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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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难得这般亮。
夏季时节,总是雷雨天气,昼热晚凉,贯来如此。
只抵达九沐城之时,薛兰令二人也已有半个月没有见到雨。
小雨无,大雨亦无。
唯有人心的雨淅淅沥沥落了许久。
——天意镖局传来了林氏兄妹惨死的讯息。
身中数刀而死!
无人敢与这件事情产生牵扯,更无人敢在这个紧要关头接近天意镖局。
江湖上关于天意镖局的传说很少。
但几乎所有人都明白,只要身处通州,身在此处,就必然逃不过天意镖局的耳目。
九沐城里有家酒楼。
酒楼共有三层,有两个不成文的规矩。
第一个规矩:无名无姓者不可入楼。
第二个规矩:无身份地位者,不可上楼。
而现在,薛兰令就坐在酒楼的第三楼。
和段翊霜一起。
很轻易就能想明白,他沾不了魔教飞花宗的光,更不能说出自己的身份——他唯一沾的,就是段翊霜的光。
大名鼎鼎的无瑕剑。
——无瑕剑是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
无论无瑕剑去到何处,凡是他想要亮出自己的身份,就必然会有人大献殷勤。
他们已过了很长一段时间风餐露宿的日子。
——为着林氏兄妹。
如今事情了结,他们便又有了自由自在的底气。
段翊霜从来都对自己易容后的脸不满意。
诚然,他不算是个爱以貌取人的人。
但天底下绝没有欣赏一张不好看的脸的道理。
他们就坐在酒楼的最高处。
窗户大开,屋檐的阳光也亮,偏头往下看去,就能见到人来人往的长街,车马交替的驿站。
这里地势很好,这也是九沐城中生意最好的酒楼。
薛兰令是不爱喝酒的人。
当没有必要喝酒的时候,他会更钟情于品茶。
薛兰令就只饮这碗茶。
茶不是苦茶,茶也并非淡茶,这蒸煮过的茶水,爽口又齿颊留香,让人饮罢还欲再饮,就像酒虫上头,颇有些瘾意。
段翊霜也在喝茶。
他从不在乎这茶是苦是甜,是淡是浓,饮茶时的神情总是淡漠。
段翊霜的心里依旧藏着事。
他其实总是藏着许多事的,让人探寻不得,也找不到源头。
可段翊霜现在的心事,却是薛兰令很轻易就能猜到的心事。
——段翊霜仍在为天问斋与连环榭的事惆怅。
这种惆怅并不难理解。
因为鼎鼎大名的无瑕剑行走江湖这许多年,从十五岁行至如今的年纪,他听过见过的,总是八大门派如何救人于苦难,如何仗义行侠——又是何等善良大度,坦荡率直。
段翊霜不是个喜欢一叶障目的傻子。
他不会为了这种种传言而盲目相信八大门派,但也很难不因为这种传言,不相信八大门派。
段翊霜不愿觉得八大门派人人皆是戴着面具的伪君子。
可他依旧要想,为何这样人人做着善事,在江湖上有着如此显赫声名的天问斋与连环榭,竟会有一个这般险恶、这般决绝、这般恩将仇报的堂主,以及一个与之同流合污的香主?
这就是段翊霜想不通的事情。
也就是段翊霜的心事。
——他和薛兰令不同。
在薛兰令的眼中,他只看得到幽沉的深渊,无情又绝情的漠然。
段翊霜看到那双眼睛,就会想到这些。
——也许是因为薛兰令远离中原,在大漠,在魔教,生活了太久太久的时间。
段翊霜饮下最后一口。
薛兰令忽而道:“听说通州有三种名扬天下的美食。”
段翊霜回过头去,抬了眼帘,便先见到薛兰令的盈盈笑脸,被午阳映得泛出金色来。
他道:“豆腐、芹菜、鲤鱼。”
薛兰令道:“哥哥去过这么多地方,想来对通州的美食也不算陌生。”
段翊霜道:“豆腐不错,鲤鱼尚可。”
薛兰令问:“芹菜不好?”
段翊霜极浅淡地笑了笑,他答:“不,是穆常不爱吃芹菜,所以我从来没有点过这类菜。”
薛兰令便道:“穆常与你是推心置腹、生死相交的挚友?”
段翊霜道:“行走江湖都需要朋友,穆常和我,是共患难的伙伴,推心置腹的好友。”
薛兰令又问:“那我算什么?”
段翊霜道:“你算什么?”
薛兰令将白玉箫搁在桌上,眼底隐隐泛出点儿冰冷的笑意。
——“是啊,我也与你共患难过,勉勉强强也推心置腹了几回……我算什么呢?伙伴、朋友,好友、挚友——或知音知己?”
段翊霜怔了怔,摇首道:“我与你做不成朋友。”
薛兰令道:“因为我曾是魔教教主?”
段翊霜道:“不,是我这样的人,不配和你做朋友。”
对座静了片刻。
薛兰令的声音轻轻,尾音略微扬起:“你这样的人?”
