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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第八十六章:洛璧风清(下)

书籍名:《洛璧吟》    作者:江泠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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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明风清,幽香缱绻。

        风陵渡上,卫谦、江泠璧在一双小儿女的协助下点燃一盏盏莲灯。

        “这是你们的祖母,这是你们的外祖父与外祖母,这是霜瑛叔叔,这是你们的大舅舅与大舅母……”江泠璧拥着怀瑛、思玉,指着莲灯上的名字一一向他们解释道:“你们不是说要亲手为他们放灯么?去罢。”

        什么都敌不过岁月洪流。一场场痛彻肺腑的死别,到如今,这些曾伴于身侧的至亲最终也成了回忆中的一抹影子。惨烈的记忆模糊,每每忆起,只记得他们温和笑着的模样,一遍遍嘱咐着“要幸福”。

        然而我是那样的想念。若是当一切风平浪静时,你们还可以在我身边……

        “璧儿,”眼见着一双小儿女捧了莲灯走到水边虔诚的弯腰放下,妻子却仍不曾站起来,只是呆呆出神,卫谦轻轻叹了口气,伸手将她扶起,明润茶眸光华摄人:“‘往者不谏,来者可追。’你,还记得么?”

        徐一愣神,旋即微微一笑:“如何不记得?”笑意一点点从潋滟明眸中溢出,嘴角的弧度如春风一缕,可暖化万顷寒冰。眼弯盈盈,似将万般凄迷都抛了开去,柔声道:“你放心,有你在我身边,更有了怀瑛、思玉,我何尝不常感得天之幸,又何尝不已是知足?”

        少时两小无猜,豆蔻年华情定洛水,而后波澜顿起、坎坷纷至,生生死死,几度离合,他们终是没有放弃,不曾放开相牵的手。是以终究谱成一曲归去携红袖。这最初的承诺不曾夭折,终究成了最后的结局。

        “烟收云敛,璧水风渡;弦歌一曲,思君如慕。

        雁字不归,争知离苦;青丝相与,念君如故。

        疏星朗月,梦化垂苏;酒入愁肠,怜卿影孤。

        鸾雀探勘,为我情诉;花叶远寄,作卿嫁服。

        发结同心,执手相顾;碧落黄泉,誓不相负!”

        清音悠扬,长袖蹁跹,她只为他一舞。

        因为他始终护着她的心,始终带着她前行;因为她终于醒悟,不再只是傻傻地等,而是坚定地回握住他的手,与他相互扶持相濡以沫。

        天下只有一个卫少庄,因曾一诺,虽万千人执意前往。天下亦只有一个江泠璧,因信一诺,知其不可而为之。

        他们都不曾理会什么“有缘无份”,什么“缘浅情深”。他们做了自己能做的,是以此生不会有什么憾恨。

        而命运,终是眷顾了他们的。

        卫怀瑛与卫思玉在一旁托着下巴呆呆地看。

        “原来娘亲不但会抚箜篌还会唱歌跳舞……哥哥,这个曲子好好听呀,你快记下来,日后教我。”卫思玉眨着她那双酷似父亲,只是更为灵动的茶眸,轻声央告哥哥。

        “嘘,别吵……”卫怀瑛抬手拍了拍她的小脑袋:“别打扰爹爹和娘亲,你看,爹爹笑得这样温暖呢。”

        “爹爹笑起来真好看。”卫思玉拧着小眉头信誓旦旦:“日后我也要嫁个和爹爹一样的夫君……”

        “咳咳……”卫怀瑛生生呛了口气,咳了起来。

        “哥哥怎么了?”卫思玉睁着无辜的大眼睛替哥哥顺气:“对了,听雪涧说,哥哥三岁的时候就说长大了要娶娘亲,哥哥你笨,怎么能跟爹爹抢娘亲呢?”

        “咳咳,咳咳……”  卫怀瑛身子一僵,咳得更厉害了。一失口成千古恨。只是……一双颜色略浅的乌眸望向翩翩舞着的娘亲,又看向一边微笑立着的爹爹,一缕笑意浮上嘴角:“思玉,我们对着洛水许个愿吧。”

        “嗯?”卫思玉点了点头:“哥哥说,要许什么愿?”

        “愿爹娘身子再好些,莫要再生病了。”回望了卫谦与江泠璧一眼,轻声对妹妹道,悄悄掩下几分担忧。

        倾云宫池中的荷花开得正鲜妍,池边柳绿如烟,随风微漾。

        叶君镆负手而立,轻轻闭上眼。

        当日出巡江南,他曾悄悄握住她的柔荑,微笑允诺:“若你喜欢,等我得了闲便陪你到舒茶住上一段时间。到时一定选在三月,可好?”他知道她心中一直记挂着三月江南。

        如今,如今……这个愿,终究无法圆得。他终究可以兑现诺言的时候,她却已化作香魂一缕。

        他于是将她爱着的江南亭台水榭搬到这倾云宫中,殿中悬挂着他为她绘制的一幅幅丹青。边州红袍纵马,荷池蓝裳弄花,剩余的,俱是寻常着白衣的模样……

        花荫斜倚读书,竹舍细致烹茶,七夕对月乞巧……

        广袖长风,如流云轻徊;浅笑清艳,叹佳人难再。

        仿佛她从不曾离开。

        一滴冷露跌落脖颈,冰得他睁开眼。月华下寂静的夜呵,仿佛能听见谁轻轻的一声叹息。光影变幻,满殿画像中她的表情都变成了清泠的冷嘲。他骤然头痛,以手支额:“澜冰,你还是不肯原谅我?”没有回答。暗红的血液从她嘴角溢出,她潋滟明眸一眨不眨地将他望着,似在笑,却又含着无尽悲悯。

