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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得大帝的黑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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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书籍名:《彼得大帝的黑奴》    作者:尼·雅齐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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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在长沙发上坐下来,但没有请他坐.她的脚几乎够不着地板."讲吧,"她说.

        "昨天你提起我儿子的死.我想了解更多的情况.没有报仇的意思.只是为了让自己感到宽慰,我是指为了减轻我的痛苦."

        她探询似的瞅着他."减轻你自己的痛苦?"

        "我来彼得堡不是想亲自调查,"他固执地继续说,"不过你既然提到他死亡的情况,我不能置之不理,我不能推开不管."

        他停下来.他觉得头晕,突然浑身乏力.他闭上眼睛,恍恍惚惚仿佛看见巴维尔朝他走来.巴维尔身边有个姑娘,是他选作新娘的姑娘.巴维尔正要说话,把那姑娘介绍给他;他正在想:好啊,这些年来我尽了抚养儿子的责任,总算到了头,他总算有了归属!他正想冲着巴维尔露出高兴和欣慰的微笑.但是新娘是谁呢?是那个有着锐利的蓝眼睛、长得几乎同巴维尔一般高的、修长的年轻女人吗?

        他把自己从幻想中硬拖回来.他的下一句话已经说出了口,在他耳边嗡嗡作响."我对他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他说道.

        就是这些.这句话戛然而止.继之而来的是静默,越来越漫长的静默.他努力唤起巴维尔和他的新娘的幻象,但出现的偏偏是伊万诺夫,或者至少是他的那双手:苍白、肥胖的指头像蛆虫似的从绿色的羊毛手套里钻出来.那张脸像是在硫磺烟雾中不停地晃动,不给他仔细看清的时间.然而,他得到的印象是一张始终带着微笑的、狡诈的脸,似乎那人知道某些能损害他的事情,并且希望他也知道这一点.

        他摇摇头,试图集中思想.但是似乎说不出话了.他像忘了台词的演员似的站在芬兰姑娘面前.房间里是一片沉重的静默.沉重或者静谧,他想道:假如万物都平静下来,飞翔的鸟凝滞在空中,庞大的地球在轨道上停止运转,将会是什么样的静谧啊!癫痫肯定快要发作了:他无法阻挡.他体味着最后的平静.遗憾的是平静不能永久持续下去!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一声尖叫,肯定是他自己的声音.还会有格格的咬牙齿的声音———这些字在他眼前一闪;然后全部结束.

        他清醒过来时,仿佛出过一次远门,在那里变得苍老了.事实上,他像刚才一样,仍旧在那个房间里,仍旧站着,半举着一只手.两个女人也在,仍旧保持着他记忆中的姿态,只不过那个芬兰姑娘有一种戒备的神情.

        "我可以坐下来吗?"他含糊地说,仿佛舌头太大,在嘴里转动不灵.

        芬兰姑娘腾出一点地方,他在她身边坐下,晕晕乎乎地耷拉着脑袋."您有什么不舒服吗?"她问道.

        他没有回答.他想说什么?他为什么总是这么累?他的脑子似乎蒙了一层雾.如果他是书里面的人物,遇到这种情况,只有心在说话,而书页却是空白时,他会说什么呢?

        "我不能告诉你,"他慢慢地说,"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感到非常悲哀和格格不入.你玩的游戏不是我能参加的.吸引你的,一定也吸引过巴维尔的东西,我一点也不感兴趣.如果要我说实话,我说的就是它使我感到厌恶."

        那个高身材的姑娘不声不响地走出了房间.她经过时,衣服的窸窣声和一股熏衣草的香味在他心中激起一阵意想不到的欲望.渴望什么?渴望那姑娘吗?当然不是———或者不完全是.不如说是渴望青春,渴望一去不返的东西,渴望宽衣解带和赤裸的身体的自由.即使这样,他的反应仍使他烦恼.为什么发生在此时此地?可能同他的极度疲乏有点关系,但也可能同巴维尔有关:发现他进入了巴维尔的世界,巴维尔的情欲环境.

        "他们给我看了那些标出要处决的人的名单,"他说.

        芬兰姑娘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那些名单目前在警察手里———希望你了解.他们是从巴维尔的房间里抄去的.我要问的是:你们每个人是不是都分配了一定数目的暗杀对象,有没有某些特殊的人指定由谁去暗杀?如果是第二种情况,是不是事先要对那些人做些考察,熟悉他们的日常生活?你们暗中监视他们在家里的情况吗?"

        芬兰姑娘正要开口,但他开始恢复正常,他的声音盖过了她的声音.

        "如果这样,如果是这样的话,你们是不是必须和受害人混得很熟,熟得超过你们希望的程度?你们会不会从街上随便召来一个人,比如说,一个乞丐,给他五十个戈比,吩咐他处理一条瞎了眼的老狗,那人找了绳子,做了一个活扣绞索,抚摸着狗,让它安静,然后低声说了些什么,他这么做的时候,觉得感情的暗流开始涌动,从那一刻开始,他和那条狗已经不是陌路的关系了,原本是单纯的工作任务,现在变成了最卑鄙的叛卖———如此卑鄙,以致当他把狗吊起来的时候,狗发出的叫声会在他耳边萦绕好几天———狗发出的是诧异的惨叫:怎么会是你?那个念头会不会使你下不了手?"

