这几天更得有些不满意,明天也许要停一天,修一修,改一改什么的。

        -------------------【第065  九曲流觞剥新瓜】-------------------

        烽火倏起,皇帝日夜勤政,本就无意流连于后宫,这下关心得更少,除了惯常到莳慧宫坐一坐,其他哪儿都不到。妃子们深宫寂寞,不免自行找些消遣打度日。一次是由乔昭容起,邀请诸女赴茶会,嗣后江昭容还席,由此下去你来我往竟尔成了习惯,人人都来参予并聚会游乐。

        过了两天,乔昭容竟又志聚会,特意煞有介事地一张张请柬分别送到每位妃嫔手中,人人大奇,这乔昭容也未免太过情热了,随即想到其家巨富,只要乔昭容高兴,天天宴请也不足为奇。左右无事,稍加推辞逊谢便也大都来了。

        时未至夏,乔昭容办的却是一个瓜果会,当此幽树明花草长莺飞之际,九曲流觞明滟流波之上,乔昭容命船娘驾舟逐波,奉上香橙焕金,梨肉曜雪,猕猴桃玲珑芬芳,樱桃草莓累累垂垂,各种新鲜花果且伴有露水,以鲜花点缀,闻香心醉,睹色神迷,最奇的是连西瓜都有了,碧绿滚圆,衬着白玉翡翠盘子无比招摇。

        赵淑真笑道:“有句话叫做有钱能使鬼推磨,这世上有鬼无鬼我不知道,但是有钱能使瓜果提前成熟落蒂,这下我总算是见识到了。”

        旁的妃嫔也都嫌乔屏云有炫富之虞,只是她位高,这席上二妃皆未往予,只有三位昭容算是相平,江韶莲一向软弱,其他人只好在心里想可是不能明着相讥,唯有赵淑真这句话,打中了大伙儿的心坎,忍不住纷纷就势取笑两句。乔昭容微微含笑,道:“大家别取笑我了。”意却甚为骄矜。

        赵淑真端起琉璃盏,轻啜深红如浆的酒液,徐徐打量着乔昭容。乔昭容穿着一袭天水青色连衣连裙的织锦蓝袍,襟口挖以深领,微露的粉色抹胸之上,一排密密匝匝的璎珞金碧辉煌紧贴肌肤,沿胸一圈细小明珠,一动琳琅成音,腰间不束,仅以百褶收出窄腰形,悬垂着极长的七彩流苏,其下两侧分袂作孔雀展屏,中间是三层叠裙,每一层皆缀以数百粒细小明珠,行动间珠光含章。乔昭容是后宫诸女中最重衣饰的一人,她家也能供她挥霍,但赵淑真留意这套衣裳则不在于它的豪华或别致,而在于其襟腰部分竟然未束,乔昭容腰肢纤细,往常犹不满足,总是费尽心思百般收束,非使其盈盈一握纤腰欲折才罢,今儿这样腰间空空荡荡的,和她力求弱不禁风的姿态大相迥异。

        乔昭容见她眼神不离她身,粉面微红,娇嗔道:“赵姐姐,你盯着我做什么呀?”

        赵淑真笑吟吟道:“我见妹妹仿佛比往日更加美丽,要说哪里不一样,可又说不上来。”

        乔昭容越害臊,羞答答地低了头,眉间春色无限,赵淑真几乎大笑出来,这副拿乔做势的样子不给这宫里唯一一个真男人看,真是可惜了,借着一口果酒压住了这笑意,道:“我猜妹妹定有喜事,说来听听?”

        她用词尚算客气,语气却很有些儿漫不经心,两人虽同列昭容,但赵淑真总领六宫,谁也看得出她是以上对下的态度,有她在前头,其余诸女闻言便也相视微笑。乔昭容大为不忿,她知自己入宫前的身份是亮不出相的,此番进宫,也是有些特别缘由,入宫便封昭容,那不服气的人,早就暗底下谣言纷传,不过就是说她这个位子是皇帝看在他家的钱才给的。可是以她家之豪阔,王公巨贾往来哪个敢曾轻视?她自小未受挫折,也就到了这宫里,收敛再收敛,实是不合脾性。听得赵淑真暗含挑衅,乔昭容咬住嘴唇,本来就是兴高采烈存着炫耀之心,这下更加按捺不住,娇笑道:“这件喜事,姐姐也是有望的,不过小妹僭先了。”

        赵淑真微微一凛,看向她的腹部,久久不语。乔昭容以为她终于说不出话来了,得意地还想再说,却见赵淑真凛然横了她一眼,不但是有阻止之意,而且赵淑真认真起来,她身上那股兵戎杀伐的锐气自然而然流□人,竟把乔昭容狠狠地噎着了。

        可是乔昭容虽未再续狗尾,在座的却没一个傻子,前后一想,陆续都明白过来,没想到方贤妃之后乔昭容又接踵而至,当事人也许欢喜,对大多数人却不是什么好消息,不由得各怀各心,眼神言语,无不叵测起来,这清风流波瓜果沉香顿时变成枯燥可厌食之无味。乔昭容性虽恣意,并不蠢笨,妃嫔之间平时或有比高下之心,也常以竞争的资格相互挤兑,但象这般明明白白放在面上一致对着某一人的敌意,那是从来没有过的,陡然间有关宫中各种阴暗的传说如掺阴风在背上吹过,心里象是打翻了五味罐,说不出各色陈杂的滋味,无限后悔,一张脸青白变幻。

        主人既是无心待客,旁人自也难以久待,三三两两都散了,临去谁也是沉着一张脸。精心安排的瓜果宴会不欢而散,乔昭容满腹欢喜落空,呆呆地坐着,忽然听到赵淑真淡然的语声:“是你的终是你的,又何必这样忍不住呢?”乔昭容愣愣地抬头,赵淑真道:“有多久了?”

        乔昭容咬唇道:“是昨儿才……”赵淑真道:“怎么我事前竟不知道?”她现今暂理六宫,是以有此一问。乔昭容嗫嚅道:“是……还没召太医。”赵淑真由不得好笑:“既是还未确准的事,就值得这样大张其事?”乔昭容嗫嚅道:“我只想大家高兴。……这些天都是如此,月信不曾来,我身体向来很好,……没有这样的……司药女史也说是的。”

        大家高兴是假,心存炫耀实为真,赵淑真笑道:“你高兴,何言大家高兴?姊妹一场,不怪我不先提醒你,方贤妃的教训在前头,不唯是你,或者我,或者任何一人,遇上这事便难测祸福。”

        乔昭容心里扑通一跳,惊道:“这……这……不能吧?”

        赵淑真定定地瞧了她一会,终于噗嗤一笑,“妹妹,你真傻。”

        乔昭容心乱如麻,勉强笑道:“姐姐你可别吓我,其实、其实大家都为同侪,若是小妹听到此信,肯定为那位姐姐高兴的。”

        赵淑真道:“好话不听,我又奈何?你爱这么想也无可厚非,我只有一句话,不妨去查查你那位叔伯堂姐还是表姐之流,她是怎么死的,回头再来思量今日之所为。”

        她有点生气,这几句话也说得疾颜厉色,拂袖而去时被乔昭容抓住,颤声道:“赵姐姐,你是好意,小妹理会得,可是、可是我刚才也说了,只怕姐妹们也听懂了,那……如何是好?”

