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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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小的字,即使点了灯我也看不清的。
替她把书放回案上、整理好,我靠着椅背,抬眼望向右侧——就如同这两个月来,她看书看累了,很自然地转头朝我看来一样。
空空的一张椅子,因为最靠近窗口,完全处于月光的笼罩下,恍若浮动着一团雾气,又好像是我的眼球上附着一层白翳,视线内的一切,都模糊不清。
我用力闭闭眼,再睁开,也不知是错觉还是什么,那张椅子仿佛清晰了一些,我甚至能瞧见靠背上的雕刻花纹……只是,仍旧空空如也。
当然是空的,那是我的椅子,而我此刻,正坐在她的位置上。
明明知道,可这一霎,我的心脏还是微微地缩了一下。
倘有一日,她如我这般坐在此处,抬头望去时,却只见一片空无,会如何?
她总爱在与我目光相碰的一刻,咧嘴一笑,欢欢喜喜、灿灿烂烂……
倘有一日,她寻不着我的眼,没了那可以一笑的人,会如何?
见过她哭,我永世不愿再见她的泪。
有些东西,经历过一次你便刻骨铭心,再不肯尝。
自私如我,也有万般的不忍,不忍让她背负那种苦……分离的苦。
“就算为了她,你也不肯抱一线希望么?”
“迦蓝……给自己一线希望。”
耳畔响起万俟唯曾说过的话,隔着那一场生死劫难,遥远得如在前世。
可依然字字清晰如刻。
我心中一动,像极了那一夜,看着她漆黑的头颅一点点地朝自己的胸膛靠过来,心头有什么悄然萌芽的感觉。
沈迦蓝,莫要如此自私,你既已试过一次,再多一次又何妨?
我略略地吸了口气,不想给自己犹豫的时间,霍然起身,眼前倏地一片黑暗,我已有预料,便站着没动。须臾,黑暗渐渐退却,隐约有一线亮光穿透而来,我这才举步,凭着对环境的熟悉,很快穿廊过榭,来到了那扇门前。
小小素来眠浅,我刚扣了两下门扉,她便醒了。
开门见是我,她立刻瞪圆了她那并不算小的眼睛,压低嗓音道:“这么晚了,公子怎的还没歇息?”
“有话跟她说。”
“可……”
“不能等。”
小小闭上嘴,狐疑地看我几眼,一转身道:“好吧,我去喊三小姐……不过公子,莫怪婢子多嘴,你与我们家三小姐才刚递了庚帖,还未择日呢,这么晚见面,传出去可不好听……有什么话不能明天再说嘛,真是……”
她一边引我进去,一边啰啰嗦嗦,我默默听她数落,心情莫名大好。
夜深人静,闺阁禁地,机灵碎嘴的小丫鬟,层层楼台锁千金……想不到我沈迦蓝竟也会经历如此旖旎风流的一幕。不禁微笑。
在厅内坐了片刻,只听西厢房传来她睡意慵懒的声音:“我不想动啦,叫他进来。”
“这怎么行!你们尚未成婚,怎可随意让……”
“哎呀你好烦……哇!蚊子!快打快打……打到了么?”
“嗯,打着了。”
“公的母的?”
“啊?”
“我问你蚊子是公的还是母的?”
“这这……我怎么知道!”
“那不就结了?蚊子可以进来,他如何进来不得?去去,叫他进来,别啰嗦了……”
我正要笑,小小掀帘子出来了,两眼冒火地对我道:“她叫你进去!成何体统,成何体统……哼,我再懒得管你们的事了!”
言讫,风风火火地走了,“砰”的一声带上了厅门。
我起身走过去,又把门拉了开来,然后才转到厢房,站在门边低声道:“我要进来了。”
“嗯,我披了衣服啦。”
进得门去,一眼便看见她斜靠在卧榻上,披着件鹅黄色的折枝小葵花绸裳,满头青丝绾也未绾,水一般泄在肩上,衬得一张素靥玉光流转,樱唇柳眉,愈加鲜明夺目。
我的心仿佛猛地被针尖刺了一下。
人间绝色,美好如斯,倘若从不曾真真切切地看在眼内、拥在怀中,也就无所谓失去的苦楚,上天看似慷慨的赐予,往往伴随着更多的讽刺和残酷。
巧妇配拙夫,更痛苦的是巧妇,还是拙夫?
天下最美的一张脸,却没有一双可以惊艳的眼,最终会是哪一方无力承受那绝望的忍耐?
我骤然向后退一步,却在同一时刻,心底一个声音厉喝:沈迦蓝,你不能这么自私!
是,我从不讳言,我是自私的。以前曾有过很多选择,我问亦没问她一声便擅自决定了,自以为不会伤害她,却伤她至深。那么这一次,如此至关重要的一个决定,我仍要夺走她的选择权利么?
这不光是我的一生,还有她的……这一次,事关我们彼此的,一生。
“什么事这么急非要立刻说?”
