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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瓯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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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书籍名:《金瓯缺》    作者:徐兴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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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浓一点就太华丽了,再淡一点就太素净了,只有像这样浓淡适中才恰到好处.或者再浓一点也不嫌其华丽,再淡一点也不嫌其素净,因为在这惬意的气氛中,没有什么安排不是浓淡适中,恰到好处,这里存在的一切,都是美好的,不允许有一点挑剔的余地.

        可是这似有若无的一层,又不像从外面敷上去的胭脂,只能是从里面化开来的薄晕才能化得这样匀称,这样恰到好处.肯定不是!她是从来不敷胭脂的,这是喝了一点酒在脸颊上泛出来的绯色.这才对了,微醺已经在她身上发生作用.她缬眼生春,薄晕含花,那幺无力地斜倚在紫缎的引枕上.受到室内盎然的暖意所烘焙,受到室内荧煌的烛光所衬映.她好像一层薄蜡,正在慢慢地融化,最后要融成一堆稠厚的流汁.

        杏花醉了.

        这时师师正在想起官家一句更高级的赞词:

        "醉杏酡颜,融溢欲流,真个是羞杀'蕊珠宫'女了."

        蕊珠宫是天上的宫阙,也是官家自己的宫殿,这句把她抬高到天上人间,无双绝伦的地位上的双关语,如此取悦于她,以至于平日难得一笑的她也不得不为之嫣然一笑了.

        但是最最美好的一刹那倏然过去了.饮酒前水乳交融的谈话,酒后那个凝静的世界都一去不复返了.这入口似乎很醇冽,实际的性子却很猛烈的乳泓酒,不仅在师师身上,也在其他两位客人身上产生了同样的作用.

        酒入愁肠,化作一腔悲愤.他们的心情原来也都不是那么平静的,现在渗进去六十五度的酒精,蓦地兜上满怀心事,在他们的心海中泛腾起阵阵波涛.当他们重新提起女真那个话题,继续谈论时,一片沉重的感喟和连续不断的叹息声充塞在凝厚的空气里.

        马扩在刘锜家里第一次谈话中曾经预言过,强有力的金朝一旦灭亡了辽,必将转其矛锋对我,不知朝廷将何以善其后?当时,他刚从会宁府回来,对强悍贪婪的女真诸贵酋怀有深刻的戒心.近来,他在东京住的时间长了,与当朝大臣们接触越多,对我方的弱点了解越深,就越感觉到自己的看法具有非常现实的意义,决非杞人之忧.他说:一个人的本原亏了,百病就乘虚而入.一棵大树从根子上烂透了,人家不用化多少气力,就可以把它砍倒.现在的事实是这棵大树早已连心烂透,而手持斧斤的伐木者也已虎视眈耽地窥伺在侧,对这种危机,焉能置之度外!

        由于对内对外两种因素都了解得最清楚,马扩是最有权利把这重殷忧提出来的当事人.他已经不止一次地与当局者议论及此,促使他们注意,要他们在考虑伐辽的同时,预筹防止异日金军入寇的对策.可是言者谆谆,听者藐藐,他们正在兴高采烈,一心只想到前线去拣个便宜货,哪里听得进他的扫兴的话,为它未雨绸缪起来?

        不是在师师的闺阁里,而在庙堂之上,像马扩这样一个地位低卑、又无有力靠山的微员,的确是很少用武之地的.权贵们虽说也很欣赏他的才能,把他连头发带骨髓一齐分解开来充分使用了,但只把他当作一件外交工具使用,并不允许他参与密勿,议论大计(在权贵之间,多少也有点差别,童贯有时还听他几句,至少装出在听他说话的样子.王黼、蔡攸连装装样也不愿意).马扩多次的建议,都被他们束之高阁.他们这批人专横地垄断了伐辽战争的决策权和执行权,但据马扩所知,他们在这个问题上面恰恰是最浅见、最无知、最没有责任心的.作为他们的下属,而又不得不经常与他们打交道,这是使他感到非常不痛快的事情.他憋了一肚皮的闷气,亟思一吐为快.现在师师的一双柔荑把他心口的束缚解除了,至少在师师的闺阁以内、妆台之旁,他可以昌言无忌地畅谈一切.

        他讥笑当局者道:南北夹攻之议,已经谈了三年多.他们这些人连女真在辽的东、南、西、北的方向还弄不清楚.前两天蔡攸自以为是地说:"天祚帝逃往云中,正好擅入女真人的老窠,岂非自投罗网?"他当场纠正他,蔡攸恼羞成怒,说道,"自古以来,云中之地就是女真人的出没之所,史有明文.你们画的地图,未与古本校正,弄出纰漏,哪里作得准?"

        权贵们胃口似牛,目光似豆,根本谈不到深谋远虑.他举出一例道:"俺接伴金使往来,一直主张取道宁可纡远些,沿途更要防卫严密,不让金使觇知了直接的途径和我边防的虚实.王黼知道后,反而嗔怪俺多事,说什么:'同盟之邦,何得妄加猜忌,徒生嫌隙.'俺哪里听他的胡言乱语,这番带了金使来,仍走那条远路.王黼打听确实,大发雷霆,对童贯说,'马扩那小子,目空一切,胆敢违抗宰相指示.如不念他接伴有功,即日撤了他接伴之职.'"