        张扬如斯,还怕别人听不懂么?赵淑真暗暗耻笑,却停步,意味深长盯她一眼:“你这件事,只要瞒住一人。这样罢,我如今既暂代六宫之事,先替你压着不上报,宫里有人再提,你只要极口否认就是了,能瞒多久是多久。”

        乔昭容心乱如麻,想不到对她而言是天大的喜事,对别人竟如猛虎砒霜,赵淑真说得过于凶险,她还有些似信非信,宫禁森严,皇法如天,这个世上,坏人再多,坏心眼再多,它还能钻得到这金围玉砌的皇宫里来吗?明明堂堂的皇宫,竟难道也还有不能明白张扬的手段么?她是嫡出之女,上面有着好几个哥哥,容颜又美,打小起就被当做凤凰一样娇养,她泡在蜜糖甜水里长大,将世事看得太过简单,以为除了那顶九凤紫翟翎冠以外,这天底下的东西,都逃不脱她伸开手掌来要,可是她怀有龙种,在她之前,方贤妃刚刚流产,云妃又不足为戒,她甚至觉得那后座凤冠也离她不远了。

        “方贤妃的教训在前头。”

        “你不妨去查查你那位叔伯堂姐还是表姐之流,她是怎么死的。”

        这些话就象钉子一样扎进心里,便难再拔出。

        只要防着一人、只要防着一人。这“一人”,是谁?

        她猛地站了起来:“叫锦瑟来。”

        锦瑟把宫里每一个妃嫔,地位、能力、性格、智慧、做事张力等细细地比较下来,才择了这一个在她挨打后肆意辱骂的乔昭容,这些日子暗底里的功夫做下来,终是水到渠成。只不过乔昭容这样不能忍耐,才得了个囫囵消息就大张其事的办瓜果会,大大出于锦瑟意料之外,但想这样也好,这事就越可以逼在眉睫,莳慧宫那位即便时刻提防,怕也断不能料着如此的快法。如今乔昭容一传,她怎么不来?

        乔昭容原想谈得投机以后,再慢慢入港,无如她性急如火,只勉强问候了锦瑟的病情,没说两句便笑道:“前阵子我听说,贤妃姐姐怀滑胎了,我又听说,里面还有花样,我想你宫正司一定是最清楚的。”

        锦瑟不意她问得这样直白,只微笑而已,乔昭容撇了撇嘴,招手令人送上来一个红漆匣子,笑道:“锦瑟,我也不说废话,你要是同我好的话,今后就少不了你的。”

        那是满满一匣珠宝,尤其引人注目的是一只臂钏,纯以黄金打造而成,上面镶嵌着各色宝石做成凤凰朝日状,珠光宝气灼伤人眼,锦瑟看着她亲手替自己戴上,笑容若春风漫卷春花怒放,道:“奴婢此后,从头到脚,不不,连头末梢都是娘娘的了。”

        重赏之下绝无抵挡得住诱惑之人,乔昭容毫无疑虑,嘻嘻而笑道:“如此你肯据实以告了吧,还有从前我表姐,她是不是殉节而亡?竟难道不是的吗?”

        作者有话要说:平安夜快乐!

        -------------------【第066  有心为子辄求暗】-------------------

        赵淑真颇不耐烦,她多了两句话,结果乔昭容仿佛成了她甩不开的小尾巴了,从一早到慈元殿拜见太后起,一时一刻都与她巧合,出宫来她想往莳慧宫走一趟,乔昭容竟也跟着来了,陪着笑道:“我同姐姐一道走一趟,探望云妃姐姐。”

        皇帝过话,除了赵淑真谁也不能任意进出莳慧宫,唯一不违例的办法就是赖上赵淑真一同前往。赵淑真想着前日的话大概动了,乔昭容有点疑心云罗,但以乔昭容的智慧,不见得有这个能耐,点醒她的必然另有其人,因而只是冷眼旁观,看乔昭容在莳慧宫打赏每一个人,对云罗更是献出了冬携暖夏佩凉的绝世宝珠。

        乔昭容回宫,却如有所得一样,兴致高昂,把锦瑟唤来道:“锦瑟,你怎么敢瞒我!”

        锦瑟微笑道:“奴婢有何处敢隐瞒娘娘,娘娘这话,倒让奴婢摸不着头脑。”

        乔昭容顿足道:“你和云妃原就有仇,所以是巴不得我来找你,怎么,这件事,你打算瞒我到几时?”

        锦瑟迟疑了一会,笑着缓缓跪下来,道:“是啊,奴婢和娘娘原是一条心,决计不敢对娘娘有所隐瞒,娘娘想要做的,便是奴婢想要做的。”

        乔昭容与之相对而笑,乔昭容心里原还有一分顾虑,担心锦瑟为重利所诱,即便给她出些主意,还难免有所保留,直到这日她去莳慧宫,打听到锦瑟和云妃原来就有着不死不休的纠缠,上回云妃打锦瑟,也并不就是为了痴气作所致,她大喜之下更觉宽怀,相信锦瑟是全心全意同她合作,只要她俩成功了,云妃一死,她所生的孩子便是长子,半世荣耀可夸。

        锦瑟见她终于解除最后一丝疑虑,便也不再遮遮掩掩,极力怂恿乔昭容赶快行事,“娘娘怀孕一事虽未上报,可消息已经走漏出去,莳慧宫想也是很快就能得知,保住这孩子的唯一途径只有先下手为强!”乔昭容原有一点顾虑,可是想到那一块重要无比的腹中肉,加上她深信自己所用的办法全然无迹可寻,能教人拿不住任何把柄,遂与锦瑟定下计来。

        乔木双栖,河间巨富名不虚传,随随便便送出手来的夜明珠竟是无价之宝,珠子呈浅蜜色,柔润珠光莹莹射出,指尖以至面庞,都照得纤毫毕清,随着天光变化,浅蜜珠光转作橘色,慢慢涤荡出一番洗过的清秋色,流转滟潋,渐渐蓄成明碧、幽蓝、暗紫、沙金,一颗珠子竟然焕出数十道光芒,遇水生温,近火转凉,而随着自身温度的变化,也变化出许许多多说不上名目的色彩。云罗看香吟拿着爱不释手,淡然道:“这珠子是上品,可不算极品,所谓极品夜明珠,具三十六彩,七十二霞,一百零八光,暗合天罡地常之数。”

        香吟吐舌笑道:“那更厉害了,可奴婢见到这个,也算开了眼界。”仍然看得目不转睛。

        云罗温言道:“喜欢就送给你吧。”

        香吟吓了一跳,忙把明珠放入珠匣道:“奴婢只是瞧着开开眼,这珠子价必不菲,正好寻着买主典质出去。”

        云罗冷笑道:“何止不菲,纵非极品,也不下万金之数,但越是这样名贵的东西,越是用不得。这珠子出于乔家,有心的人自能打听得到,那时候不免自寻烦恼。”  />


        香吟讷讷道:“可惜了这么一个玩意儿,瞧着珍贵,却是无用的。”她知道云妃绝不会用这些不怀好意的人送来的东西,便出去把珠盒交给采蓝,让她收起来。

        一进一出不过短短的功夫,回房来见云罗弯着腰,一手捂着腹部,一手拉住流金垂地纱幔,色变气更,身体微微抖,抓得纱幔连声作响,似是要被她扯将下来似的。这情形比往日更觉严重,香吟大惊道:“娘娘,娘娘!你怎么样了!”

        云罗这时还哪里说得出话来,只摇,泪眼潸潸。香吟起了疑心,道:“莫非那乔昭容动作那样快,竟已经动手了?娘娘,我去叫太医!”

