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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第七十三章:江之永矣

书籍名:《洛璧吟》    作者:江泠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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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月的天,本不会有这般的惊雷暴雨。宛京的天空黑云滚滚,直压得人透不过气来。

        谢轩祈负手立在窗边,目光飘忽看着阴惨惨的天,不知在想些什么。蓦地一道闪电撕裂暗黑的天宇,直将室内素烛素帷照了个清清楚楚,无端有些瘆人。

        “轰隆隆!”先是沉闷的轰隆声从天际一波波滚来,接着,平地一个炸雷,大地都被震得抖了几抖。狂风烈烈,雨势瓢泼。不知是谁犯了天怒,或是那薄情的上苍终于生出了一丝良心,替谁鸣冤,替谁一哭。

        “轩祈……”一身明黄,鲜艳得突兀。昭帝的声音低沉而萧索:“节哀。含瑶她……孤已追封为楚国夫人。日后……澜冰和镆儿的次子,孤做主过继于你谢家,继承你谢氏血脉。”

        谢轩祈从窗边回转过身,一言不发走到长明灯旁,指尖轻轻划过“爱妻柳氏含瑶”“爱子谢澜钰”“媳沈氏玉淑”“媳谢氏摇情”“孙儿谢仕霖”“孙女谢嫣珞”大大小小六个牌位,已然颤抖到不能自已。

        深深吐纳一口,调整了气息,背对昭帝淡淡道:“不必。澜冰的身世你不是不知,我谢家人尽在这里……”目光流连,语已哽咽:“用我一家子的性命,保全了三弟的子息,也算是我谢轩祈为当年放任你查抄江府、不能阻止你残害他们夫妇赎罪了!清儿、冰儿成人成家,我也算对得起他了。只是你……”他回转过身,面目憔悴,目光却严厉如刃:“你要如何还债?看看绾卿吧,你种下的恶果,终得了这报应!她也是在替你受过!”

        绾卿……仿佛心口被划了一刀,痛苦布上了昭帝的脸。

        这事宛京的大街小巷已议论多时,那得皇上隆宠的瑞和公主,不知为的什么,好端端疯了。

        据靖宁侯府的下人回忆,自谢侍郎不幸在后花园溺水而死之后,公主命人封了后花园,再不踏入一步。然而一日上,公主忽然疯了似的从屋中冲出,闯入了后花园,急急哭叫道:“快来人啊!澜钰哥哥在水里!快救他起来!”细小清脆的铃铛声响个不停。不明所以的府丁们忙赶到湖边,见公主神志不清,一时间都慌了手脚。

        彤裳忙上前去拉:“公主,谢侍郎已经被捞上来了。”

        瑞和公主却不依不饶:“你骗我,我分明听见澜钰哥哥的声音,就在这湖里!你们,你们快去救人呀!澜钰哥哥……”她忽然抱住头泣不成声。一串水晶玲珑的沐风铃仍握在手中——那是方才不知是谁放在桌上的盒子里的,从小到大每年生辰谢澜钰送给她的各式各样精巧别致的生辰礼之一。“澜钰哥哥,绾卿错了,绾卿错了啊……”直哭到晕了过去。

        早有人给昭帝送了信,昭帝不放心,接了女儿入宫照料,听她昏迷中一会儿唤“母妃”,一会儿唤“驸马”,一会儿尖叫着“别打了,别打了!”,一会儿又翻来覆去道:“澜钰哥哥,绾卿错了,错了,是绾卿害死了你!”……

        如此折腾整整三日,再睁开眼时,目光空洞茫然。“这是哪儿呀?”她怯生生地拉了拉彤裳的衣袖。

        彤裳一愣:“公主,这是宸佑殿啊。陛下不放心你,特地接了你回来……”

        “公主?我?”瑞和公主疑惑地摇了摇头:“我是公主?”

        彤裳将一声惊呼关在口中,先递了杯水上前:“公主,先喝口水润润嗓子吧。”

        哪知道瑞和公主看到杯中水波一漾,旋即变了脸色“啪”的一声抬手打翻了杯子,缩作一团惊叫道:“水里有人!有人!”

        顿时,宸佑殿中又乱作了一团。昭帝闻讯赶来,看见女儿憔悴瑟缩的样子心疼不已,一遍遍抚着瑞和公主的背脊:“绾卿,别怕,父皇在这里。”

        瑞和公主却犹有戒备地向绣床里挪了一挪,避开昭帝的手:“你是……你是谁?水里,水里有人,快把他捞上来呀……”

        昭帝伸出的手僵在半空,进而两手紧紧扳过女儿的肩:“绾卿,你……不认识父皇了?”

