宠文网

沉于昨日

宠文网 > 杂文随笔 > 沉于昨日

第207章 神女庙(终)

书籍名:《沉于昨日》    作者:祁十二
    《沉于昨日》章节:第207章 神女庙(终),宠文网网友提供全文无弹窗免费在线阅读。!

  滔天的怨念迫使夏濯头晕脑胀,他攒着一股力猛地将缠在手上的头颅甩出去,黑暗一点点接近,与之一同的还有那股阴寒的气息。
  地上的杂草开始快速腐朽,新修的高墙出现裂痕,喘不上气的压抑追逐着他。
  烛光勉强照亮了雾中的人影,头顶一阵阴风闪过,锋利的指甲朝他的脖子抓来,夏濯往后一跃,躲得有些勉强,留下了一道不算深的血口。但就是这一跃给他争取了额外的机会,顺势将掉在地上的白蜡烛捡了起来。
  “你们都想压制我,都阻止我向他们讨公道——”刘氏的声音忽远忽近,沙哑的声音如同锋利的刀子,“难道就是我的错吗?他们就不该得到报应吗!”
  见她这样,夏濯心中并没有感到恐惧。他抹了把脖子上的血,将蜡烛擦成红的,“你不是已经给了他们报应吗?”
  “那怎么能够!远远不够!”这般怒吼着,刘氏再次扑了过来。
  人的体力可是会消耗的,夏濯不欲与她做多纠缠,一伸手快速替换掉了那根已经熄灭的短蜡烛。
  哗——
  原本无论发生什么都始终如一的平稳火苗,忽然向上窜出了半米高的火焰。这火焰犹如某种信号,擦亮了整片天空,露出了一轮血红的月亮。
  剧烈的震感从脚下传来,墙皮腐烂脱落,高墙轰然坍塌,地面像是浪花一样翻滚,顷刻间吞噬掉了正片高坡。写了“神女庙”三个字的牌匾当啷掉在地上,鲜红色的印记残留在四面八方,整个空间里弥漫着一股被侵蚀后留下的痕迹。
  未成形的庙消失了,只在原地留下了一座两人高的神像,还有神像下两个清瘦的身影。
  婉儿取代了刘氏,低着头站在神像下。
  雾气化开,刘子衿立在中央。
  同样突然被传送来的,还有其他所有参与者。原本他们还在柳家看着婉儿,听她叽叽喳喳地说话,可说到一半那张小脸唰地褪了色,惨白得像个死人,一动不动地发起了呆。
  几个围着她的人顿时心里咯噔一声,心说出事了。
  但还不等反应到底出了什么事,那种经历过两回的眩晕又卷席而来,再一回过神,人已经站在山坡上。
  震感太强,夏濯正撑着地站起身。刚直起腰,身体被紧紧地抱入另一个温暖的怀里,关渝舟剧烈喘息着,一低下头,眼睁睁看着一滴鲜红色的血从夏濯搭在脖子上的指缝流出,像是一把剑刺进了他的眼中。
  关渝舟的眼睛立刻就红了。
  “没事,哎呀,就一点小伤,我故意让她抓了一小下……”夏濯差点被他抱得喘不上气,心说他都没来得及质问刚才这家伙跑哪儿去了,这下看他慌成这样也说不出口了。
  神像下,刘子衿轻声地喊了两个字,似是谁的乳名。
  原本低着头的婉儿膝盖一软,随着这声呼唤跪坐在地上,捧着脸开始掉眼泪。
  从失去双亲开始到现在,她流浪了许久,终于拥有了另一个小家。她和带她回去的小丈夫感情融洽,她知道无望再回京城,便也打算留在这里好好过日子。可为什么就在她放下过去时,老天爷却一定要她继续痛苦呢?
  “是我的错吗?真的是我的错吗?”她泣不成声,听着快要晕死过去。
  “我爹娘也是被歹人陷害,根本没做任何坏事……为何会变成这样?”
  从她的独自低喃中,参与者渐渐了解到这个梦境的前因后果。
  当年刘子衿将刘氏接回土坪村时,村子里许多人都看上了这位漂亮端庄的姑娘。村内闭塞,自是没见过这样一位大户人家养育出来的小姐,一举一动仿佛都经过丈量,和其他那些土生土长的粗糙女人截然不同。
  从小受保养的肌肤雪白到吹弹可破,裙裳在风中飞舞着,脚下是布满灰尘的黄土地,她却宛如天人下凡不染半点尘埃,流落在外的奔波让她脸上稍显疲惫,但这点忧郁的气质却让人忍不住地心疼和想要爱护。
  蜈蚣脸当时已经成家,但他在村里权势不小,觉得好东西都是他才能享有的,顿时就起了占据心思。他总想着娶了妻子还能纳个妾,也在私底下找到刘氏说了定会好好待她,但刘氏已经死心塌地认了刘子衿一人,愣是不给他半分面子,心里的疙瘩就这么结成了。在两人成婚后没多久,他和狐朋狗友喝多了酒,一谈起这事气上心头,再相互怂恿一番,几人直接跑山上把人给强按着玷污了,本说着事已至此,还是再给她个考虑机会,可那刘氏竟疯了一样拿着刀把他的脸给划了。这下真把人给惹恼,蜈蚣脸和他们串通了词,到哪儿齐齐说是刘氏趁酒勾引人,还拿刀杀人,他们这小村子容不下这尊大佛,还提出了按照村规执私刑的提议,当着列祖列宗的面将人扔水里淹了。