        终究是帝王孤家寡人的命运,他争不过呵。

        自她去后,万里江山,九重宫阙登高俯视的,却只剩下他一人。

        无人可与并肩。

        郁结之情一寸寸啃噬,痛入骨髓,然而他的泪,早在那一日法场为她流干。

        忽然想抚琴。

        落座,拈弦。

        琴弦暗哑,失了知音,不弹也罢。

        寂寂风袖坠月华,流云照水柳清嘉。滴损哀弦疏凭据,魂萦飘絮碎天涯。

        皇朝天玺九年。七月初七。

        雾迦山小道,卫思玉与卫怀瑛一路笑闹着跑在前面,江泠璧与卫谦跟在他们身后,穿过玉梅林,“怀璧小筑”出现在眼前。

        卫思玉离远便高声叫道:“袖姨,我们回来啦!”

        门“吱呀”一声开,开门的人一阵风似的冲了出来,将卫思玉抱起转了几转,直逗得她两脚乱蹬咯咯直笑:“雪涧雪涧,快放我下来,我不知道你在呢。”

        雪涧仍是银发蓝眸,岁月的流逝仿佛不曾在他面容上留下什么痕迹。万年不变的邪魅笑容,摆出哀怨的神态:“小玉儿乐不思蜀,随你爹娘在外面游历得开心,哪里还记得雪涧?”

        耳朵一痛,却是被一只寒玉般的柔荑拎住,不由龇牙回头笑得讨好:“小泠儿,快放手,我什么都依你还不成?”

        江泠璧笑嗔道:“你不要他们叫你叔叔纵得他们没大没小也就罢了,天天惯着玉儿胡闹,若是教坏了她……”

        “若是教坏了玉儿,我这做爹的可第一个不饶。”卫谦亦笑着在旁边接口。

        “小玉儿,你爹娘欺负我,你可看见了?”雪涧放下卫思玉,装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向她道:“你可要为小生做主啊……”

        “哥哥,走,我们去找袖姨。”孰料卫思玉压根就不理他,兀自拽着卫怀瑛跑进了屋。

        “这丫头!”雪涧哭笑不得,咬牙切齿。

        “怎样?身子还好么?”  难得收了玩笑神态,雪涧上上下下打量着卫谦与江泠璧:“我听说疯丫头与老昏君都死了?”

        “绾卿……”江泠璧露了丝难过:“我们回来的路上,听到消息说她病故了。叶元嗣自绾卿疯后大约受了刺激,再加上你屡次装神弄鬼地吓他,身子骨越来越不济,是以禅位叶君镆,自己只做了个太上皇。如今也算是撑到头了。”

        恨也好怨也好,终是归于尘土。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原先是那样恨着的,到如今听闻死讯,却有了丝难言的怅然。

        卫谦无声地揽上妻子的肩。雪涧蓝眸一闪,轻轻叹了声,也不再多言。

        屋里忽然传出卫思玉清脆欣喜的声音:“爹,娘,你们快来,猜猜谁来了?”

        江泠璧抬眸带着疑问看向雪涧。不待雪涧回答,一对小夫妻已笑吟吟走了出来。却是扶扇与霜风。扶扇张口刚唤了句“小姐,姑爷”,声音已带了哽咽。霜风在一旁无奈道:“扶扇她想念小姐,说是自幼跟惯了小姐,分开时日稍久便受不了。常常说要像霜袖一样陪在你们身边才好。”

        “傻丫头。”江泠璧心中感动,抱住扶扇轻轻拍了拍她的背,柔声笑道:“你呀,霜秋都有八岁了吧?你这做娘的还动不动哭鼻子,小心孩子笑话。”

        “小姐……”扶扇不好意思地垂了头。

        “你总这么爱哭,我还以为霜风成天地欺负你呢。他要是有那个胆子你只管同我说,我……”

        “小姐,你不分青红皂白只会护短,霜风可要请姑爷评评理。”霜风不服气嘟囔道。

        虽是心腹,到底忌惮人多口杂,诈死一事兹事体大不可泄露风声,故而就算是风陵十二卫中,也只有霜袖、霜风、霜剑三人知晓。霜袖、霜风开朝之后便也辞去军中职位,霜袖依旧跟了江泠璧,霜风则与扶扇完婚后带着扶扇游历四方。