        瑞和公主恍若未闻,只一直低声喃喃:“水里有人……”

        “绾卿她之所以会这样,还不是因为那一盒旧物?你养的好女儿!孤娶的好儿媳!若不是看在镆儿的份上,孤……”昭帝猛一拂袖。

        “冰丫头不过是替公主理出了一盒子旧物罢了,可公主因何而疯?”谢轩祈与昭帝双目相接,沉下语调:“我儿,到底是怎样死的?”

        当年翩翩儿郎,意气风发,结义金兰,指点江山。高处不胜寒,谁又在歧途上越行越远,最终偏离了起初的路?

        见昭帝心虚别过脸去,谢轩祈垂下眼帘:“你变了……”

        “如何不变?”昭帝沉默良久,终是苦笑着长叹一声,转身走出灵堂,没入电闪雷鸣的雨幕之中。

        这样恶劣的天气,访客却并不见少。昭帝离去后,谢轩祈正独自一人擦拭着牌位,谢全来报,太子殿下前来探望。

        谢轩祈只淡淡点头,谢全识趣退下,叶君镆已立在门口深深一礼:“岳父大人……”

        谢轩祈手中不停,并不理睬。

        叶君镆目光一黯,走到香案前,恭恭敬敬上了三柱香。这才口气诚恳对谢轩祈道:“岳父大人,逝者已逝,还望您节哀,保重好身体,若是澜冰知道了怕是又要担忧了。”

        “她不会知道。”谢轩祈淡淡道,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看向叶君镆,嘲讽一笑:“你敢让她知道家中的一切么?可怜我的冰丫头,至今还蒙在鼓里……还在,替你操尽心血。”

        叶君镆抿唇不语,乌眸更显黯淡:“我……对不起她。”纵使她千般不愿,临走之时还是将家人托付他照料,逼他立誓保得她家人安平。谁知,谁知……他该如何让她相信她家人的故去非他所愿?他其实明白,就算他使出千般解数,她也定然是不信的。更何况他们之间,相信或者不信又有什么分别?她相信他时,他却只能欺她瞒她;到了他希望她给予他哪怕微薄的一点信任时,她已然浑身冰芒,再不让他靠近。


>        有什么关系?便是帝后,也不妨两样心肠。我予你所需,你予我所求,仅此而已。这难道不是自己最初的预计?只因自己曾无意间见识过她的聪慧,只因她有这适合做自己正室的身份,只因自己一时兴起想了解那平淡如水的清颜后是怎样的一颗玲珑心。于是选定她,做了自己的妻。她越是不愿,自己反而越是想逼得她不得不愿。天下与她若不可兼得,弃她而取天下本是不假思索的答案。然而从几时起,要天下亦不放开她的信念开始根深蒂固,盘缠在心底?澜冰,我要的天下,是有你的天下。我欠你良多,唯予你携手共俯山河,可……

        “日后,我绝不负她。”

        “若想弥补,除非……用一件事来换。”

        “岳父大人是指……?”

        “老夫孑然一身,已无牵无挂,所念者,三弟与含烟的沉冤不曾洗雪。此番哪怕是孤注一掷,也必然要全力一搏。只是不知太子殿下是打算阻我行事呢,还是看在冰丫头寒毒缠身,心脉劳损,怕是余日无多的份上,在她有生之年替她了了这夙愿,也不枉夫妻一场,她为你做的桩桩件件……”

        叶君镆低头思索片刻,轻声问道:“岳父大人希望我怎么做呢?”

        “你既打算兴兵北征,想必也考虑过了,此时为三弟平反对你而言有利无弊。因为三弟当年正是为玉凉的反间计所害。我要你做的,不过是交出当年的书信,其余的事只要你莫插手干预便好。你可答应?”

        “好。”叶君镆点头应允。

        谢轩祈凝视他片刻,方才徐徐开口:“三日之后,请殿下说服皇上前往天牢听一出戏,如何?”

        赵彦自行刺叶君镆事发,玉凉奸细的身份暴露,便一直被囚于天牢。刑部提审几次,因证据确凿,他情知自己绝无脱逃的可能了,倒也认得爽快。本应就此结案,叶君镆却吩咐下来,要留着这奸细待到出兵之日问斩祭旗。天牢向来空荡得很,便由他填了空缺。又不知是谁关照的,不允他有什么闪失,故而一日三餐齐备,倒也并未受到什么虐待。每日静坐沉思,回顾一生事迹,只道是已然为国尽忠,纵死亦无怨。

        这天如往常一般用毕午饭,随口问狱卒道:“劳驾,今儿是什么日子了?”在狱中日久,与世隔绝,已无月日之辨。

        狱卒冷冷看了他一眼:“二月初四。”

        “哦。”这么说,离死期已不足一月。他自嘲一笑,抬眼看了看牢口:“今日……怎么仿佛没有往日的侍卫多呢?”

