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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第六十一章:一念之间

书籍名:《洛璧吟》    作者:江泠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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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在舒茶盘桓数日,叶君镆已将要办的事都安排妥当。十一月初七,太子一行从舒茶起程,微服返回宛京。

        谢澜冰沉默寡言了不少,平素神色也更淡然,总透着分魂不守舍、心不在焉。叶君镆待她却更是周到体贴,隐隐不再避忌颜少卿与她独处。三人的关系愈发微妙起来。

        车经九华山,忽然下起瓢泼的秋雨。官道泥泞,车行不便,于是停在路旁。叶君镆皱了眉,命手下去查探附近可有什么地方能避一避雨。不一会,有人回禀,前方不远有间茶舍。

        叶君镆于是向谢澜冰笑道:“总这么在车里呆着难挨,不如我们去茶舍坐坐。”

        当下叶君镆、谢澜冰、颜少卿、舒怜星、叶皓昱以及展南樘、断楼、霜袖、扶扇几个下了车辇到了茶舍之中。

        避雨的茶客不少,几个人选了角落坐下。天色暗沉,喝了几杯茶驱寒,雨似乎小了些。

        “九华山的香火一向很灵。”断楼一边啜茶一边说道:“如今碰巧在这了,公子和夫人可有心情去求个签许个愿?”

        “可不是么?这位公子说得对,普天之下最灵验的就得说是九华山的菩萨。”茶舍的掌柜一边乐呵呵地添水一边接口道:“看几位气度不凡,非富即贵,若是有什么不顺心的事或是有什么心愿,不妨舍出些银两到庙里许个心愿,没准就能应验呢。”

        “果真?”叶君镆轻一挑眉,笑吟吟拉过谢澜冰的柔荑:“夫人,可有兴致去上一炷香?”

        “与其这么干坐着,倒不如走走。屋中气闷,我也想透透气。”谢澜冰点了点头。

        “我不要去……下着雨,好累啊……”叶皓昱耷拉着小脑袋歪在舒怜星怀中,嘟囔道。

        “我也有些乏,不如我留下陪着皓昱吧。”舒怜星柔声道,将皓昱往怀中揽了揽。

        “这样……”叶君镆看向默不作声的颜少卿:“少卿可愿同行?”

        颜少卿面色有些苍白,声音听来有几分虚弱:“久闻九华山甚为灵验,还不曾一试,倒有几分兴趣。”

        “少卿莫要逞强,可是不舒服?”注意到他额角有细密的汗珠,谢澜冰微一皱眉:“要紧么?”

        叶君镆也发觉不对,关切道:“少卿,可要找大夫?”

        “不妨事。我向来有阴天下雨时心口疼痛的毛病,随身备了药丸,一会服下便可。”颜少卿淡淡道。

        “既如此,少卿你还是歇着吧。”  叶君镆携了谢澜冰站了起来:“你们便在这里等着好了。我们去去就回。”说着向断楼微一颔首。断楼会意,悄悄起身离座。

        谢澜冰若有所思地看了颜少卿一眼,弯腰在霜袖耳边轻声道:“我们有久恕、弃疏在暗中随护便够了,让霜风、霜箫不必跟着,这里人杂,千万护好怜星、皓昱和少卿。”

        “冷么?”风雨交加,山中更是寒凉。叶君镆有些担心地看了看谢澜冰,顺手解下外袍给她披上:“莫逞强,我知你一向畏寒。”

        谢澜冰垂了眼帘,轻声道:“回宛京后,是不是就要着手对玉凉的战事?”

        “澜冰。”叶君镆忽停了脚步深深看着她:“你可知,我想许什么愿?”

        “这……”谢澜冰略一沉吟:“战事顺利,一统天下?”