        扶扇止了抽泣:“我们今日才到,刚跟霜袖说一会儿话,还不曾去看老爷夫人他们。”

        “既这么着,我们便一起去吧。”江泠璧笑牵了卫谦的手:“少庄,小师叔和七公子不是说晚上才到么?我们趁着天明先去看看爹娘、摇情姐姐和仕霖、嫣珞。”

        “好,依你。”卫谦点了点头。

        谢轩祈夫妇所居的屋舍离怀璧小筑并不远,步行了一炷香的工夫便到了跟前。

        朗朗读书声从小屋中传来,谢轩祈正在教孙儿、孙女读书。两个孩子都不过十一岁的年纪,谢仕霖儒雅,谢嫣珞温婉,双双秉承了他们父母的性格。

        江泠璧、卫谦到来,柳氏夫人喜不自胜:“方才还跟老爷念叨着你们该回了,快让娘看看……”拉了江泠璧的手便不肯松开。

        “姑姑,姑父。”谢仕霖、谢嫣珞前来行礼,卫谦笑道:“怀瑛、思玉、霜秋都在呢,你们几个一起去玩罢。”

        五个孩子开开心心跑去了一边玩耍,雪涧也跟了过去。

        谢轩祈、柳氏、摇情、卫谦、江泠璧、霜风、扶扇、霜袖则坐下来闲话家常。

        风圻丞相谢轩祈于玉凉亡国天下一统之后挂印辞官,而后寄情山水,不知所踪。风圻百姓都十分怀念这位高风亮节、功劳显赫的丞相,更对他一家遭遇同情万分。匡义九州,安平天下。谁知心愿了却之日唯余孑然一身?

        虽痛失爱子佳媳,最终还是得以如愿归隐,与家人共享天伦。

        九年来,谢轩祈心境愈加宁和,任是旁人见了必也只道是老年儒士,断不会联想到当日权倾朝野的丞相大人。

        “他……也故去了。”听卫谦道出太上皇薨逝的消息,谢轩祈难掩叹息。那人手段狠毒,然而毕竟是自己年轻时的结义大哥,这其中的盘根错节难以描摹。

        所幸自己已从局中抽身。

        笔墨汗青,功过留于后人评说。

        在谢轩祈处吃过晚饭,江泠璧、卫谦二人先一步返回怀璧小筑。

        门口已立了两人。一人灰衣,一人华服。却是当日挂印离去的苏淡离和本该被绞杀的聿肃睿涯。

        “小师叔。”  江泠璧向苏淡离微微一颔首,笑道:“原以为你们不至这么早到。”

        “阿离执意要去探望他师父老人家,我只能陪着。原想在你们这讨口茶喝,却不料尝了闭门羹。”聿肃睿涯笑得谐谑。

        “莫胡言。”苏淡离微皱着眉无奈地瞪了眼聿肃睿涯,聿肃睿涯满不在乎地摇了摇手中纸扇。

        江泠璧与卫谦相视“扑哧”一笑,推门将他二人让进屋,烹茶款待。

        当日用计将聿肃睿涯逼至绝境,同时也让他看清了自己的心。死过一次,倒看开许多,眼见大厦将倾而不可力挽狂澜,索性再不插手红尘,乐得逍遥。

        “陷害之弊,原深恨之。”到后来四人相遇,聿肃睿涯曾这样对江泠璧道:“然而,你终是令我不失阿离。也罢,江山锦绣又如何?天下负我,他不负我,我知好歹,自然也可为他舍弃天下。”平生得一知己,足矣。

        不再是两国仇敌、各为其主,原先彼此便互相闻名、各自钦佩。抛开身份的枷锁,倒成了把盏言欢的朋友。机缘巧合,却是谁能料到?

        庙堂之乐,山野之乐,原本就须各人取舍。

        波澜翻涌,而他们终究找到了自己的去处。

        更漏滴尽,天光渐明。

        细碎的阳光穿过玉梅枝叶,斜斜照尽屋内。

        山莺在树枝上跳跃,叽叽喳喳啼声悦耳。

        江泠璧起身洗漱已毕,为熟睡中的小儿女掖好被角,轻轻推门而出。

        葱茏青翠的修竹边,卫谦负手而立,听到声响轻轻回头,温和笑道:“你也起了?”

        柔和的光晕中,他修韧的身形笼着一层淡淡的金。江泠璧微笑着将头倚在他肩上:“你今日为何醒得这样早?”

        淡淡檀香,在他身边便是安心。

        “昨夜听见你梦中呓语。”

        “是么?我说了什么?”

        “明月依旧,问檀郎曾忆否?当时绚漫花灯,点亮了谁的明眸,唤出了谁的娇羞,谁执起了谁的手,许一句——‘归去携红袖。’”慢慢吟来,他茶眸中逐渐盈满温暖的笑意。

        “哦……”淡淡应了句,她徐徐环住他,唇角轻轻扬起。

        归去携红袖。

        最初的承诺。

        亦是,最后的结局。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