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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云湖(十二)

书籍名:《竹枝词》    作者:季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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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下是丁晴的自述:

        现在该是傍晚啦,因为西窗的窗格上,已经被染得红彤彤的。今天一整天,我一直在诵芬院。长这么大,我可从没在一个地方呆上那样长的时间,还没人陪我说话。其实屋中并非没人,只是――一人在床上昏昏沉睡,另一个呢,闷头忙着自己的事,没空理我。我真的有很多问题想问啊!可是我每次想和她说话,她要么抬头朝我笑笑,要么就干脆假装没听见。

        啊――不管了,我一定要出去透口气儿!

        我出了房,进了天井,对面就是门,但我知道,我走不出去。门洞两旁,隐隐地露出两截衣角来,我恨恨地瞧了半天,但无法可想。

        沿着鹅卵石甬道慢慢往前行,那边的假山石上,两只雀儿互相轻啄,扑棱着翅膀,上下翻飞,越过柳梢,消失在晚霞中。假山旁有个小小的池塘,我捡了个干净所在,坐下来,身子前倾。碧绿的池水里,映出我的脸来――好像有些呆呆傻傻的,不太正常。唉,其实这一天,遇到的人和事岂有一件是正常的?

        诵芬院十分僻静,平时都少有人来;此刻,四下里更是寂静无声。难道――难道这整整一天我都在做梦?

        这两天,家里的人都特别忙,父亲和哥哥每天早出晚归。昨天哥哥很早就出了门;傍晚,总督又派人将刚回府的父亲叫了去,结果直到深夜,两个人都没回来。母亲派人去总督衙门打听,有人说父亲到横云山庄去了。至于有什么事,衙门上下的人都不清楚。

        后来,夜实在很深了,我只好回房睡觉。

        第二天一大早,天色尚未大亮,小云就匆匆跑进来,说少爷有急事找我。我急忙爬起来,出了房门一看果然是哥哥。他面青唇白,神色疲倦,一瞧就是整夜没睡,也不知搞得甚么鬼花样!我想质问他,可还没等张口呢,他就摆着手叫我甚么也别说,赶紧去拿两套干净的衣衫,然后跟他走。看他的神色十分焦急,不像开玩笑,我只好忍住了发问,乖乖照做了。

        后来,我被他一路拉着来了这诵芬院。进了前厅,这里已有了三、四个人,可我还没看得清楚,哥哥就将我一把推入隔壁房间,说:“快进去帮忙!”

        房里有个人正低着头站在床边忙活,许是听到脚步声,她转过了头――原来也是个女孩儿,穿了条绿色的水凌裙儿,梳着长长的发辫,瞧那年纪,也就跟我差不多。她朝我点点头,道:“丁姑娘吗?你来的正好,快些过来!”

        我赶紧走过去,发现床上躺着个年轻姑娘,乌黑的头发披散开来,脸往里侧着,不省人事。

        绿衣女孩示意我解开她的衣带,虽然事情有些莫名其妙,但我还是照做了――待会找哥哥问个清楚就是了。

        衣裳褪尽后,我打了个寒颤。这姑娘的身上,布满一块块大小不一的淤伤,颜色或浅青,或乌青,左手靠肩膀处还有一道又长又深的血口,只是已不见血流出,伤口处灰白发肿。

        我有些胆怯,不敢多看。好在身旁还有个人,但她的情况似乎比我好不了多少,而且还在不停地抽鼻子。

        床上的姑娘一动不动,任由我们给她擦干身体,换上我带来的衣裳。一切弄妥之后,绿衣女孩给那姑娘盖上了被子,放下了通往外间的珠帘,然后去了隔壁小厅。稍停,哥哥同着两个人走进来,其中一个,跟着绿衣女孩就进了里间。

        我站在床边,打量来人。这人五十来岁,嘴上留一排灰白髭须,额上还有几块白斑,正是本城最有名的跌打伤科大夫杨锦昌。

        杨大夫朝我笑笑,坐在床前,仔细检视了那姑娘的伤口,又诊了一回脉,一言不发,皱着眉退了出去。

        “她的伤势如何?”  有人突然发问,声音低沉喑哑。我隔着珠帘望去,只见外间窗下的圈椅里,静静地坐着个人。

        那杨大夫叹道:“这位姑娘受的伤着实不轻哪!”