        他说话时,高身材的女人回来了.她跪在房间远处的角落里,在折叠床单、卷垫子.芬兰姑娘活跃起来.她的眼睛发亮,迫不及待地想说话.但是他不停地往下说,不让她插嘴.

        "如果一条平常的狗都能做到这一点的话,那么你打算除掉的男人或女人有什么力量使你不惴惴不安呢?我认为挑选要除掉的人民敌人时,不管挑选方式如何科学,去杀他们的人都不可能心安理得.比如说:谁被确定为巴维尔要杀的第一个对象?他被指派去杀的人是谁?"

        "你为什么问这话?你想知道什么?"

        "因为我打算去那人的家,跪在他家门前,为巴维尔永远没有去成表示感谢."

        "如此说来,你为巴维尔被杀感到庆幸?"

        "巴维尔没有死.他原本可能送命,但是他吉人天相,活了下来."

        另一个女人第一次开口."您过来坐在这儿好吗,费奥多尔.米海伊洛维奇?"她指着窗前的桌子说,那边有两把椅子.

        "我的姐姐,"芬兰姑娘介绍说.

        "姐妹,但不是同父母所生,"另一个说.她们的笑声轻松随便.

        她的腔调是彼得堡地区的,但声音很低沉.受过声乐训练的声音.他觉得以前见过她.歌唱演员吗?他以前常去歌剧院的时候见过?以她的年纪来说,不可能是那个时代的.

        他坐了其中一把椅子;她在他对面坐下.桌子很窄.她的脚碰到了他的脚;他挪了一下.

        第九部分涅恰耶夫(2)

        虽然她背对着窗口,他现在明白她为什么抹这么厚的粉.她的皮肤密密麻麻的都是得过天花后留下的疤痕.真可惜,他暗忖着:她算不上是美人,但长得还好看.

        她的脚又碰到他的脚了,脚背靠着脚背搁在那儿.

        他浑身起了一种不安的兴奋.像下棋似的,他想:两个棋手隔着一张小桌子,深思熟虑地走棋.对方像拿起棋子似的提起脚,搁在他的脚上———使他兴奋的是不是这种深思熟虑呢?至于第三个人,那个没有看见的观察者,那个看着别处的傀儡,她是不是也有扮演的角色?深思熟虑和俗气,能引起激动的俗气.她们怎么会如此了解他,了解他的欲望?

        一个歌手,女低音歌手:女低音王后.

        "你认识我的儿子,"他说.

        "他是个追随者.是个吉祥物."

        他了解这个名称的意思,听了很不高兴.在大学生的圈子里,吉祥物是跟随,是跑腿打杂的人.

        "他是你的朋友吗?"

        她耸耸肩膀."朋友这个称呼太女人气了.我们不需要朋友."

        女人气:这个词从女人嘴里说出来真够另类的!他有一种感觉:他已经了解的东西比他想了解的更多.那只脚仍旧搁在他的脚上,但现在它的压力给人以迟钝的感觉,迟钝,没有生气,甚至有威胁性.不再是一只脚了,而是一只靴子.巴维尔不会喜欢这种把戏的.巴维尔的幻象重现了,巴维尔朝他走来.他身边的姑娘,他的新娘,变得模模糊糊.巴维尔在微笑,笑容仿佛绽出了光环.他想道:我的朋友!强烈的爱使他心碎.他想道:难道我必须接受这个来代替你吗?

        "如果你不需要朋友,但愿上帝保佑你,"他低声说.

        他从桌子边站起来,转过身,背对着那两个女人.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模样.屋子里没有镜子.他再坐下来的时候,几乎夺眶而出的泪水已经没有了.

        "你把我儿子怎么啦?"他嘶哑地问道.

        那女人在桌子上探过身去,一对蓝眼睛仔细打量他.通过那层扑粉,在下巴皮肤的凹陷里,他发现了剃刀没有刮掉的胡子.鼻梁上面的眉毛也太浓密.女人的意识会提醒他用镊子拔掉.敢情那芬兰姑娘也是个男孩,肥胖的小男孩?这两个突然叫他感到恶心.

        她,或者他,在说话.毫无疑问,就是涅恰耶夫本人.伪装突然变得透明了.记忆也突然变得十分清晰:和平大会的大厅里,会议间隙的时候,涅恰耶夫一个人坐在角落里,一面狼吞虎咽地吃着三明治,一面瞪眼冷对一屋子的大人:好吧,你们敢笑就笑吧,你们讥笑中学生吧!他脸上的表情像是一个裤子褪到膝盖,坐在马桶上被人撞见的孩子,毫无防御能力,但仍旧倔头倔脑.笑吧,总有一天我会同你们算账!

        他想起姆罗切科夫斯基的情妇,奥博连斯卡娅公主说的一句话:"他也许是无政府主义的小捣蛋鬼,不过他首先应该治治他脸上的青春痘!"

        "考虑到警察对你儿子的所作所为,"涅恰耶夫说,"你不愤怒,真使我感到惊奇.福音书上说过,应该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你这个家伙,福音书上没有那种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