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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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翦深知此次若向西夏低头请和,北关将再无宁日,于是书“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九字奏折传送帝京,顶着压力毅然出兵,连番苦战之后,终让李延熹重蹈三年前萧关惨败的覆辙。然而得胜之后,蓝翦却因抗命不尊、擅自出战受到重责,险些被夺去封爵。也就是在这一仗中,自己虽明知他为夺权犯下错事无数,仍然止不住的对他生出敬畏之情。
最后,熙平七年、熙平八年,到如今,熙平九年!蓝翦羽翼已然丰满,欲起兵自立,自己身为清刃弟子,必须阻其成事。其实,平心而论,这么样个朝廷也真不值得人去效忠!轩辕令主想要维护的,也不是这么一艘千疮百孔的破船!只是一旦战祸频起,外敌趁乱入侵不说,数十年间沧海横流,百姓受乱离之苦,世上不知又要多出多少孤魂野鬼、寒门孤寡来!待到江山易主,河清海晏的新朝气象昙花一现,朝纲便又如一段虫蛀的古木一般从里到外腐坏开来,空余一张残皮。这与当今这时局又有什么差别?
一恍惚间,蓝翦已迎下阶来,执了凌落的手微笑道:“老三是稀客!快随我入席,酒菜怕要冷了!”意外的,他并没有要求凌落卸下兵刃,便引着他迈入军府正厅。
天色已经暗得很了,厅中掌了明灯数十盏,一片敞亮。只是那灯火终不及日光,巨幅的帷幔上灯影斑驳,沉沉垂在厅里显得有些阴暗。似乎是早得了号令,秦澈在凌、蓝二人入厅之后便领着原本侍立堂上的数十军士悄然退去。一时间厅里只剩了帷幔随风鼓动的簌簌声,安静却叫人没来由的烦躁。
蓝翦席上除了酒菜,还整整齐齐摆放着沈清日间被凌落斩下的两半冠帽。他并不开言,只饶有兴趣的端详着那帽子,竟似陷入了沉思。凌落摸不准他的心思,一时间不好开口,又懒得找些场面话来客套,唯有沉淀心思,细细打量眼前这位掖海城主。如今的蓝翦,已不复当年初为将帅时的锋芒毕露,凌厉之气仍在,却已尽数敛于胸中,这让他周身散发出一种泰山崩于面前亦能面不改色的笃定。不知是不是昔日种下的敬畏之情在作祟,凌落瞧着蓝翦,心中竟有些怯了,只是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到底是怯了与蓝翦反目之后小焰和大哥对自己的态度,还是当真怯了蓝翦这个人。
凌落正自心猿意马,模模糊糊触到蓝翦深邃如海的眼神,陡然惊觉:蓝翦竟是在以气势摧他心折!凌落惊怒之余,心中也自佩服。既佩服蓝翦不动声色间折人心智的本事,也佩服秦澈的判断力。诚如秦澈所言,蓝翦有如此修为,他暗中行刺纵能功成,亦难身退!
蓝翦见凌落只恍惚一瞬便已惊觉,举杯微微一笑,道:“战天公子果然名不虚传!你修为之高远在我意料之外,为此当浮一大白!”
凌落与他对饮一杯,淡淡道:“侯爷过奖了!”
蓝翦拈起沈清的半截冠帽凝了一眼又放下,悠悠笑道:“以你断水刀之利,若全力出手,我亦无把握能全身而退!你以刺客之身投身江湖,经六载磨砺,思虑之深也远非常人能比。如今你心智武功皆胜乃兄,凌氏一门的宗主——应该是你才对!”
凌落一剔眉,嘴角微扬,道:“侯爷想用我?”
蓝翦一时无话,既而大笑:“你果然比你哥哥爽快得多!不错!我在拉拢你——拉拢你帮我对付吴钩!”
凌落自顾自的斟酒,缓缓道:“侯爷抬爱,实令在下感佩!可是——我找不出理由来说服自己答应你!”
“非也!”蓝翦转着酒杯,眼里是温文的笑意,“依我看来,至少有两个理由!”
“噢?”凌落也笑起来,“愿闻其详!”
蓝翦不答反问:“凌家家业殷实,你好好的世家子弟不作,为什么要去当刺客?”
凌落笑道:“说出来不怕侯爷笑话。侯爷该知道我花销甚大,哥哥又不给多余的银钱,刺客这一行虽然险了些,但报酬之丰却是常人难以想象的!”
“还有呢?”
“还有?”凌落愣了下,道:“我自己都不知道的原因,还请侯爷赐教!”
蓝翦饮尽半盏清酒,含着笑意的双眼逼住凌落,道:“掖海凌家在江湖上声名颇著,你身为凌氏后人,无论多么优秀,别人也只会说你是子承父业。你若想有自己的成就,就必须有一个完全不同的身份,干一番完全不同的事业!——你与吴钩结盟,答应替他行刺我,难道还真是只贪了那宗主的位子?”
凌落面上淡淡笑着,心中却悚然一惊。纵然明知自己这些年来是一心一意的为“清刃”谋事,但夜深人静之时扪心自问,自己是不是也真有一点这样的私心?