        那人“唔”了一声,坐在椅中的身子变换了一下姿势,道:

        “说下去!”

        他的脸背着光,看不清容貌,嗓音也很陌生。

        我看见哥哥规规矩矩地站在他身旁。

        大夫叨叨地说了不少,我也记不清啦!总之,床上这姑娘受了不少伤,境况可不太好。末了,老头儿捻着胡须开了方子。

        那人就着日头细细看了回方子,点点头道:“好,你们都下去罢!”

        哥哥应了,和杨大夫一起出去了。

        这时,珠帘外便只剩了他一人。我站在帘后,也不敢走出去。突然,他站起了身,一步步地接近珠帘,身体渐渐移入光亮之处。

        我的心嗵嗵地跳起来。隔着珠子的间隙,我瞧得分明,这人的年纪跟哥哥差不多大,眼睛明亮,鼻梁高耸,衣饰华丽,竟是个十分俊美的年轻公子。

        走到离珠帘约一尺之遥的地方,他的手微微抬起,似要掀帘进来,我不禁往后退了半步。

        然而,那只手却迟迟未向前伸来。

        他怔怔地瞧着珠帘,突然轻轻叹了口气。房中本就鸦雀无声,这一声叹息,霎时漫溢至房间的每个角落,我的心,也微微地收紧了。

        忽然,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道:“丁小姐,你怎么啦?”

        我回过神来一瞧,原来是那绿衣女孩;她端着个托盘,正拿一双大眼睛瞪我。我突然不好意思起来,脸有些发烫,又偷觑一眼外间,那里已是空无一人。

        托盘里,放着七、八个大小不一、颜色各异的小瓶,绿衣女孩说这些都是敷药用的。

        我们重新挂起了纱帐,解开姑娘的衣裳。绿衣女孩拿起个褚色小瓶,从里面挑出些药膏来,小心地抹在伤处。我的鼻端立刻充满一股暗沉沉的香味。

        这姑娘身子纤细,肤色也很白腻,只是处处淤青,委实难看。唉,也不知是谁家姑娘,怎会这样倒霉?想着,我的目光就移上了她的脸庞。谁知,不看还好,这一看之下,我突然发现了一件大事。

        她虽然脸色苍白,眼帘紧阖,但像极了一个人!

        奇怪,怎么老半天都没发觉?

        我定定地瞧着她,真的,她应该就是那个人!前几天,我和哥哥,还有她一起喝过茶聊过天。只不过那时,她是一副翩翩公子模样;怎么才没几天,她就变成了女子出现在我家里,而且还是这般狼狈?

        “她――她是赵郁竹?”我脱口而出。

        绿衣女孩的手顿了顿,回头瞧瞧我,目光有些诧异,道:”你认识我们赵姑娘么?”

        “她到底是男是女?是赵公子还是赵姑娘?怎么会在我家?她怎么这副模样?”我一迭声发问。

        绿衣女孩瞧了我片刻,抿了抿嘴唇,掉过头俯下身继续她的活儿,轻道:“她是男是女,小姐瞧得还不清楚么?至于其他事儿,我们做婢女的怎会知晓?”

        ――原来这个眉目娇俏、忙前忙后的女孩儿只是个婢女。

        我不甘心,连着问了几遍,那侍女却不再理我。

        啊――啊――我实在受不了啦!我要找哥哥问个明白!

        我拔腿就往外冲,谁知才到诵芬院大门,两个身着官服的人,腰间佩剑,一左一右将我拦住,说是任何人都不得进出!看这两人形貌皆十分陌生,我跺着脚说我是丁府二小姐,要去前院找哥哥丁讯,又搬出了父亲。可我越解释,他们越不耐烦,到得后来,他们索性不再理我,只是一径将我挡回去。

        我站在天井里,努嘴瞪着他们,气得半天说不出话来。我自己的家,我居然不能随便进出,这算什么道理?

        这两个家伙是甚么来头?