  刘子衿一回村看见这般景象,顿时吃了人的心都有。他沿着河一路走到下游,将卡在石头边的猪笼捞回,可里面的新婚妻子早已没了命。他背着尸体找人评理,却无人替他妻子说话,一言一语刀刀穿心,知道在这里得不出什么结论,他便寻了块地把人埋了,随后启程要出村报官,此时却跳出来一人说要陪他同去,结果一出村路就拿了砖头将他砸晕在地,声称家丑不能外扬,他这一去牵扯下来不知几口人得遭殃,为了村子以后的发展,就只能委屈他了。
  死在了村外的刘子衿迷失了路,而死在村里的刘氏下了诅咒,一切恩怨就此开始。
  “是我的错吗?”刘氏抬头看着丈夫,瞳孔里布满血丝,气氛一点点走向失控。
  “根本没什么神明存在,指望恶人得到报应不过是一句笑话!想要获得伸张,我自己动手有什么错吗?!”
  巨大到堪称恐怖的威压从正前方袭来,两道血泪从她眼中涓涓涌出,随着逐渐狰狞癫狂的表情,她的眉心也裂开了一道细微的伤口。几滴鲜红色的血低落,在快要落地时凝成一道红色的身影出现在她身后。
  近八年了,刘氏就藏在婉儿的眉间,依附着她的欢愉而日益痛苦。
  小女孩的眸子愈发猩红,仿佛在刹那间掀起了滔天骇浪,翻腾的红映在参与者眼中,但在这片无尽头的海洋里确有一抹细微的白光浮浮沉沉。
  刘氏又问了一遍。这次她没再执着让丈夫给她一个回答,而是看着夏濯、看着关渝舟、看着远处不敢靠近的众人。
  年轻的新生命和已故多年的女子重叠在一起,两道交织的声音响在耳畔,却融出了种岁月沧桑。
  沈维抖抖嗖嗖,咬紧牙关,心跳宛若擂鼓。但再怎么畏惧,他仍第一个站出来,壮着胆子叫道:“不是你的错,错的是那些欺负你的人!”
  “既然错的是他们,那为何还要阻拦我?!”
  刘氏没因为这个答复感到满意,反而怒意横生,平地的边沿逐渐被熏黑,像是浸染了血与火,要再次把脚下沉寂的村子烧为灰烬。
  又是火!难不成还得再给她烧一次?
  刘倩语白着脸道:“我们没时间重来了,就没什么办法阻止吗?刘子衿怎么不动?!”
  在他们设想里,刘子衿应该会阻拦自己的妻子,毕竟他就是为此而来的。但他却楞楞地站在那儿,听着刘氏诉说她的怨恨,也共情地慢慢淌下两行血泪。
  他终是什么都没能为她做,要不是他轻信了旁人,要不是他那晚不在,要不是他将她从村外带回来……
  又缘何有如今这般惨境?
  就算没了家,她也能凭借自己的本事坦坦荡荡地活下去的。
  可偏偏就是因为他的爱慕,让她碎了一地。
  这个村子的所有人都有罪,包括他在内。
  刘子衿跪在了神像面前。
  以血做养料的火焰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似是在其中随便溅起的一朵水花都能让人万劫不复。这场向内收缩的火终会把所有人烧死,包括她自己,也包括所有参与者。
  “拦你是因为给他们活路?你还真会想。”
  紧要关头,夏濯冷嗤了一声。
  他挺直了脊背,开口说:“我体会不了你的委屈,所以我不该拦你,也觉得你的复仇是正确的。”
  沈维惊呆了:“你在说什么?”
  还怂恿呢?再不拦着所有参与者都得葬送在这了!
  夏濯抽空瞄他一眼,理所当然地复述:“我说她想复仇是对的,人受了欺负忍气吞声才是怂包吧?”
  沈维:“……”
  话是这么说的,但好像又不能这么说。
  沈维脸都纠结得歪了,皱得更像个滚圆的包子。
  夏濯本想靠近点,但一双手紧紧钳着他的腰,他不得不退而求其次,视线紧锁住被红影侵蚀的稚子,“但是作为婉儿的你,新生活才刚要开始,为了一群十恶不赦的烂人而自己毁掉它,值吗?他们毁掉了你一次,你难道还要纵容他们再毁掉你第二次?”
  “对、对啊,你不是说想去京城吗?你马上就能回到家乡了。”赵晓萌被呛得咳了两声,却不敢停下,紧接着说:“柳万他对你很好,刘氏她也不是存心的,他们已经在赎罪了,他们都很爱你。你的一切……你的一切都在重新开始!”
  刘氏呢喃着:“我的一切……重新开始?”