        “这些是我有把握做到的,何尝需要许愿。”叶君镆微勾了唇角:“澜冰,我们要个孩子吧。你那么喜欢皓昱,若是……”若是我们的孩子,你我必定百般爱护;若是你有了我的孩子,必定不忍离开他,也就不会离开我。

        谢澜冰抿唇不语,叶君镆眼中滑过失望,轻轻叹了口气。抬眼望向雨帘之中朦胧庄肃的寺院。

        “容我,想想……”良久,耳畔传来轻细却清晰的一声回答,他诧异地扭过脸看她,却见她亦望着山顶出神,目光宁和空寂。

        袖中的手轻攥成拳,他目中一闪而过许多情绪,终是平静而深邃,重携了她的手:“路滑,小心。就快到了。”

        香火旺盛的甘露寺大约是因为雨大的缘故并没有多少香客,倒有几分冷清的意味。香雾缭绕、雨烟脉脉,院中地上尽是苍黄枯叶,看着甚为萧索。

        小沙弥接他们一行到正殿,住持合手站在佛像旁:“施主,冒雨入寺,足见心诚,有何心愿可告于菩萨知晓。”

        谢澜冰环视了大殿一圈,微一颦眉:“便是雨大香客少了,这寺中为何也见不到几个沙弥?只有住持您一人?”

        叶君镆一拉谢澜冰的衣袖,向住持施礼赔罪:“内人语直,若有冲撞还望莫怪。”

        “阿弥陀佛,无妨。还请施主敬香。”

        叶君镆点了点头,接过住持递来的香柱,分了三支给谢澜冰:“夫人,你我一同敬香。”

        谢澜冰虽有犹疑还是接了,与叶君镆一同在蒲垫上跪下,向佛像一拜及地。

        殿口零星的香客却在他们一拜之间步入殿中。

        二拜。有几名香客似不经意挡在了断楼身前。

        正第三拜。断楼察觉不妥大喝一声:“公子小心,有诈!”于此同时,那一直双手合十的胖大住持眼中凶光一现,挥掌向还未起身的叶君镆兜头劈去。

        谢澜冰听见掌风的同时,叶君镆形如鬼魅一跃而起,将她护在身后,招架相还。

        断楼一喝间,久恕、弃疏闻声而出。已入殿中的刺客各自抽出兵刃直逼叶君镆、谢澜冰而来。

        叶君镆缠斗间高声喝道:“弃疏,莫让人伤了太子妃!”

        弃疏在空中一个腾身落在谢澜冰身侧,黑绫如翻滚的巨浪将谢澜冰护在中央。谢澜冰就手抽出他的佩剑,皓腕翻转挽了个凌厉的剑花:“弃疏,太子手无寸兵,护他要紧,还不快去!”然而弃疏却不为所动,固执地护在她身侧。

        谢澜冰闪目向叶君镆与那胖大和尚看去,三炷燃香在叶君镆手里倒成了极佳的利器——眼花缭乱间就见三点火星直围着胖大和尚打转,和尚怕烫,欲伤叶君镆不着,渐渐落了下风。

        谢澜冰微微松了口气,刚在思忖会是什么人安排的这一场刺杀,眼角余光正瞥见房梁上藏着一人,趁叶君镆背过身一掌击向胖大和尚的工夫,匕首寒光一闪向他当心掷去!

        “小心!”叶君镆一掌击中胖大和尚前胸,胖大和尚闷哼一声向后栽去。刚一转身,便听见一声娇喝,一抹白影挡在身前。

        这一个刹那,她不曾有其他想法,只有一个声音清晰地在脑中一遍又一遍重复着——他不能有事!

        她本就轻功卓绝,足尖一点越过弃疏,双臂张开、广袖飘扬,如同风徊流云落在叶君镆面前。

        一点寒光当胸没入,谢澜冰面色一白瘫软在叶君镆怀中。

        “不!”是谁在尖叫,那声音中满是不可置信和恐慌。原来,这个人一向波澜不惊的脸上也会有这么张皇失措的表情。皮肉撕裂的痛楚唤起了边州沙场的回忆,她强支起开始模糊的意识噙了一丝淡笑:“君之厚爱,无以为报。别无所求,莫伤谢柳。”

        “住口!”  叶君镆面色铁青打断她,他恨极了此刻她的表情,如同那日在水中一般,平静安和、无心求生。仿佛……对她而言,活着太过辛苦,她已不堪重负,死亡于她却是一种解脱。无惧死亡,唯一的解释是,现实比死亡残酷。