        可是,我也没其他法儿可想,只好转身回去。

        于是,从日上三竿到日头西斜,我只能枯坐着,眼巴巴地瞧着那绿衣侍女忙东忙西,一会儿照料风炉上的药罐,一会儿又去床边察看。每隔一段时辰,房门口会出现一个陌生人,和绿衣侍女叽叽咕咕说会话后,又悄悄离去。

        赵郁竹始终未曾醒过。整整一天,她就那么躺着一动不动,若不是胸口在微微起伏,我都怀疑她就此沉睡不起。啊呸呸!我怎么说话呢?其实,这个赵郁竹人还不错,虽然年纪轻轻就有些暮气沉沉,还有些古古怪怪。瞧瞧!就算昏迷到人事不知,她的眉,也是微微蹙起的。

        中午,有人送来几个大食盒,其中一个,说是给我的。我打开食盒,一碟松鼠桂鱼,一碟竹笋炒肉丝,一碟炒豆苗,外加一大碗鲜菇虾丸汤,全是我平日里爱吃的。那松鼠桂鱼昂首翘尾,鲜红光亮,挟一筷入口,鲜嫩酥香,微带甜酸,正是东门外松鹤楼掌勺老朱的独门手艺。哥哥你串通外人谋害自己的妹妹,定是怕我去父母面前告状,所以才会这般讨好于我。哼!你以为区区一条松鼠桂鱼就能平息本小姐的怒气么?

        啊――这莫名其妙的一天就算过去了,暮色正从四面八方涌过来。

        我仰脸望了望天边渐渐暗淡的云霞,站起来,拍拍灰尘。身上有点寒浸浸的,先回屋去罢,也不知道她怎么样啦?

        我抬腿迈入卧房外间,就见珠帘后烛光微曳,细细的话语声从里传出。

        莫非――

        我快走几步进了里间,果然,赵郁竹已醒转过来,正斜倚在床头,和绿衣侍女说话。她瞧见了我,身子前倾过来,道:

        “丁姑娘,你好。”

        短短几个字,却是我一天来听到的最正常的话。

        “谢天谢地,总算是醒啦!赵――”我顿住了,该怎么称呼她呢?赵公子还是赵姑娘?

        她一定是明白了我的意思,道:“丁姑娘,实在对不起,前几日没和你说清楚。嗯――我的年纪,大约虚长你几岁,若不嫌弃,可以称呼我一声赵姐姐。”

        她的神情如此恳切,加之容颜极之憔悴,语气虚软,唉――前几日初见之时,还是那么一个秀雅出众的人。于是,我的心肠便软了下来,点点头问道:

        “赵姐姐,你可觉得好些了?你昏睡一天啦!”

        她的嘴角掠出一丝淡笑来,  “一些外伤而已,应该没什么大碍罢。对了,你哥哥回来了吗?”

        她突然提起了哥哥,我原本压下的怒气便腾腾地冒了上来,“今天一大早他就回来啦,可直到现在,我还没跟他说上话呢!”

        赵郁竹眉梢微抬,显然不明白我的意思。我就忿忿地将今天发生的莫名事儿尽数倒出,又指指身旁默不作声的绿衣侍女,道:“问她,她不理我;想出去找哥哥,可门口守着两人,态度十分恶劣,硬是不让我出去,我只好在这里发了一整天呆。”

        那绿衣侍女见赵郁竹瞧她,脸有些发红,轻声道:“是主子命我禁口的。”

        “主子――哪个主子?”我大声道,“这世上哪有这么不讲理的主子,这是我家啊!为客之道,他懂是不懂?”

        赵郁竹沉默片刻,从被子里抽出手来,轻轻拍了拍床沿,对我道:“丁姑娘请坐下来,这事由我来说,亦是一样的。”

        此时我猛然发觉,刚才只顾出气,说话未经思索,那末梢一句把她也带了进来。想到这里,我觉得脸有些发热,心中颇有尴尬之意。

        “呃――那个――赵姐姐,我可没说你啊。”

        赵郁竹摇摇头,道:“丁姑娘,应该由我道歉才是。如此叨扰你家,又害你莫名其妙禁足一天,我真是过意不去。关于发生的事情――”她侧头想了想,道:“因为涉及朝廷机密,你哥未对你言及,也有他的道理。我就大致给你说说罢。昨日,我和你哥哥发现了几个刺客的踪迹,就一路追踪下去,谁知给他们发觉了。我们被关了起来,半夜时又设法逃出,你哥回云州搬救兵,我留下继续监视他们。后来,在捉拿刺客时――”说到这里,她眼帘微垂,“我不慎跌下了湖。”