        “放心,便是侍卫再少,这天牢也固若金汤,不会有人能砸牢劫狱救你出去的。”狱卒鄙夷地看了他一眼:“今儿是太子殿下在点将台操演兵马……我跟你这将死之人啰嗦什么,晦气!”转身走了。

        赵彦毫不在意狱卒的刻薄,心中明了:按照惯例,应是各处抽调了侍卫前去护驾了。只是……会有人来救自己么?便是真有人,进得来么?不如舍了这奢望罢!

        闭目养神,昏昏欲睡。忽听牢口有人争执:“瞎了你们的狗眼!连这金牌都不认识了么?快让我进去!”

        “大人息怒,只是太子殿下吩咐了,必须有他或者圣上的手谕才能放其他人入内。您这金牌……在别处行得通,在这儿,不行!”

        “手谕?”先前那人一愣,仿佛想起什么似的:“啊……我忘了,你们看,在这……”随即响起肉体撞击地面的“咚咚”两声,紧接着狱卒闷叫了半声“啊”,也没了声息。

        赵彦睁开眼,只见从幽暗的通道中匆匆走来一人,赫然是御前带刀护卫的打扮,待看到这人脸上不由一愣:“馥魑?”

        “赵大人!”馥魑闻声忙走至牢门:“赵大人,可算找着你了,我家主人命我前来救您。先不说这些了,待我砸开这铁锁……”

        “啊!是你!你是那个人!”隔壁沉寂了很久的囚室中突然传出一声惊呼,紧接着,一人衣衫褴褛扒着铁栅栏嚷嚷道:“你害得我好苦……”

        馥魑偏头一看,见此人发髻散乱,遮得面目看不清晰,转向赵彦:“赵大人,这是……?”

        赵彦亦是一皱眉:“前些天奄奄一息地给丢了进来,一直没个声息,不知是死是活,没答过话,也不知是什么人。别理他,我们快走!”

        “你……你们……”那人极为激动:“十九年前,若不是你给了我一张白纸去偷盖元帅的印信……就是这个味道!就算你化成了灰,我也记得这个味道!”

        “你是江远遥的那个郎将?”馥魑恍然大悟。

        “他就是那个储贾?”赵彦虽看不到旁边的情形,听他们一番对答也知道了那个疯子是何许人也,顿觉不妙:“啊……怕是,上当了。馥魑,你莫管我,速速离去!”

        “丞相!丞相大人!是他,是这个人!当年让小人偷盖元帅印信的就是这个人!”储贾扯着嗓子喊了起来。

        “来人,速将此人拿下!”牢口传来谢轩祈低沉的声音,霜棋、霜箫、霜风三人飞身而入,直取馥魑,片刻,便将馥魑牢牢缚住。谢轩祈缓步走至近前,向身后的杨嬷嬷问道:“杨氏,你可认识这个人?”

        杨嬷嬷提鼻一嗅:“这个味道老身识得。娘娘在世时,有一晚老身曾见她捏着一封书信呆呆发愣,走近了便闻到了这个味道。当时还觉得奇怪,这并不是宫中熏香的味道……”

        “如何?赵彦,你是否想起还有什么漏了交代?白纸偷盖印信是怎么回事?江远遥通敌叛国的书信又是怎么来的?你与南宫长岭是怎样的密谋?这个馥魑,又是怎样得你们差遣,在当中穿针引线,织出了一计反间?”字字低沉,声声质问,目光中难掩悲愤。见赵彦依旧不语,谢轩祈冷笑一声:“你不说,我来替你说。江远遥素有‘战神’之誉,自从军以来攻无不取战无不胜,有他镇守边关,是你玉凉的心腹大患。当时我风圻新帝初定,根基未稳,国力尚弱,你玉凉便动了吞并之心。若想撼动风圻,必须先除去江远遥。硬战不能,你与南宫长岭打听出白贵妃与江远遥的旧怨,利用她任烈心性和国主素来忌惮为大将者拥兵自重的心理,设下这一局反间计。储贾当时为江远遥的郎将,醉酒误卯被江远遥重责了八十军棍,对江远遥心怀不满。你便让馥魑找到他,许以重金让他偷盖了江远遥的印信。而后,由你“乱真书”仿造他的语气笔体,当朝兵马大元帅与敌国私通的所谓‘铁证’就此完成。接下来便是由谁呈上这封书信合适了。白贵妃深得圣宠,而她本人又是江远遥的同门师妹,若是她来告……于是,通敌叛国的罪名就这样扣下,江远遥,就这样含冤屈死。只可惜你们的如意算盘还是落了空,后院起火,犷王有作乱之势,无暇出兵征南。我说的,对也不对?”