  她脸上稍显茫然,这给了他们得以喘息的余地,就好像紧致的玻璃出现了裂隙,稍微一撬就能完全裂开。
  赵晓萌点头,眸中闪烁着点点如星的水光。
  “重新开始,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有很多同龄的伙伴,有更多喜欢你的人。那些害过你的人会痛苦一生,现在而言,活着就是对他们的折磨了,他们永远都不会有后代,这整个村子会慢慢的、一天更比一天的腐朽,到最后沉寂,荒废,成为一堆扶不上墙的烂泥……而你不一样。”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给自己鼓劲,轻柔的声音中涵盖着铿锵的力度,母庸质疑地说:“你该好好活着。”
  好好活着……带着所有失去的、还未得到的,加倍努力、更好地活着。
  这话像把钥匙,掂上去没什么分量,却稍稍一别就打开了成千上万斤重的锁链。
  过去的苦难无法弥补,但她会有更长的未来。
  刘氏没有说话,就地嚎啕大哭,仿佛是要把这么久以来的委屈全都发泄干净。
  随着她的软化,笼罩着一切的红光散去,一轮皎洁的明月悬在高空。
  浓重的焦味消散得一干二净,脚下还是布满杂草的土地。那座神女像随着高高低低的哭音裂出了无数道缝,白色的粉尘打着旋朝空中飞去,一具白骨没了支撑从中掉了出来。
  那是村民挖出来的,她的尸骨。
  刘氏回头看了一眼,指尖轻轻地摸过冰凉的白骨。随后她伸出手,将地上的丈夫搀起,摸了摸他逐渐透明的脸。
  “我从不怨你……”
  说完最后一句话,她离开了婉儿的身体,回到了白骨之上。
  柔软的土地顷刻将她包裹,如同一道无形的浪花扫过岸边,她重新回归了她的土地。
  只剩下刘子衿一人抱着昏过去的婉儿,无声地落泪。
  “神并不是无动于衷的。”夏濯靠着关渝舟,稍稍垂了眼。
  绝望的土壤里,依旧开出了一朵希望的花。
  嗡——
  耳鸣遮住了所有声响,绽开的白光阻碍了所有视线。再一回神,他们重新站在了土坪村的村口。
  身后的夕阳恢复了正常的颜色,将万物包在一片暖黄中。
  一位老太太坐在树下,脸上挂着慈祥的笑容,正闭着眼睛晒太阳。
  一阵默契的沉默后,刘倩语声线颤抖地开了口:“……我们,又回来了?”
  沈维傻眼地看着那棵树,“不是吧,还没结束?可是刚刚……”
  话到一半,老太太突然站起来了。
  她在树下背着手,遥遥看着村口的方向。参与者随着她一同看去,发现原先束缚在村子上方的那些红绸不见了,只剩下朵朵橙色的云悠悠扬扬地飘着,和升起的炊烟融成了一体。
  “变了!”刘倩语惊喜地跳了一下,一把掐住身边人的手臂,“我们成功啦,神女庙不盖了!”
  “哎呦!”沈维捂着胳膊,苦着张脸:“您能不能掐自个儿,别老来霍霍我啊?”
  老太太一反常态地拎起了凳子,有种呆够了打算回家的架势。
  将所有的景收在眼底,她缓慢地回过头,朝着几个突然出现的陌生人点头笑了一下,随后佝偻着往村外的小道上走去,边走还边动着浅灰的唇,似是在咀嚼着什么。
  快靠近时,刘倩语退后一步,给她让出了道。
  本该是悄无声息的,只有鞋底蹭动着石渣的声响,夏濯却听见了她说了什么话。
  “若是真有神明……愿能聆听世间一切,愿……烛火永存。”
  她没再往后看,消失在无尽的小道中。在她失去踪迹的同时,一阵银锁晃动的声响自村头传来。
  “呜呜呜……蝴蝶,我的蝴蝶……”
  婉儿手里攥着线盘,瘪着嘴对树杈上的风筝哭泣。
  然而在眼泪从眼眶里掉下来之前,有只接近透明的手从叶间探出,轻轻推了那风筝一把,将它重新抛向了天空。
  婉儿一愣,她的目光在树上停了几秒,可揉揉眼睛,树上什么都没有,只有一朵白色的小纸花飘了下来,擦过她乌黑的发丝。
  她接住了那朵花。
  “咦……”
  刚才好像有人在那里。
  可能是看错啦。
  玩心很快重新占据上来,她看着第一次飞得这么高的纸鸢,高兴地蹦跳起来,攥着线盘快乐肆意地奔跑。
  一阵风从山上吹过,将她的裙子吹动,上边绣的三两只金线蝴蝶似是活了过来,正展翅飞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