        “哦!”我恍然大悟,“怪不得今早见你受了这样重的伤。”

        “后来的事,我也不太清楚,大约是他们从湖中把我救起,然后又不知怎的到了你家。”赵郁竹又道。

        我不禁目瞪口呆。原来,昨晚竟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儿,当我安安稳稳躺在床上时,哥哥的性命正存于一线之间,想必一夜未归的父亲也是为此事奔忙。

        我们正说话,那绿衣侍女已从外头用着个托盘端来了碗药,又微微躬身道:“姑娘,先喝药吧。”

        我歪着头看赵郁竹一口口地喝下药汁,心中疑疑惑惑――这事是真的么?这样一个不胜柔弱的女孩――就算扮成男子,也是文文弱弱的模样,怎能和我哥哥去追捕刺客?

        这时,外间传来一阵脚步声,到珠帘外停住。我转头望去,外间并无烛火,因而光线甚暗,只能影影绰绰见到一条人影。

        “赵姑娘,”我隐隐见那人欠身,“这是外头送来的晚膳。”

        赵郁竹淡淡道:“张大人,多谢你。”

        她的目光突然转向我。

        “张大人,劳烦您禀告王爷,天色已晚,丁家小姐需要回自己房里休息了;另外,郁竹身子劳乏,也没什么精神去外面走动,想来也不至于有危险,还请王爷将这院儿的侍卫撤了罢。”

        帘外那人恭恭敬敬道:“赵姑娘,王爷不在这里,他今天一直在衙门议事。”

        “哦?”赵郁竹微微扬起脸来,“他没把你带在身边么?”

        “是,今早王爷吩咐卑职等守在这里,以防不测。”

        赵郁竹笑了笑。  />
        “以防不测?什么不测?”她的目光在烛光中闪烁,“刺客都抓住了么?”

        “这个――”那人在黑暗中躬身道:“卑职从今早起就一直守在这里,委实不知外面发生的事。”

        我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然而到了这里,却至少明白了一件事。

        那人继续道:“姑娘若无其他事,卑职就先行告退了。”

        “慢!”我噌地跳起来,几步冲出帘外。那人明显吃了一惊,抬起头来观望。两厢打一照面,我是瞧得清清楚楚,这人正是上午在诵芬院门口拦着我不让我出门的家伙!

        “你――”我手一指他面门,叫道:“看门狗――”  才想说下句,却觉胸中气息一滞。黑暗中,那人的眼神攸地明亮锐利。

        “荷香,送张大人出去罢。张大人好走!”忽然,赵郁竹的声音自帘后悠悠响起。

        绿衣侍女自帘后走出。那人躬身施了一礼,再不看我一眼,跟着绿衣侍女匆匆走了出去。

        我吐了吐舌头,朝他的背影做了个鬼脸,重新回到床前。

        赵郁竹侧头瞧着我,脸上神情似笑非笑。

        “咦!你干么用这样的眼神看我?”我问她。

        她的嘴角微微翘起,“你若知道他是什么人,就不敢骂他是看门狗了。”

        “他很厉害么?”我不服气道。

        “嗯――”她点点头,“他的功夫,在宫里头算是数一数二的了;况且,他跟的那位主子很不好惹,所以,连朝里有些品级的官员,见了他还要客客气气打个招呼叫声‘张大人’呢。”

        “他的主子是甚么人?难道――”我想了想,“难道就是刚才你们说的那位王爷么?”

        “不错。”

        我吃了一惊,脑中隐隐地现出那条窗下圈椅中的人影,“是不是那个个子挺高,嗯――”

        “身上服饰很考究,头发梳得一根不乱,带个金冠,冠上还镶了颗很亮的珠子,是不是?”  赵郁竹忽然接口,眉尖缓缓扬起。

        没等我再问,她便回答了我的问题,“他就是允王殿下。”

        我发着呆,张着嘴说不出话,但又很高兴,说不出来的高兴。但是,荷香叫我去用晚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