        半晌,赵彦忽然狂笑出声:“好你个谢轩祈,竟查到了这个份上!不假,正是如此。我敬江远遥忠心保国,盖世无双。只可叹两国敌对,非我能惜,不得不如此算计于他。有憾,无悔。风圻以我为贼,玉凉却以我忠烈,我愿足矣!倒是可悲如他江远遥,我玉凉皆识他‘战神’之威、忠贞不二,风圻却以他为叛……哈哈哈哈哈哈哈……”

        那笑声在空荡的天牢中刺耳而诡异。谢轩祈深有所触,合目不语。待他笑声止住,方长叹一声:“皇上,各位大人,听清楚了么?出来罢!”

        左右暗门“嘎吱”“嘎吱”两声开了,一边是面色阴沉的昭帝和微皱着眉的叶君镆,一边是面露震惊的六部尚书并司马、司徒、司空三公。

        谢轩祈面向昭帝跪地一拜:“江远遥通敌叛国一事现已查明非实,臣请皇上昭告天下,以慰忠将之亡魂。”

        司空沈骥上前一步跪在谢轩祈身边:“臣亦同请。”

        剩下的八位大臣交换了一下目光,悉数跪奏:“恳请皇上重审江远遥一案,为江氏洗雪沉冤。”

        声如洪钟,此起彼伏。昭帝似站立不稳后撤一小步,叶君镆忙伸手相搀:“父皇……”

        昭帝冷冷扫了叶君镆一眼:“太子,有何见解?”

        叶君镆迎着昭帝的目光徐徐跪下,一字一句:“儿臣,请父皇重审江远遥一案,以慰风圻忠将之亡魂。”

        “好,好,很好!”昭帝怒极咆哮:“谢轩祈,你太过分了!”

        “罪臣……还有一事禀明。”谢轩祈提高了音调,摘下官帽放在一边,不急不缓平平说道:“臣之次子谢澜清、女谢澜冰并非谢家之后,乃是江远遥之子江清懋、女江泠璧,落难之时为臣收养,直至如今。臣请皇上查明江远遥之事后恢复他二人本姓,继承江氏血脉。臣欺君罔上,罪在不赦,听凭皇上发落。”

        此言一出,大臣们更是哗然一片、面面相觑。

        “你好大的胆子!”昭帝愤而拂袖,不理跪了一地的众人,独自走出天牢。

        “诸位大人……”良久,谢轩祈起身,声调平平:“轩祈多事,怕是要连累诸位了。”

        “丞相切莫如此说。”司徒方邕忙道:“说实话,当初说江帅通敌叛国,我们便有疑惑,奈何文书字迹印信确凿,不容辩驳。而今既然知道江帅冤屈,自然该为他平反昭雪。否则,也让我等臣子寒心哪……”他扫了一眼赵彦:“他的话,倒是让我感触颇深。”

        其余大臣纷纷附和,最后齐齐看向叶君镆:“太子殿下……”

        叶君镆微微一笑:“诸位大人,君镆虽为父皇之子,可父皇之过君镆不能视若无睹。君镆愿与诸位大人联名上书,向父皇请愿。”

        “如此甚好。”沈骥捋了捋须:“那我等今晚回去便联合朝中众臣,明日早朝向皇上上书。”

        昭嘉二十年。丞相谢轩祈、司马、司徒、司空三公、六部尚书牵头,联朝中百官上书昭帝,言昭嘉元年兵马大元帅江远遥通敌叛国一案犹有冤情,望昭帝下诏重审详查。昭帝无应。后三日之内,各州府长官并镇南将军凌朔、骠骑将军龙天傲等地方重将纷纷上书,要求为江远遥洗雪沉冤。一时间奏折如雪片般飞向宛京,国人尽知江帅死得冤屈,街头巷尾热议纷纷。昭帝架不住如此阵势,深知若再一意孤行,局面恐难以收拾,于是下令三公共同重审旧案。有赵彦、馥魑口供,储贾为证,玉凉用反间计陷害江远遥一事不久真相大白。昭帝诏告天下,处死赵彦、馥魑、储贾,撤销江氏罪名,复江远遥兵马大元帅之职,追封江远遥北平护国公,其妻柳氏含烟追封宁国夫人。谢澜清、谢澜冰恢复本名。江清懋承袭父职,封为兵马大元帅;其妻韩婕封为二品诰命夫人。赐太子妃江泠璧九霄玉如意一柄,以示安抚。前御使韩直等因此案获罪的文臣武将皆官复原职,另赐黄金百两、玉盅一尊以示褒奖。丞相谢轩祈收养江门之后,虽有欺君之实,念及江氏有冤在先,其用心良苦,不予追究。

        至此,江氏沉冤得以洗雪,江之永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