恍惚间,她开口了。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口齿不清地道:“无端端扰人清梦,我要罚你……”
听着她软软糯糯的嗓音,我心头不禁一酥,柔声道:“怎么罚?”
“你过来。”她招招手,复拍拍塌边,“坐这里。”
我走过去,还未坐稳,她已靠了过来,软玉温香,柔若无骨。
低眉,她帖在我怀中仰脸望着我,一手勾住我的脖子,缓缓拉我靠近。
“你这人……我每次见着你,都想咬你一口,你说奇怪不奇怪……”
这一瞬她眼波潋滟,似梦似幻,我思绪飞散,不容多想便俯首吻上她的唇。
她是我的鸩毒,我已一口饮毕,此生无救。
一吻销魂。
我自沉溺。
她却猛地一推我,鱼一般溜出我的怀抱,紧帖到睡塌另一侧,脸色绯红,眸光似水,指着我忍笑道:“你不是好人!你……你……你不老实!”
我当然知道她所指为何,这些日子以来我们耳鬓厮磨,这样的亲昵也非一两次了,每次她必要引得我有反应方肯罢休。
情人之间如此行为实属正常,她喜欢看我为她动情,我又何尝不喜她娇俏可人?
睡塌就那么大,我一伸手,便将她抓过来,淡然道:“每次都是只管点火不管灭,我忍得辛苦你却笑,今天可休想我轻饶了你……”
“你待怎样?”她倒放心得很,被我捉到膝上也不挣扎,嘻嘻笑道,“你这么厉害,我又打不过你,你想做什么我也只有逆来顺受……只要你敢。”
“无论我做什么?”
“嗯啊。”
“那么……”我深深地凝注着她的眼睛,慢慢地道,“就这样呆着别动,让我看看你。”
“都看了一万次了,有什么好看?”她笑得厉害,抬手就来遮我的眼睛,“不许看……”
“我要瞎了。”
我静静地说出四个字。
与此同时,她的手掩上我的眼。
黑暗骤然袭来,如中不祥谶语。
我没有动,继续淡淡地说道:“刚开始时只是偶尔会失去光感,现在已经越来越频繁,估计最多不过两个月,我将彻底失明。我再也看不见你了,即使我们近在咫尺。所以……”
她霍地把手拿开。
光和影重又回到我眼前,我看见她的脸,那样明艳莫可逼视的一张脸,此刻却连唇色亦有些发白。
我顿了顿,接着道:“所以……”
“住口!”她蓦然打断我,然后冷冷地道,“放开我。”
我看着她,没有松开禁锢着她的手。
于是她开始挣扎,挣扎半晌,始终无法挣脱。她突然就爆发了。
“让我起来!让我起来!沈迦蓝你是个混蛋!这种事情你也拿来开玩笑,很好玩吗?你这个混蛋,你……你撒手!我不要你碰我!我要起来!你让我起来!”
“不是玩笑。”我就像中了蛊似的,死捺着她不松手。
这一刀已经送出,我不要她受那凌迟之苦,唯有给她个痛快。
“从来没人服下三月三的解药后又中毒,也从来没人吃过那种解药,更没有人拿龙骨配过药,我不知道中间究竟哪个环节出了错,我只知道服下解药的第三天我就首次出现短暂失明的症状。上个月陪你踏青,你说有个孩子的风筝放得很高,其实我根本就看不到;还有半个月前,你傍晚来我房间,问我为什么天黑了还不点灯,其实……”
“不——”她陡然尖叫起来,一把揪住我的衣襟,厉声叫道,“我不信!我怎么也不会信的!你骗我!你在骗我是不是?”
她叫得声音都劈了,仿佛下一瞬就会喷出一口血来,横在我膝上的身子,正以一种我掌心能够感知的速度,迅速地变冷。她在害怕,那么那么强烈地害怕,怕得全身都在不停地发抖……我胸口阵阵发紧,她心无点尘,原是这世上最了无牵挂任情恣性之人,却一次又一次地因着我,伤心到如此田地。
上次我还可以为她死,这次,却叫我拿什么去救她?
一直认为,怨天尤人者皆为无能之辈。但在此刻,我恨上天,恨到无以复加的地步。
我刀名非天,亦是修罗之意,如我胁下有双翼,我定掣刀在手,一飞冲天,将那天庭变作修罗场!
然而,命运面前,人是如此微不足道。
我纵有非天刀,却只是一介凡人,只能、只能坐在这里,看她肝胆俱裂,自己肝肠寸断……
眼见她被我紧握住的手腕业已发红,此刻要说的话都已说完,我再不忍弄疼她,一言不发地将她扶起,还她自由。
奇怪的是,她却突如其来地安静下去,不再嘶喊,不再剧烈地挣扎,全身僵直地半坐于我身侧,双唇血色褪尽,目光呆滞地盯着我,如同石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