        “回来!”云罗死死抓住她手,“不!不要去!”

        香吟见她额上全是冷汗,贝齿咬住下唇,竟已生生沥出一圈血痕来,抓着她的力气却是奇大,脸色惨白如雪,“药!药!”

        香吟犹豫不已,这个样子,若不是预期中的加害,只怕就是胎儿提前动了,她这一向常常感到腹中不适,平常体质又是不佳,这八个月动虽然少见,但以云罗忧思之重操心之多,提前动也非不可能,若只管拖延,那可是性命相关!

        转眼接触到云罗的眸子,杏眼内幽幽勾着地府焰火,丝丝缕缕是豁出生死的绝望,这全不是争论的时机,香吟颤抖着喂她服下琉璃瓶中的朱红丹丸,心中忧急未曾稍减,此药是前几天云罗自行开了药方出来,命司药房秘制的,连她也不晓得是甚么功效,但凡腹中有异便服一丸,可是倒底有害无害?这样子把怀胎的异象长久隐瞒不报,倒底会不会酿成大错?今儿情形尤其严重,这药能否见效?这种种香吟都是心中无数,待云罗服了药,她便跪着搂抱住她的身子,任由云罗痛苦而无意识地用手掐她的肩膀、胳膊,乃至掌心,在她身上抓住一道道血痕来,感受到她一阵阵的剧颤,一分分舒缓下来,最后如脱力一般地颓然卧倒在她怀里。

        云罗一动不动,眼睫长长的,在眼睑下盖着一圈薄薄的黑影,怀孕的人一向都是很重的身子,可是香吟抱着她,犹如浮在海面的积木,仍是轻飘飘的。香吟这才敢缓缓用言语解劝:“娘娘,你这样折磨自己,如何使得?就怕计谋未成,你先熬出大病来了。”

        云罗依然靠在她怀里,轻声道:“才半天功夫,她就算用飞的,也不能那样快,但是我算着,也不过就在这两三天之间了,等一等,再等一等。”

        香吟道:“锦瑟明知你处处留意着她,这番下手做得着实周密,咱们只知她定然串通了乔昭容,可是她们蛇鼠一窝,究竟要用什么法子来害娘娘,却始终打探不出来,这样冒险终非上策,她既有异象,为何不禀告皇上,也能办她的罪了!”

        “这时捅出去,略早了点,要杀人,也不够堂皇。”云罗只不答应,她说话仍是断断续续的,却有凝结如冰的杀气,“我做了这些功夫,逼得她动手,只要忍过这两三天,便能大功告成,为何不忍?”

        香吟道:“可你这是在作践你的身子,和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云罗唇角微翘,笑意凄凉:“香吟,我这身子,还值得甚么?我留这一条残破的性命在天地间,神魂却早就锢于阿鼻地狱,待这身子熬完了孽报,便也无所可惜的了。”

        “不!娘娘,你怎么能这样说?”香吟抱起她的身子,将她缓缓放上绣榻,“娘娘不要枉自菲薄,纵然是天地背弃无情不冷,可是你还有――他呀!就是为了小皇子,为了小皇子有完整的爱,娘娘也当善加珍爱于己。”

        云罗抚着腹部,淡然笑了,恨恨道:“我这计策只差两三天便可成事,只消他安生个两三天便是帮了娘亲的大忙。可是他连这一点都不肯照顾,自私自利,冷薄独善,与其父何异?”

        她这样骂自己的孩子,不过是为了胎象有提早动之嫌,可怜这孩子未有一日面于世上,已遭亲娘遗弃,香吟轻声道:“娘娘别说了,娘娘不爱小皇子,奴婢可当他是奴婢的小主人。奴婢一定好好服侍他的,让小皇子以后莫再惊扰娘娘。”

        云罗眼睛仍是闭着,却见眼角有两行清澈的泪流下来。

        云罗虽在等待乔昭容动手,乔昭容要用甚么法子来进行,她却不曾打探出来。只听说乔昭容托病,请母亲进了一次宫,再往后两三天沓无音信,可是云罗等这两三天,可非儿戏,接连服下自制的销冰丸以延产期,每日病病恹恹,偏生皇帝来看她,还得装出全无异状。

        真正动的那晚,云罗却是无法控制。那晚她早早上了床,睡到半夜只觉心口一绞,便不省人事,直过了半个时辰,秋林方才探到乔昭容处有动静,雷霆万钧地带人搜宫,当场搜出了用来作法的一套巫器,北斗七星状已完成大半,用来象征生命的灯油只得一豆,而莳慧宫中,云罗呼吸也仅在一息之间。

        锦瑟当夜未睡,严妆以待,看到秋林带人推门而进,她美艳的脸微微抬起,只问了一句话:“梁云罗是死是活?”秋林说云妃安好,她秀丽丰润的唇角便微微往上一翘,从中露出雪白一线的牙齿:“我有九成的把握,可惜,人力终不如天,她这条命够贱,所以才活得够久。”

        她没能再说出下一句恶毒之辞,秋林一掌抡过去,她爬倒在地,吐出大口大口淤紫的浓血。秋林抢上去掐住喉管,往她嘴里灌下大把药去,文静的眼里涌出刻毒之意:“你真糊涂,她若容你这样死去,这两百多天,要你死多少次不够的,她冒了这么大的危险和你拚个你死我活,为的就是不让你这么干脆的死去。”――别说她是吞了药,无论她用什么方法来自寻短见,一准是上吊绫帛断,投水井化枯,自刭握钝器,云罗带着怀了八个月孕期的身子静等她出手,不过是为了让她自行走入公开的死局。

        翌日旨意便下:宫正司苏锦瑟谋害云妃,罪同叛逆,凌迟处死。

        那时候临止千里追踪,带着满身的刀伤割下闻晦头颅,虽未听见这道旨意,却没来由的心潮悸动,喷出鲜血。

        “我知道这一天迟早要来,可还是不曾料到,有这样的快法!锦瑟,锦瑟,你为何……甚至等不及我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亲爱的各位~~~我最近同时还在写一个别的东东,计划是每天这个三个字,那个三千字,hoho,不过这有个前提,是在我不卡文并且没有任何阻碍的情况下,才能够完成的……我尽可能保证度,在有感觉的时候,我不想把一个文拖到没感觉了……然而我毕竟不是专职爬字的人,所以万一度上照顾不来,就有可能减慢度……所以,万一,我说万一……要断更的话,我事前会打招呼的

        -------------------【第067  去复去兮如长河】-------------------

        乔昭容压根儿不曾怀孕。

        这一切都是锦瑟做的套,为了勾引她与之同谋。

        锦瑟只想拚一死换一命,然而自己出手,决计是未伤人而先伤己,于是主意打在乔昭容身上,不仅仅是看准了乔昭容冲动草率容易上当,更是由于乔昭容母亲。乔屏云是嫡女,但她的母亲早年却是西南蛮漳之地的族长之女,嫁入巨贾之家后多年来修身养性,低调行事,坊间知其出身者并不甚多,锦瑟却不知用什么方法打听了来,她那地方有种巫术,七样巫器内分别盛作法对象之贴身小衣及毛等物,作北斗之星阵,中间点一座灯,念诵咒语作法施蛊,待油灯燃尽之时那作法的对象也即气绝无救。作法时间短,又不惊师动众,只需事后将法器掘洞掩埋或掷入井中,便如飞鸟掠水,绝无痕迹。