段翊霜道:“善良的人。”
薛兰令道:“哦?”
段翊霜道:“坦诚的人。”
薛兰令笑道:“这是我说过的话?”
段翊霜道:“这也是每个人都说过的话。”
薛兰令偏过头去,不再看他,只将半张似笑非笑的脸露在光里。
薛兰令了然道:“段大侠的意思,是我与旁人一样,毫无区别?”
段翊霜没有说话。
薛兰令却也没有因为他的默认而发火。
薛兰令只道:“如此也不错——我本就和天底下的俗人相同,从无任何不同之处。”
酒楼的第三层安静得很。
窗外分明人来人往、接踵擦肩,可再高的吆喝声,也高不过这重重高楼,跃不过这窗台边角。
这里安静,静到甚至能听到呼吸的声音。
那般低而哑的声音落进了段翊霜的耳里。
像惊雷,更如狂风。
薛兰令同他说:“所以你一定要记住,我是个怎样的人。”
——若说他们是不欢而散,那只可说,他们之间还不能说散就散。
但行出酒楼时,薛兰令的确未再与段翊霜说一句话。
段翊霜本就是很沉默的人。
他一直如此,从前甚至能一整天一整月的不说话。
如无必要,他绝不开口——以至于穆常曾取笑他,若是再不开口,无瑕剑就需改为无声剑。
而现在,段翊霜又能像从前那样不说话。
他很沉默,薛兰令也沉默。
当两个人都不愿意交谈时,他们之间就会变得很疏离,很陌生。
哪怕并肩走着,也没人会觉得他们在同路。
——他们会很像两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或许他们本就是素不相识。
他们萍水相逢而已,各自都有各自的秘密,彼此都藏着不可说的心事。
——人都是有秘密的,人也有自己想要达成的目的。
段翊霜清醒的知道,他和薛兰令不是走一条路的人。
他们迟早会分道扬镳。
两个人沉默着走了一段路,薛兰令忽然停了下来。
段翊霜也跟着他停下。
他们停在了天机楼的面前。
——而之所以停下,是因为天机楼前,坐了一个人。
正当亭午,烈阳挂空,又热又烫,影子都快要缩成一个小点。
那人一身青衣,头戴文士巾,席地而坐,身边摆满了酒坛,看起来,就像个郁郁不得志的读书人。
然而他背上背了把长剑。
他也坐在天机楼前。
——通州九沐城里,以八大门派之一的斩月宫为主。
在这朝局动荡的时候,州府官员形同虚设,江湖势力大过一切。
斩月宫管辖着通州濮溪城内几家大型产业,九沐城中更是建设着天机楼,为来往江湖人提供情报。
天机楼对外的口号,从来都是无事不知无事不晓,可窥天机。
繁花似锦的九沐城,巍峨耸立的天机楼。
那青衣文士应该已经喝了很久的酒。
他浑身发着酒气,周围的人将他围得严严实实,还在低声议论。
——这已不是他第一次坐在天机楼前!
——他已在这里半个月了,雷打不动,风吹不走,总是坐在这处喝酒!
买醉的人竟然将醉买在了天机楼前。
片刻后,便也有人从天机楼里走了出来。
鬓边花白,胡子也白。
天机楼的管事已是个年逾花甲的老人。
拄着棍,佝偻了身躯,声音倒是洪亮:“俞侠士,你走罢!你要查的事情,我天机楼也无能为力!你还是尽早离开的好!”
这话冲进人群,顿时引得四处一阵惊呼。
人群里嘈杂一片。
——天机楼竟坦然说这世上有他们也查不到的事情!
——原来江湖上还有天机楼也束手无策的秘密?!
——究竟是怎样可怕的事情,能让天机楼都无能为力?
那青衣文士听了,低垂着头笑了起来,笑声不断,顺着他站起的身躯越来越响,直至他仰起头,仰天大笑,将脸色也笑得发红。
他站得不稳,因为很醉,整个人都摇摇晃晃的。
可他站了起来,瞬息之间,就已出剑!
剑在背上,他侧肩抽剑,快如风雷,惊似闪电,剑光扫去,就要闯入天机楼里!
天机楼管事却神情不变,只往后退了一步。
两旁的天机楼护卫立刻迎剑而上,与青衣文士缠斗在了一起。
他们共过了十六个回合。
那长剑被青衣文士握在手里,剑身却被寸寸内力震断瓦解。
剑成了一堆废铁,掉在地上。
青衣文士低低笑着,他俯身,捞起地上最后一坛酒,仰面饮了两口,摇晃着身子飘飘而去。
他高声道:“这江湖人人皆知八大门派,却无一人知八大门派!”
那身影越行越远,人群也随之散去。
薛兰令未置一词,却跟上了那道人影。
作者有话说:第二卷它来了!
本卷有:幼稚情侣(假的)吵架现场(真的),小翊吃飞醋大合集,神助攻的完美表现,cece
具体情节敬请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