        少庄,我以为你还活着。我信你。我以为颜少卿就是你。你装得再好,可我那么熟悉你,你骗不过我。可是那日,那日我分明看见颜少卿光洁的脊背!少庄,那不会是你。怎会是你,我一箭穿透你的左胸,怎么会……没有一丝疤痕?我的希望,就这么碎裂成绝望。难道是我一直在自欺欺人,你终究不会回来?这个人,我不想欠他的情,所以我以命相还,这就去找你。黄泉路携手同闯,我有何惧?谢澜冰兀自合上了眼,再没声息。

        殿中胜负已分。久恕、弃疏、断楼等已将刺客悉数制住。

        叶君镆目光冷冷扫过弃疏,弃疏被他的目光剜得心中一凛,单膝点地垂了头:“属下失职,请殿下责罚!”

        本以为一切算计得当,本以为一切尽在掌控之中,没想到……终究不是预计好了的结果。谁知道,怀中的女子……居然会舍命为他挡下那一击。

        她在用自己的生命和他做一场情感的买卖,这让他无所适从。他心中有那么一瞬的悲凉——君之厚爱,无以为报。别无所求,莫伤谢柳。他对她的情感在她而言只是负担,她在乎的,只有谢柳。

        方才引路的小沙弥早已吓傻了,瑟瑟发抖缩在殿角。此时“哇”一声哭了出来:“施主,是这伙人绑了方丈、住持他们,迫我将你们引到殿中。求你们救救方丈他们吧……”

        叶君镆抱着谢澜冰喝问:“寺中可有什么人精通医术?快说!”

        小沙弥吓得一个激灵:“有,有!海宁师叔精通医道。”

        秋雨涤尘,夜凉如水。叶君镆坐在谢澜冰的床边,望着她苍白的精致面容愣愣出神。

        海宁刚刚离去。叶君镆看了看手中帕子里的碎玉,神色复杂地轻轻叹了口气。

        多亏这块玉。九尾凤佩。方才海宁诧异却庆幸的感慨仿佛还在耳畔:“太子妃福泽绵厚,多亏这玉挡下一击,匕首才未深入伤及要害。”

        然而……这是暖玉啊!唯一的暖玉。摔过补过一次的暖玉。如今被匕首击得粉碎,再没有补好的可能了。她的寒毒,又要如何是好?

        谢澜冰的眉轻轻一颦,叶君镆心一紧,握紧了那寒玉般的柔荑。匕首虽刺得不深,到底还是要起出的。方才海宁让他将她固在怀中,说是起匕首时不能让她乱动。他情知心软不得,拖得越久也只是徒增她的痛苦而已,却还是不忍。

        “疼就咬我。”附在她耳边柔声说,他温热的气息吹进她冰凉的耳朵。

        海宁面含悲悯,动手起那匕首。叶君镆几乎是屏住呼吸注视着怀中女子的脸——死灰的颜色这样快地蔓延在那张原本清丽绝伦的面容上,她的贝齿紧紧咬着惨白的唇。他忽而心中一动,掰开她的唇齿,递了右手到她齿下。你为我而伤,我便陪着你痛,他如是想。

        匕首起出的同时,她的身体一下抽搐成痛苦的弧度,死死咬住他的手,随即头一偏又人事不知。

        他一急:“大师,她这是?”

        海宁一边处理伤口一边轻声叹息:“殿下,太子妃这样只有三成是因为利刃之伤。老衲给她把过脉,她一直心脉劳损、郁情难舒,这些天大约一直不曾休息好,气虚身弱,再者殿中遇刺怕是也受了些惊,所以有意无意不愿醒过来。老衲只能医她的外伤,至于心病,恕老衲无法。”

        门帘一响,断楼在外轻唤:“殿下。”

        叶君镆松开谢澜冰的手,深深看了她一眼,起身挑帘出屋。

        “太子妃……还好么?”断楼面有忧色。

        “她不愿意醒。”叶君镆笑容苦涩:“断楼,你也听到了,她……”