        为此锦瑟买通司膳、司药两房,使乔昭容身体产生不适之状,司药女史模棱两可的结论令她以为当真怀了龙种,若是个没能耐的,当然只好祈求上天保佑不要有人来加害自己的孩子,偏偏乔昭容争强出头之心无可比拟,再加上她又确有恃凭,想不入锦瑟的套也难。

        这件事前后做得机密非常,锦瑟原先打算说服乔昭容在云罗分娩之日进行,那就更加毫无痕迹。可是不曾料到乔昭容性情张扬至斯,一俟怀有龙种便恨不得昭告全天下,逼不得已锦瑟一再催她赶快行动,以防她的圈套被拆穿甚或是给云妃反击之机,但也正是这样的匆忙,才给了云罗死里脱生的机会。

        真相大明,乔昭容固然跳足大骂锦瑟居心险恶,香吟也恐惧得不能自已,看着秋林搜来的那套巫器,灯光下微微反荡着铁青的妖光,一阵阵后怕,颤声道:“娘娘啊,世间毒计无穷尽,真是防不胜防,这乔昭容、这乔昭容若是谁也不商量,那……那可……”

        她抖着说不下去,云罗却毫不在意,她还躺在床上,衣裳和头均散开来,气息虽弱,精神却是好的,她伸手抚摸着那些冰冷的铜器,微笑道:“再虚无缥渺的巫术,可不也得拿着我的衣物和毛?这等暗术,除是我身边的人都暗自叛了我去,原也不可能实现。”

        香吟低下头,这件事里她有不少责任,给云妃专事梳头以及浣衣的宫女,居然都给锦瑟买通了去,若非她最近时时刻刻戒备巡查,原也不易察觉,恨道:“平日待她们不错,居然仍为小利动心!”云罗反是安慰她道:“这和你没有关系,一宫之主既是个傻子,忠心于一个傻子倒底又有甚么好处?难得眼前有利,贪图一下原是人之常情。你也不必自悔,也不必后怕,总之是我嬴了。”香吟道:“可这代价也不小……”云罗笑着半欠起身,捂住她的嘴道:“别再说了,我说了别再后怕。”

        香吟不敢再说,可是心里总有一块地方,高高悬起了落不回原处,便似云罗,自家小姐和从前一样美貌,对她一样温和,可是总有什么地方,是变了……变得太多太多,再也找不回从前小姐那般的感觉了,便是她的语气,似乎是装乔拿捏说话的时间久了,听着总是虚飘飘的,有些矫情似的夸张,再也不是从前那般温和敦厚柔婉的语气了。香吟看看云罗,又不觉羞愧,小姐变得再多,也是为了对付那些对她不好的恶人,对她又何曾有过半点改变?

        锦瑟以谋逆罪论,不关在内宫而关到廷尉监,然而她提出最后一个要求,要见云妃。按理一个重犯死囚的要求怎样能够传出大牢都是问题,不料锦瑟果有办法,到底把这愿望送到宫里,云罗却也愿意。

        云妃虽是不能轻易出宫,却将锦瑟押回宫里来,关在西场的角房里,容她在宫里过最后一夜。

        这地方在西场极北之处,单独一座小院,辟开两间作为牢房,云罗并不陌生,她曾在这里待过此生难忘的日日夜夜。

        二更过后,羊角灯飘飘摇摇,云罗围着锦衣兜帽悄无声息地进了屋子。三月过近四月的暮春天气,并不冷,却有种黏乎乎的湿气,和着干草霉的味道,恍然旧景扑面而来。窗户上卡着一盏灯,火光极微,投在斗室当中,这地方也没有床,几把乱草半是潮湿半是扎毛,锦瑟不曾睡在那上面,只是蜷着身子伏于地面,衣衫尽裂,露出肌肤之处皆是横七竖八的伤痕,显是用过了大刑。头颈里套着粗如小臂的铁链子,连着手足,云罗估量这链子大概是比她当日罚干粗活时所系的更重,她并不作声,只静静而望,目中流出欣悦而满足的神色。

        锦瑟慢慢地抬起头来,身子动了一动,云罗只怕她临死反扑,向后退了一步。锦瑟咯咯地尖笑起来,牵动锁链上下哐啷作响,云罗才看清那链子极粗而短,从头颈开始,紧系着手足,全然无法立起,更不能直起身子,只能如兽一般手足骈地,链子一头锁在木桩之上,只有两三步之距,根本近不了云罗的身。锦瑟犹在笑,云罗也就渐渐泻出一缕笑意来。

        歪着脑袋,打量这曾经狠狠欺侮、□过她的女子,如今不得不匍匐于她足前,锦瑟的笑声渐渐低了下去,她于是徐徐出言:“你倒真是有本领,又怎样说服得人,可以传进那个消息来,再见本宫一面?”

        锦瑟嗤的笑道:“何必问,我用的方法,和你用的方法,有何两样,不过是你的运气好些。”

        云罗脸色一变,却笑道:“可惜了临止,那么痴情。”

        “即使我不提这个要求,难道你就能忍着,云妃娘娘此时的得意,最不愿意锦衣夜行,说什么都要来威风威风,你这一局骗了多少人,终于初初报了仇恨。”

        “你这样的聪明人,我只想不通一点。”云罗道,“即便你帮他做事,我们中表之亲,多年未见,为何你视我如仇如瘟,放手叫我一死都不甘心。”

        锦瑟闻言只抬目看她,半天不言语。夜里瑟瑟风动,扣在门弦窗户,把那盏油灯扑的一下吹灭了,只有秋林在门口提的羊角灯的光沿着半开的门洒进来,叫云罗的身体遮挡了大半,变形的黑影笼罩在锦瑟脸上,更映出一双黑莹莹的眼眸着雪亮雪亮的光。锦瑟幽幽地开了口。

        “我父亲和程家是同乡,程家势大滔天,两家虽然从无瓜葛,但父亲也一向以后学晚生自居。后来程家势败,骠骑大将军更陷入贪污丑闻之中,牵连到我父亲。家中男丁配徒刑,女子没为贱奴,一夜之间我家就这样风流云散。”

        “可是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那时候你的父亲梁大人,甘冒风险救下我母女,让我们栖身府中,母女两个感激涕零,恨不能粉身碎骨以报大恩。”

        她说着感激的话,语气恶毒,是全无半点相谢之意。云罗淡然道:“救也不是我救,这与我,又有甚么相干?”

        锦瑟惨然道:“哪知道吏部尚书梁大人,世代簪缨,宰相之子,位列九卿,却是一个人面兽心的畜牲!他对外道德文章天下楷模,思念亡妻誓不续娶,暗底里好色残忍,无耻变态!”

        云罗默然听着。

        “他收留我母女全无善意,实对我娘早有垂涎,进府次日,便不可忍耐地占有了我的母亲。”锦瑟哽咽道,“母亲为我,不得不委曲求全,然而他索求无餍足,不分日夜不问情由也要我娘陪侍,甚至连我在旁,他也不避嫌!我实在忍不了这口气,想到此人肮脏下流,面上却是道貌岸然,尤其在你面前,做得一派慈父模样,如此我娘跟着他,决计是没有出头之日,我便想出一策,欲引你看到真相,叫你父亲颜面扫地无从作人!”