蓝翦见他不答,眼中光芒闪了一闪,脸上神情变得整肃,沉声道:“你若助我对付吴钩,我可以让你光明正大的从你哥哥那里得到宗主之位,到时你登高而呼,带领江湖群雄讨伐‘清刃’,助我声势,事成之后,你所成就的功业将是你父兄永难企及的!”
凌落一拍桌案,将杯中清酒一饮而尽,道:“此其一!那——其二呢?”
蓝翦陪饮一杯,又再反问:“你可知我为何不迟不早,非要在此时起兵?”
凌落道:“西南战端突起,朝廷无暇他顾!”
蓝翦冷哼一声,傲然道:“朝廷就是有暇顾我又能怎样?如今有些本事的将领不是被贬在外就是据守边地,帝京能剩下几个上得台面的?——我在此时起兵,是因为西夏王新丧,王子李延熹刚刚登基,他那弟弟李延明觊觎王位已久,正同他闹得不亦乐乎。趁此西夏王庭纷乱之时起兵,才不致令我神州为外族所侵!”
凌落心头一震,他倒没料到蓝翦的思虑如此之远,由衷赞道:“侯爷思虑深远,凌落佩服!”
蓝翦脸色凝重,低头望着自酒壶缓缓倾入杯中的洌洌清酒道:“一旦西夏朝局稳定,必然来犯!所以我必须集结所有兵力,速战速决!我知你担心久战不下,凌家一番基业会被托跨,到时只剩一座空宅,你这宗主当的也是无趣。但你若能帮我牵制‘清刃’势力,我全力而战必能一击取胜!这——便是你该助我的第二个理由!”
凌落听了此言良久不语,一双眼里凌凌变幻着光芒,半晌,忽笑道:“我若直接将侯爷刺杀,岂非更加干净利落?”
蓝翦眯眼望他,目光似能洞悉人心:“你杀了我之后,能拿到剑印兵符吗?能全身而退吗?”
凌落摇头道:“不能!”两人相对大笑。笑音一落,凌落面容沉静下来,望着蓝翦一字字道:“我有条件!”
蓝翦微微颔首:“但说无妨!”
“我要我姐姐!”凌落语声中有种不容抗辩的坚决,“侯爷必须先解了我姐姐身上的剧毒!否则万事休提!”
“原来你大哥已经告诉你了!”蓝翦喃喃自语,望着手中的酒杯沉默下来,似在估量凌落的诚意。只片刻的犹豫,他抬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两人共同举杯,他缓缓微笑道:“一言为定!”
厅外响起细碎的脚步声,蓝翦一皱眉,喝道:“谁?”
秦澈应声而入,躬身禀道:“禀侯爷,是大小姐!她非要听您和三公子的谈话,这个……属下也不好阻拦!”
凌落端着酒杯的手一颤,低呼一声:“小焰!”
蓝翦看在眼中,不由一笑,道:“既已谈妥,去见见她吧!究竟要如何作为,我会另行传话给你!”
凌落微一沉默,起身长揖道:“凌落失礼了!侯爷勿怪!”言罢便依着秦澈的指引,追着蓝焰去了。此时那夜风忽就一劲,吹得厅中帷幔一阵翻腾,恍若滔云暗涌。蓝翦没来由的警觉起来,走到厅门口抬眼望去——月已东升,月盘边缘微微发红。“要下雨了吧!”他喃喃道。略一沉吟,忽回头问秦澈:“西夏来的消息准吗?李延熹那家伙当真在忙着平乱?”秦澈敛首躬身,肃容道:“属下派了三队人马前去察探,确然如此!”蓝翦微微点头,然而心里仍隐隐觉得不安,灯光下脸色显得十分阴沉。静默片刻,他那刀眉猛然扬起,目中有厉芒闪过,深吸口气道:“准备甲胄——随我去点兵台!”
月华如练,铺在演武场的地上,像下了霜。场地两旁的兵器架上刀枪林立,都是上好的精铁铸就,在月色中闪出幽冷寒芒,如同场中央持弓女子那一身洗练练的白衣,白得晃人眼眸。
凌落在场边驻足,遥遥望着兵器丛中持弓的女子。那女孩儿一身白衣如练,背负羽箭,手握赤色铁焰弓,似笑非笑的望着他道:“非要这样,你才肯来见我吗?”白衣女子颊上淡淡的笑意蕴开了去,半晌,那笑容一僵,她微微侧头,自语道:“我说错了啊!你是来见我大哥的,来接你那裳姐的,或者……或者是来看你姐姐的,独独就不是来找我的!”
“小焰!”凌落心中唤了一声,目光从蓝焰脸上移开,仿佛为她容光所逼,不敢再看。他的左掌拢入袖中,触手处硬挺锋锐,带着异乎寻常的冰寒之气——那是他的袖刀!专为那“抽刀断水”的决杀一式而设、生死一线方能出手的袖刀!凌门断水刀法传承至今,除了创始者凌墨,便只有凌落一人能驾驭此刀。随着手掌紧握时鲜血涌出,刺骨的冰寒之气自伤口透入身体,直入肺腑。凌落脑中一清,只觉得今晚蓝焰的眼光分外慑人,照得他心里直颤。
“凌落,接箭!”蓝焰眼神一烈,眉间一缕飒飒的英气荡漾开来。随着她一声清喝,三支羽箭自赤色的铁焰弓上激射而出,排成一列从上、中、下三处封死凌落的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