        这个天之骄子一向有着左右不出掌中的自信冷静。仿佛没有什么可以难倒他,仿佛什么都不在他的话下。然而此时他却像个没主意的孩子,断楼先是有些好笑,心却不自觉地柔软。“殿下,聪明如你,你说,太子妃为什么要替你挡下那在她看来致命的一击?你命弃疏护住太子妃,以弃疏之能,除非太子妃当时心意坚定,如何能不被他拦住?事出突然,太子妃那么做只能说明,她当时心中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救你!而这,意味着什么?”情之一事,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此时他需要的不是一个属下,而是一个能指点迷津的朋友。


/>        意味着什么?叶君镆眼中光芒流转,看向断楼:“她……”

        断楼点了点头,一支手搭上叶君镆的肩,笑容有几分邪魅:“看来上天总是公平的,你处处精明,难得傻气一回,也多亏遇上我给你点化了,否则……”

        “没正形。爪子拿开!”叶君镆故作嫌恶状将他的手拍下,自己却撑不住也笑了。

        断楼这才敛了颜色:“殿下,如今的景况,还按上次说的做么?那些刺客活着的都已审过,他们都是玉凉人。”

        叶君镆微蹙眉道:“我本想故意让他们行刺得手。少卿说的正是我所想的——与玉凉的战事,万事俱备,只欠一个契机。那么,我便造一个契机。”他声沉无温:“主动兴兵,将士难免士气不足。何若万民尊敬的太子被玉凉奸细行刺受伤,将玉凉欲夺风圻的狼子野心昭告天下?届时群情激奋、兵将斗志昂扬,玉凉理亏在先,如同博弈,我们已先胜一子。然而……”然而,伤的不是我,却是她。

        “她既伤了,也不能白伤。你速命人将太子遇刺、太子妃为护太子身受重伤,刺客乃玉凉密遣的消息散布出去。同时传信给逸梅先生,将赵彦拿下,交由刑部审问,一并将天机营探得赵彦乃玉凉奸细的证据呈上。这一切的声势要造足了,把火扇旺,回京之后北征也就水到渠成了。”

        “好。我这就去办。”断楼转身欲走。

        “还有,明日便将良娣、皓昱、少卿他们一起接到寺中吧。我们还要耽搁几日。”

        “是。”断楼领命而去。

        重踱回床边,看着那如凋零梨花般的素颜。

        “如果你不醒过来,我便不允谢丞相和子澈离朝。”

        没有反应。

        “如果你不醒过来,我便抄了柳家充实国库。”

        没有反应。

        “如果你不醒过来,我便将皓昱也发配到千里之外。”

        没有反应。

        “如果你不醒过来,我便要风陵骑一个不留。”

        没有反应。

        “如果你不醒过来,我便不为江帅平反昭雪。”

        没有反应。

        “如果你不醒过来,我……”  叶君镆唇角牵起一丝自嘲的苦笑,低语喃喃:“我又能如何?”

        从一开始,我便用这一切当作缚着你的丝,谁知最后会不会是作茧自缚?真心真情是威胁不来的,可我没有办法……除此之外我还有什么办法把你留在身边?

        你一定是不想见我,这个只会威胁你的人。

        那张清丽绝伦的脸上,弯月秀眉忽然微微一颦,嘴唇轻动似在呓语。如同溺水的人浮出水面吸入第一口新鲜的空气,叶君镆心中一喜俯下身去……

        然而。

        “少庄……”

        酸如青梅,苦若胆汁,涩若棠梨……而他,此刻正同时将这些混杂的情感一一咽下。

        她念念不忘卫谦。他叶君镆,终是比卫少庄迟了一步。在她心里,迟一步,便是错过一生。

        他忽然觉得有点冷。那固执的冷意盘缠上每一寸肌肤、每一根神经。他瞟了一眼帕子上的碎玉,有些迷茫——那先是被摔碎、又被匕首击得粉碎的到底是九尾凤佩,还是他那久寒之后有了些温度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