        当年锦瑟未成*人,已是这般心机深沉,云罗方五六岁,若真叫她目睹丑态必惊至癫狂,云罗倒吸一口气,不恨父亲,只恨眼前这个人,这般恶毒。

        锦瑟喘了口气,续道:“可是我从小便乏运气,或者说你父亲早就防着我了,他把我中途截回,捆着扔到床上,而后、而后……”她眼泪涌了出来,尖利之声不若人音,铁镣相击连响,“我才八岁……才八岁……你父亲不是人,他是畜牲!他是畜牲!”

        云罗脸色陡地白,不禁再往后退了一步。

        锦瑟伏地痛哭道:“那时候不知道是谁走漏了风声,或者根本就是他玩厌了我们母女而出告,我们重新被抓起来没入宫中,就是这个地方,是陪伴我整个童年以及青春的地方,你可知道?”

        她其实不需要云罗的回答,自顾自说了下去:“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我娘以色侍人的风声传了出去,西场子的宫奴哪一个不是心狠手辣,恨不得将别人往死里踩的人?我娘名声恶臭,人前抬不起头,人后为了护我,又吃了不少苦头,不上半年,便被人诬陷偷了东西,活活打死。她一死,我更是失了庇护,从此任人欺凌,任人践踏,任人耻笑。你是锦衣玉食众星拱月的大小姐,可知道我陷在泥淖之中,一天天生不如死,若非报仇心思埋在心里,我挣不到你父亲死在贬官途中、更等不到亲手折磨你的那一天!我有多少恨,便还你多少,一记鞭,一次辱,都是你父亲欠我的债,是你父亲那个衣冠禽兽欠下的债!”

        火光穿透了云罗的身子,薄薄的一层,照在锦瑟脸上,如暗夜妖魔。云罗先是满腔愤恨,夤夜到此而来确实为了如锦瑟所说不肯“锦衣夜行”,半年多来装疯卖傻,吃苦无限,终将一个对头人亲手送下地狱,说不得意那是假的,也还存着质问的心思,中表之亲又有相救之恩,何至生出这般落井下石置之死地后快的心肠?但是听到这里,竟似乎与她所执意的反道而驰,胸中堆积如山的恨意,竟如冬后堆的雪人,点点滴滴在融化。

        她既恐惧,又不甘,心底里一个小小的声音在叫:“不,她撒谎,她在撒谎!反正是非黑白,都由着她一个人说,又有谁能够证明!”手足的温度,却不住地凉下去。

        锦瑟说得累了,面覆于地不再开口,几人的呼吸微不可闻,只有夜里的长风,悲凉如歌。

        作者有话要说:打个招呼,明天停一下

        -------------------【第068  东流赴海无回波】-------------------

        锦瑟道:“表妹。”

        这个简单的称谓,竟把云罗叫得一抖,她道:“你过来,你想知道你父亲和弟弟,是怎么死的么?你过来我告诉你。”

        云罗几乎有些本能的恐惧,不想听,不愿听,可还是慢慢移过脚步,到了她身边。锦瑟道:“你蹲下来,我只说给你一个人听。”她伏在地下,要凑过去实属不易,可是云罗仿佛被蛊惑一般,俯下身来。

        锦瑟募一伸手,抓住她的胳膊把她往下一拉,猛然张口咬住云罗的肩膀,她原意是想咬她的喉咙,可是重伤之下无力,那镣铐极重,使得她那一拉全然没有挥出想象中的力道,就势死死咬着云罗肩膀,再不肯松口。春衣单薄,云罗只觉肩头剧痛,但看她势如疯狂,双目血红,神情似已非人所有。

        秋林虽在门外,时刻留意里面情形,一见云罗不能脱身,他抢身进来,并起双指点在锦瑟下颔,迫使她松开口来,云罗由秋林扶着站起,惊魂未定,听得锦瑟笑声凄厉:“梁云罗,我恨你,恨死了你!我要报复,要报复!我恨不得剥尔之皮、食尔之肉、斫尔之骨、饮而之血!”

        秋林一脚踢得她飞起来,铁链禁锢了她离地的距离,她身子如虾米高高弓起,鲜血狂喷,犹自笑得犹如夜枭厉鬼:“梁云罗,我诅咒你,诅咒你们全家――生女世代为娼妓,生子痴蠢如豕犬,你陷在仇恨泥淖永不能自拔,你屠尽天下人到头来舔嗜你最亲之人血肉!”

        云罗被秋林几乎半是扶持半是拉,走得很快,远远的,还听到那凄厉的诅咒。秋林看她的脸,白得惊人,在深夜里如同透明一般,黑瞳无神,气息也微细,得偿所愿之后难得一见的神采似乎在这时全都击溃、焕散了。秋林有心担心,劝道:“那贱人信口开河,娘娘还是不要去听她。”云罗也不回答。

        莳慧宫灯色如昼,皇帝着绛色纱袍,在灯下略觉烦燥地来回踱步。香吟采蓝等一众宫女都如临绝境,战战兢兢跪于地下。云罗走进来,连看也不看一眼皇帝,直接往里面去。皇帝见她回来本已有了笑影,才放出的三分笑容却这么生生地扼住,默不作声也就跟了进来。

        云罗把那秋香色折枝大花妆花罗衫脱下来,自取了一件蜜合夹纱袍来换上,皇帝见到她肩头染了血迹,不禁“嗳哟”一声,紧赶两步上来瞧,道:“这是怎么了?”

        云罗冷冷地一闪,又教他落了空,皇帝眼瞅着她道:“这又是怎么了,朕哪里惹你生气了?”云罗固执地不一辞,皇帝缩回了手,唤道:“香吟!”这声音里带着两分愠怒,云罗脸色一寒,她换好了衫子,这会儿正把头拆散,毫无预兆地生起气来,就把一根玉钗掷到地上,一拆为二。

        皇帝皱着眉头,想她终于要爆出来了吗?皇帝虽也想过等锦瑟一死,她又拿什么态度在自己的面前,自己又该怎么样继续装作一无所知,两个人把这出戏究竟要唱到几时?可是她越来越是明目张胆,把既定死罪的囚犯也能调进宫来,半夜出去见面,这胆子也太大了,终不能放任她这般下去,所以今天来此的目地,原也有看情形怎么来拆穿她假象的意思,还担心惊吓了她,却不曾想竟是由她先放弃这一层伪装。

        他禁止别人进入,神色不由严厉起来,沉声道:“你究竟做了些什么,值得和我生气的,朕倒还想给你留着面子,你就敢和朕怄上气了吗?”自袖内取出一样东西,啪地掷于地上,“你拿去看看!”

        那是一块流云百蝠的圆形玉佩,缕空雕刻,沁色无瑕,那玉质甚是坚硬,在地上弹了两下仍完好无恙,皇帝冷笑道:“还要朕拿别的东西出来吗?回头瞧瞧,这半年多,朕赐给你的宝贝,你还能拿得出几件来?除了过于珍贵难货殖的,或者有标识易给人认出的,你都敢拿去卖了!得来的钱,方可供你周旋暗算,收买人心!你拿着朕的钱,就整天算计朕身边的人!”

        云罗只向地下瞄了一眼,扭头不作声,皇帝觉得她同他冷战,分明是仗着自己宠她,有所凭恃了,于是越生气,索性把所有都摊开来道:“朕是不懂你成日家叫藏经阁送医书来有何深意?可是肉豆蔻的事情,朕不和你挑明白了,难道你真以为朕一直就瞒在鼓里,昏昧不明?既有此举,那么当初从香雪亭跌下来,只怕你也是诚心的!你就不要咱俩的孩子,是咱俩的孩子啊!孩子有何过错?!好,就算当初总是朕对不起你,你要怎样便怎样,废皇后,药贤妃,杀锦瑟,朕哪一桩不由着你胡闹?朕样样只想补报,只望你能够减轻心底一分恨,可你却并无半点遏止之意,你且明明白白答朕一句,倒底有没有结束的那一天?你倒底哪天才可以不恨朕?朕等不及,朕等不及了!”