        "你说的有理,俺就依你,说的无理,休想理睬你.撒了俺的差使打什么紧!"马扩越说越气愤,"天下事总要有人管,你们大官儿不管,只好由我们底下人来管.休说俺越俎代庖,总比让它自行糜烂的好.终不成把大宋朝的天下断送在他们几个手里!"

        "兄弟不要气恼,"刘锜慰劝道,"在朝诸贵只要天下人去忧天下人之忧,而他们自己是只想去乐他们之乐的.你看王黼终日周旋在几个姬妾之间,哪有闲功夫去管到边疆之事?兄弟在东京住上三年,把棱角都磨平了,那时见怪不怪,自然心平气和了."

        "如果他们不管闲事到底,倒也罢了."师师又深一层地剖析道,"只是他们自己不肯去忧天下人之忧,又不许天下人去忧天下之事.有个名叫高阅的太学生说了句'天下事由天下之人议之',就遭到他们陷害,这才是贻祸无穷呢!宣赞不是说过,骑射作战是女真的固论孛极烈之长技,那么我家的固论孛极烈的长技,又是什么呢?这个四厢可知道得最清楚."

        其实不单是刘锜,他们三个都是那么清楚我家的固论孛极烈们的长技的.他们你一句、我一句地彼此揭露,互相补充,很快就勾划出一幅《宣和官场现形图》来.

        发展到当时的历史阶段,封建国家呈现出一片空前的繁荣.但它只是一个假象,或许还是一个迅速衰退的信号.有谁能够透过五光十色的东京城,放眼四野,就可以看到千千万万的流徙者无衣无食,嗷嗷待哺,或者是忍无可忍,执梃奋起,准备与官府士绅拚个你死我活的图景.历史证明,伴随着虚假的繁荣而来的必然是一场真正的毁灭性打击.

        宣和时期已处于这场毁灭性打击的边缘,可是只有最敏感的人才能感觉到祸患的迫近.

        种师中忧心忡忡,唯恐打不赢伐辽战争这一仗;马扩唯恐金人得志,将转以谋我;邢倞唯恐处身在上流社会的师师得不到人身安全;东京有些人在过着腻红醉绿的生活的同时也生怕好梦不长,好景不常,因而遑遑不可终日.这种脆薄的心理都是他们从某一个角度中朦胧地意识到一场祸患即将袭来的反映.但他们只能从表面上、局部上找寻原因而不可能从根本上认识问题和解决问题.

        他们仅仅把这些不祥的朕兆之出现,归咎于人,归咎于一部份要对这些朕兆之出现负较大责任的典型的人物.

        在任何历史时期中都能够找到这样的典型人物,而在某些历史时期中,这些人物又表现得特别突出.宣和时期的权贵集团就是这样典型地集中了无耻政客的卑鄙性、封建官僚的残酷性、地主阶级的贪婪性,突出地把自己放在社会的对立面上.他们正在努力拆毁—座庞大的建筑物,这座建筑物恰恰就是他们寄生生活的母体——大宋王朝和赵氏政权.他们在客观上走的正好是与主观愿望完全相背离的道路,没有这个朝廷和官家的支持和任用,他们一天也不可能站在朝堂上.在主观上,他们也希望这个朝代千载万祀,传之久远,可是这并不妨碍他们正在不遗余力地拆去它的墙脚,偷换它的栋梁,眼看有朝一日,轰地一声倒坍下来,把他们连皮带骨压成齑粉,埋葬在瓦砾堆里.可是他们丝毫也没有这样的自觉,反而沾沾自喜,自认为正在建造一座万年不拔的殿基.

        他们真是聪明得太愚蠢了.

        他们已经成为人人厌恶、痛恨的对象.除了他们的支持者——官家.

        师师,刘锜、马扩三人虽然有不同的社会出身和生活经历,他们的人生哲学处于相接近的水平线上,他们的爱憎基本一致,因此他们密集地发射出来的箭矢就集中在王黼、蔡氏父子、高俅……等活靶子身上.

        可是他们对官家都存在着不同程度的幻想.即使归咎于人,他们的攻击也只是到权贵集团为止,不敢再往上推.至尊无上的传统观念支配着他们,同时他们也不可能认识官家的命运早已与权贵们紧紧缚在一起了,没有这些主要的推挽手,就无法推动他那辆成为罪恶统治象征的玉辂.官家有时也斥责他们中的某些人,这是他的一时喜怒,与他们之间的根本关系无涉.

        如果马扩他们要想突破这一关,甚至大胆地敢于对官家本人也提出非议,采取积极的行动,那除非是比较起官家个人的至尊无上的地位来,他们还有着更加重要的选择.那是他们明明白白地看到非要舍弃这个官家,就无以拯救这个朝代和千百万老百姓的时候.那是需要通过无数次的政治实践,通过无数次希望和幻灭的反复交替,才使他痛苦地达到这个结论,毅然作出这个取舍.马扩今后的不平常的经历将会证明这一点.

        经过这番发泄后,酒精的浓度也随着蒸发殆尽,他们的心里都感到痛快一点,这时师师蓦地记起一件有趣的事情.

        "二位可要知道薛尚书昨日来此干了些什么体面的活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