        云罗起先一点表情也没有,默然地听他讲,皇帝忿懑之极,脸涨得通红,语声严峻,隐隐回宕风雷,云罗渐有一丝胆怯,募然抬起头,慢慢地道:“你都知道,可是不说,不过是为着我始终逃不过你手掌心。你把我当做唱戏文的小丑,尽在那里手舞足蹈,看我出乖露丑以取乐。一旦生了气,便拿香吟采蓝她们作伐子,足可轻而易举挟制我,再不然,我不听话,忤逆君意,那就把我绑到午门前,棍棒乱施,处以极刑,这些事情还怕干不出来?”

        她嗓子里微带一丝颤抖,似害怕,也似激动,所以把每一个都说得很慢,以保证每个字都说得清清楚楚,皇帝也听得清清楚楚。她说得那样慢,语气俨然,让他恍恍惚惚地跌入旧情境,她还是垂髫少女的模样,笑亦无大笑,语亦无高声,从来是一字一句缓慢温柔极尽耐心,望着心上人的眼睛里蕴含着淡淡喜悦。那些旧时光,仿佛在梦里,但是从未褪色,这样活生生地突然跳出来,刺痛他的神经,只少了那对美丽眼睛里的光芒。

        “云罗。”他轻声唤出,那雷霆之怒露了一点影子,叫她几句话,轰得无影无踪。

        云罗披了长转过身去,背影伶仃,皇帝伸出手,就能叫她转过来,可是他有意绕了个大圈子,绕到她面前,见到泪水晶莹。她默默无声地哭,他低声道:“你不要这样,你把朕的心都揉碎了。朕其实,其实一直后悔,朕从来也不曾怪你,你要做什么,杀锦瑟,除后患,朕从未放在心上。你放心,朕今后决不提起旧事,朕亏待过你的,一定好好地偿还。”

        有颤抖的寒冷在她背上爬过,任凭她装得再好,这场戏演得再逼真,其本质还是瞒不了他。他一针见血地让她“放心”,他明明知道她是在害怕,害怕他和她来盘算“欺君”的这笔帐。

        皇帝看她不动,而且也没有最初那样的勇气来和他闹腾了,便轻轻地揽过她肩头,看了那伤口,皱眉道:“这是锦瑟咬的?这贱人真该死!”

        云罗木呆呆地任由其处置,皇帝特意到外面要来伤药,亲手替她敷上,云罗眉目间神情复杂,忽然低声道:“为甚么杀我爹?”

        皇帝手一顿,云罗又低低地重复了一遍,并且抬头看着皇帝,皇帝顿了很久:“对不起。”云罗的眼泪顿时又落了下来,皇帝道:“朕不是故意的,朕一开始只打他到边远的地方去,朕承认当时在盛怒之中,但是朕也从来不曾想过故意置你们一家于死地。只是你的父亲,他不甘心突如其来的失败,所以一直在做某种努力,梁尚书世代公卿,清贵无比,有着非同寻常的号召力量。”

        “所以你杀了他?还有我弟弟?”

        “是柳相。柳相先下了手。”皇帝颓然道,“可是在当时那个风尖浪口,柳相不动,朕也会下手。”

        云罗不由冷笑:“你这位宰相大人真好,处处帮你办事……你待他也是真好,宁可承认与我有杀父之仇,也不愿怪罪于他吗?”

        皇帝道:“是朕做了皇帝,那原是为人君者迫不得已做出的选择,朕不能怪任何人。云罗,这些你是不会懂的。”

        “我懂。”云罗眼色阴霾,唇齿间微微含着冷笑,“好比你那时候那样待我,原也是‘迫不得已’做出的选择。”

        皇帝弯臂搂住她,脸贴向她:“丢掉那些不愉快的,忘了从前,成不成呢?朕以后好好爱你。”

        云罗往后一闪,泪水不断滚落,痛苦地道:“他再坏,也是我父亲。”

        皇帝轻声道:“你都知道了?”他微微有些喜悦,这也是他放任她见锦瑟最后一面的原因之所在,女子都是心软的,这杀父之仇虽难逾越,叫她知晓某些真相,她的恨就无法纯粹。――虽然,那对她未免过于残忍。

        “可能不要凌迟?”这话不应当讲,可还是忍不住说了出来,云罗忍不住闭上眼睛,何处涌来的歉疚、痛恨、彷徨、惊恐、刺痛,乃至无地自容的羞惭,紧绞着她的心。却听皇帝温柔但坚决地拒绝了这个提议:“太迟了,皇命非儿戏。再说,她差一点儿就害你断送性命。”

        太迟了,什么都太迟。

        太迟知晓真相,自己从小敬爱仰慕的父亲有着不可告人的真面目。

        太迟明辨恩怨,锦瑟虽不无辜,却也不至罪恶滔天至极刑。

        只有一件事太早,那就是早早认识六皇子,柳下还鹞朦胧初的情意还留存着春日迟迟的甜美,生命却从那一天开始,如秋风卷落的叶子般脱离了轨迹。

        -------------------【第069  万里浮云晴且阴】-------------------

        皇帝看着她,腮上红泪诱人,她眼泪泗流的样子,也比旁人好看得多,便如雨后的蔷薇,纵使无力,却绝美。从前虽曾亲热,总是她装模作样,痴痴呆呆,两人之间横亘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障碍,她终于肯不再装着傻了,那点隔阂,也当消除无形。皇帝愉悦的心情油然而生,低头去吻她脸颊。

        她把脸一侧,他低声道:“不要紧,朕会很小心,不会伤到你和孩子。”伸手扳住他的肩头,另一手在她后腰一托,便将他打横里抱起,小心翼翼将她放置到榻上,云罗双手用力向外一撑,道:“不要。”皇帝的吻却由此辗转而下,用嘴唇封住她的呜咽。云罗躲不得避不得,待要用力挣扎,那腹中又隐隐难受起来,眼下事就够复杂了,若是再让他瞧出些什么端倪,更觉不妥,只得咬牙紧忍,睁大的黑瞳里涌现绝决,皇帝忽然离开她,捂住了口,现出惊怒交集的神色来,――她咬了他。

        她扭转脸默默无声地哭。皇帝脸色微微缓和下来,拿起她的手,交叠置于隆起的腹部,他的手掌在最上面:“摸摸看。”他悄声道,“那是咱俩的孩子。”云罗脸色复又苍白,皇帝道:“你摸着这孩子,从心底里告诉朕,在那些作痴作呆的日子里,你和朕每一次亲热,都不曾投入过真心?你喝醉了酒,在睡梦里声声叫朕的名字,难道也是在作戏?那次朕把早早婚配的真相告诉你,你对穆潇仍是那样无怨无悔?你真的从来不曾怪怨过韶王穆潇?――不,你不要马上回答,云罗,你给朕摸着这个孩子,眼睛看着朕,想明白了,才开口。”

        云罗抚着腹部,侧脸在烛下温润生光,异常柔和。这个样子,多谈谈他们的孩子是有好处,可是皇帝满心眼里装的,都是她和他,并不愿意以那个他们共有的孩子为话题而来打扰他俩共处。他伸出手指,抚干泪水,低声道:“不要哭了,以后也不要再哭了。云儿,朕以后一定好好地爱你,宠你,唯愿你把前尘往事抛开,云儿,你无论叫朕做什么事,朕都心甘情愿。”

        云罗虽还转着脸,但是见其嘴角流出一丝并不柔婉的笑纹,仿佛是一丝冷笑,皇帝道:“信不过朕吗?放心,便是你要朕抛弃皇位,那也容易,只等咱俩的孩子长大,等他年满弱冠,朕就一定会把一个国富民强的东祺国交到他手上,然后朕和你一同快快乐乐邀游天下,朕知道你从小就有的愿望,是可以抛开名利束缚,走遍天下,游览四方。不过二十年,到那时你也不老,朕也还不老,我们把什么都交给咱们的孩子,我牵着你的手,走遍你所有想去的地方,最后找一个美丽的山谷,不,或者是面朝大海,再不然择其湖山绝胜之处,咱们住下来,恩爱到永久。”

        他语音极低,嘴唇就几乎挨着她的耳廓,娓娓诉来,轻柔低微的语音里透着一丝撩人的感性,龙涎香的气息犹如夜间罂粟花般教人莫名地沉迷。云罗抿着嘴,长而浓的黑睫在颤动,他知道她仔细地在听,而且听进去了,他把她抱起来,让她以一种舒适的姿态倚在他怀里,云罗也没再抗拒,却是缓缓抬起手,点住他的眉宇,顿了顿,尖尖食指向下滑动,经过挺直的鼻梁,到他的嘴唇之上,皇帝微笑,半张开嘴,含住她的指尖,却听云罗幽幽说道:“皇上,我怕你,醒着,睡着,或是醉着,我都深深地怕你。只有惧怕是一位的,其他都不是。”

        这话绝不是他想听到的,皇帝一点点收敛了笑容,踌躇说道:“说来说去,其实你最怨恨的是那段日子。”云罗手指移上去,轻压在他皱起的眉峰,道:“你从小就不快乐,这样深刻的眉眼,几乎从来不曾展开过,可是却曾对我微笑。很多年前,柳树的叶子青翠欲滴,六皇子衣衫雪白欲飞,黑黑眸却漾染着黄金般的灿烂,从此以后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不记得,不往心里去,哪怕有人早就警告过我,我全不信,直到我跌入地狱。那是充满着黑暗而绝望的日日夜夜,由不得我不把它铭记于肺腑,只要我记得一日,我无法禁止由心底里所出的颤栗与畏怯。”

        她的目光忧伤而略带缱绻,叫他记起他去见她的那一面,她口内呛出来的血。他道:“我……”却哑然无声。若非如此,她那清贵而大家的出身,怎容得改头换面来跟自己,她虽伤心,他却终究如愿,可是最终无法不直面如愿以后带来的残酷现实。

        他勉强笑了笑,慢吞吞地说:“谁这样睿智,警告?”

        云罗不出声。

        皇帝站了起来,在室内缓缓徘徊,厚底靴踩在地毯之上绵软无声,但云罗仿佛能看到他每一个脚印,都在自己心上踏出一道深深印迹。皇帝的声音终迟迟响起:“朕总是以为,光阴如流水,有些事情始终可以淡忘,有些又可以重新开始。”

        云罗喃喃道:“我忘不了……我闭上眼睛就能记起来。”

        皇帝道:“朕欺侮过你,你也曾骗过朕。”

        “所以,不单是我忘不了,其实,皇上也忘不了不是吗?”

        没错,她忘不了如在地狱死生难寻的痛楚,而他也忘不了她乔痴装傻的这一段日子,用意不过是为了报复和报仇,怀疑的毒刺始终在心底滋生蔓延,没有信任如何能维持日后的美满与幸福?这个时候要求放弃,是她心冷,可也是最恰当的时机,因为他还对她充满迷恋,也因为她已无心于复仇。

        “那么,孩子呢?”他抓住最后一点希望,“你也不爱孩子?”

        “孩子,”云罗抚着腹部,“若没这个孩子,我断然难以挣扎到今天……”

        皇帝眼神温和了些,不再似方才那般凶狠,他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返身离开。

        云罗脱力一般倒在榻上,腹中的难受令她无法细思方才这一场仗的得失。皇帝走了许久,还无人敢于进来,她艰难地挣起沉重的身体,拖到收藏药瓶的格子前,抖抖索索地开瓶倒药,两三颗洒在地面,好容易托着一颗,未曾服用,香吟赶来看见,劈手夺了过去道:“娘娘,你不能再吃这个药了。”

        云罗额上全是冷汗,哀求地望着她,香吟道:“奴婢去传太医。”云罗拉着她,香吟急道:“娘娘原先拖延,就为了那件事,如今事已毕了,娘娘为甚么还要服这种药?会出事的,我绝不能让你再吃了!”云罗揪着她的衣裳,只是摇头,终于逼出几个字:“最后一次……”她连话都说不出了,揪着香吟的死却死也不放松,明知一拖再拖对胎儿对大人全无好处,香吟无法不依从她,哭道:“娘娘,你什么事都算计,什么事都要算计!奴婢看着你累呀,放弃吧,放弃吧!”

        云罗服了药,静卧片刻,略觉好转,轻声道:“我已经放弃了。”香吟听不明白,云罗柔声说道:“我和皇上吵了,什么话也都说开了,从此以后皇上不会再到莳慧宫来,所以你且放心,真的就是最后一次。过了今晚,何时何地召唤太医,都由你作主。”

        香吟半信半疑,低声道:“娘娘,不想再报仇了么?”

        云罗不答,道:“地上散落的药丸捡起来,别事临头了把最后一点痕迹倒露出来。还有,从明儿起,收拾门户,皇上一天天少到莳慧宫来,皇宫里个个目力如炬,很快就能看出来的,别还象从前那样张扬着招人恨啦。”

        香吟一一照办,微笑道:“奴婢看皇上还要来的。”

        “我劝你收回这点奢想。”云罗心里想着他临去之时每一句话,尤其那句警告,她虽然说了很多,可他还是注意到这两个字,不论他是否看穿自己用心但正是她所希望的,那一点小小的火种,种下了,何时燎原?一面慢条斯理回答香吟,“他欺过我,我骗过他,我们终不能以诚相对。满腹心机的相处,终不能指望长长远远。”

        这么说也未尝无理,香吟心中止不住微微生寒,莳慧宫之前太过风光,云妃还痴作真,显然犯有欺君之罪,如君恩不再,阖宫里跑来抓漏子的一定不少,由此看来,云罗所嘱咐的收拾门户倒是要切实进行。

        皇帝与云妃失和,明里并未表露出来,但二天即把秋林调回勤政殿。另一方面,乔昭容参予在那起巫蛊案中,虽然也有受骗成分,总是她自己愿做的,原先一直扣留着,这时也不过下旨责罚几句,将其贬为贵人就放了出来,且仍旧占着一宫主位,可说是恩宠如故。这样一来后宫众说纷纭,云妃装傻的真相渐渐走漏出去,成了每一个人口中的谈资笑柄,装傻未成反失宠,岂不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只有方贤妃来看云罗,云罗这几天始终卧床,微笑着向她道歉:“以前我不敢和梦姬相认,如有疏失,还请不要见怪。”方梦姬注视着她的腹部,淡然道:“我懂得,以后在人前,我和姐姐还是如常为好。”云妃依旧不姓梁,哪怕这个谎话只剩下风吹得破的一层窗纸在遮羞,然而还要继续遮下去的。云罗见她目光始终在她腹部徜徉,凄然道:“多少事都为了他,事到如今,我也无话可说了。”

        方梦姬道:“我有过孩子,虽然很快就失去,但是有那短暂的几日也足以使我能体会姐姐的这番心思。可惜我的福薄,今后也难以指望。”

        云罗道:“怎么会呢?你还年轻,有的是机会,别说这样颓丧的话。”

        方梦姬笑了笑,没有继续说下去,转而道:“听说锦瑟今日处以极刑。”

        云罗垂下眼睑不语,方梦姬道:“经此一事,我才知后宫风波险恶,才知这世上还有那么恶毒而无迹的巫蛊存在,幸而我是那么快自己不小心流掉了,要不然,我未必有这个福气,还能死里逃生呢。”

        云罗道:“是了,我知道梦姬很舍不得你贴身服侍的琴儿的,所以当日设法把她留下来了,梦姬既然来了,就把她领回去吧。”

        方梦姬眼波微转,低笑道:“我也想她,多谢姐姐情意,只怕现在领回去对她不利,姐姐既然留着她,就让她再住一阵吧。”

        云罗力乏,只道:“那也好。”

        方梦姬看她昏昏的只是嗜睡,不便久留,便缓缓离宫。一时茫无头绪,胡乱地行走,忽然身边的宫女太监都停在原地纷纷下拜,明黄色的衣袍落入眼内,她不必抬头,便知是谁,默默跪下。

        “平身。”皇帝亲自弯腰把她扶起,“难得你出来走走,身体大好了?”

        “是。”

        皇帝看了看她行经的方向:“去看云妃?”

        方梦姬道:“是,臣妾与云妃是旧识。”

        皇帝笑嘻嘻地道:“是么?可是朕从前为何不识得你?”

        方梦姬笑得淡漠无痕迹:“那时臣妾却早已识得陛下。”

        皇帝看着她,深邃无底的黑眼珠里,慢慢漾起一层光泽,在他,这是多么难得一现的表情。

        作者有话要说:更晚啦

        云罗的“装傻”是被揭穿的,但也是她有意露出来的。装傻此举,是为了她当日能够顺从地跟随皇帝,有一个有说服力的台阶下,但是不方便她用人,否则以云妃之宠,锦瑟要取她的衣物毛,是没有机会的,正因是一个痴呆妃子,才使下人三心二意,敢于背叛。所以云罗的恢复清醒,不仅仅是皇帝在控制着的,也是她自己有这要求。

        -------------------【第070  碧天如水夜云轻】-------------------

        初夏的花香氤氲如浮云,皇帝负手踱在窗前,不知道想些什么,含着一丝愉悦,听得身后有轻缓的脚步,顺口唤道:“临止。”

        秋林应道:“是,皇上。”

        皇帝回过头来,微笑道:“是了,临止不在,朕叫惯了,总是叫他。”

        秋林道:“临止最后一次消息传回来,还在千里之外,已经现闻晦下落。不过临止度太快,也许下一次消息还没回来,人已先回宫了。”

        皇帝侧着头想了想,不置可否道:“也许吧。”

        他又坐下来,翻了翻堆积的奏章,却显然神不属思,半天又一阖奏章,道:“秋林,这几天累着你了。”

        秋林躬身道:“皇上,这是奴婢应该做的。”

        “她怎么样?”皇帝慢慢地问,“朕听说昨儿晚上传了太医,怎么没个准信?”

        秋林道:“是娘娘做噩梦,胎象不稳,太医来看过,说是当夜无事,可是只怕也就在这两天了,服用了紫苏饮,后来慢慢睡稳了。”

        皇帝皱眉道:“该叫太医院守在那了,她自怀上这孩子就三病八难的,只怕到时也还要惊上一惊,就不该没人伺候着。”

        秋林道:“是,不过这要等皇上下旨。”如果临止在,或许就告诉皇帝,太医院传的太医,连名额都是云妃指定的,而且也已经定了动的当天晚上,还是这名太医过来,但秋林什么也没说。

        皇帝的脸嗖的一下沉下来:“哼,她不求情,反而朕就去俯就她。朕不干!”把那两堆奏章拍得山响,秋林忍着笑道:“是。皇上,司药房和接生娘子整天候着了,乳娘也早就选妥了四个,皇上还请放心。”

        皇帝哼了声,瞅着秋林,也掌不住笑了:“小兔崽子,看朕的好戏么?”

        秋林也自微笑。皇帝端起茶杯来,一边还是看着他,笑道:“秋林。”

        秋林道:“是。”

        “朕一直想问你,是不是心里怨着朕?”

        秋林跪下道:“给奴婢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怨着皇上,皇上何出此言?”

        “也不用一句话不搭就跪下,朕随口一说,起来说话吧。”

        秋林道:“君无戏言,既存此念,则奴婢死无葬身之地的了!”

        皇帝又笑了,道:“很好,还敢和朕怄气,就说明没有当真怨朕。起来吧,朕不过白问一句,只是觉着你长大了,渐渐和朕,和临止,都有些疏离的样子。秋林心里在想些什么,朕有时真摸不准。”

        秋林道:“奴婢听命于主子,并无自己的想法。”

        “那么,总是怨临止的了?”

        秋林默然。

        皇帝轻叹道:“秋林别多心,朕只是心有彷徨。”他端着那杯茶,却始终没有喝上一口,可是他明明之前还是很高兴的样子,转眼间却又心事重重,他不挑明了说,秋林便也不问。

        皇帝终于慢慢地道:“朕这次呢,只是伤到一个人。”

        秋林心中晓亮,道:“临止不是糊涂人,宫中设蛊、阴害妃嫔这等大罪,皇上只罪一人,已是仁慈无极。”

        “关键是伤着的此人,正是临止所介意的。”

        宫中对食情形虽古已久之,泰半是私底下偷偷摸摸行事,即便帝后等明明知道,也就当作不知而已,是无法过了明面的,如临止这样有地位的总管太监,出了宫在外买地买房,娶妻收妾都极正常,可是在宫里,哪怕宫女身份低微,她们都还是属于皇帝的女人。临止这行为,严格上来说还是有错,然而皇帝并不认为他错了,倒在替他着想,为他烦恼。秋林笑着一低头,道:“她跟着他,非出好意,临止或因此事及早清醒,倒也算不得坏事。”

        皇帝道:“是啊,朕也这样想,但临止难过终是难免。秋林,朕和你们两个自□情极好,便不算你们多年服侍朕的情份,彼此交往亦如朋友一般。朕不希望失去了你们两人中的任何一人,你明白么?”

        秋林细声答道:“是,奴婢明白了。”

        宫女送上点心,皇上尝了尝,指着道:“把这龙眼花盏给贤妃送去。”有此一举,在他,仿佛又做了件很得意的事,又自笑微微的了,秋林心想他诸般做作,不过是为了给莳慧宫那位知晓,没有了他,身为皇帝,哪里得不到心爱之人。只不过这两人如此怄气,谁也不肯率先服软,就怕时间一长弄假成真,莳慧宫那位是断然讨不了好处的。可惜柳丞相已然下话来,切不可从中襄助,能令两人隔阂加深方是上选,料来云妃必不能就此罢手,将来还要借了孩子行事的。自己在莳慧宫半年,虽然早已是柳相方面的人,也不禁怜惜云妃辛苦,若云妃有何动作,自己即便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