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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季三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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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雪霞羹

书籍名:《四季三餐》    作者:赌墨泼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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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姜淮心慌意乱地别开视线,口干舌燥。
  丛山微笑着,安静地看他。
  良久,姜淮小声说:“谢、谢谢。”
  丛山依然温柔地笑,应对得体:“不客气。”
  姜淮直觉,丛山似乎知道一部分他的事,但他不敢开口问。
  两人之间陷入一种微妙的安静。隔了一会,老板叫丛山结账,姜淮才悄悄松了口气。
  买完花又逛了一阵,天色渐晚,两人终于要回去了。丛山的车停在戏院停车场,他让姜淮在原地等,自己去开车。
  姜淮目送他走远,鼻息间一阵一阵栀子花的幽香,馥郁芬芳。
  橙玉生玩了一个下午,肚饿想吃饭,一直在啄姜淮的裤腿。
  街上的人来来往往,熙熙攘攘,老旧低矮的平房里传出饭菜的香味,自行车的铃声和电灯的电流声同时响起。
  这曾是姜淮极力逃离的场景,如今他却只觉得亲切平静。
  赶上下班潮,道路拥堵。姜淮等得有点久,直等到月上柳梢头,弯弯的月牙晶莹透明,垂在天际之处,仿佛伸手可得。
  姜淮从不觉得闲逛是一件有意义的事。他的时间太仓促,忙着替父亲还债,忙着讨好前男友,忙着完成学业。但他喜欢和丛山在一起的感觉,交换彼此的眼神动作,或是分食一碗小吃,他都觉得意义非常。
  一生太短,光是心心念念想着一个人,他就已经很忙了。
  不一会,丛山开车过来,姜淮上车。
  他们没去丛山家,而是去回春堂。
  小学徒阿元还在庭院里翻晒药材,丛山提前让他下班,关门落锁,回春堂里只剩下彼此。
  姜淮跟在丛山身后,有些拘束。
  丛山把盆栽放到诊室里,问姜淮:“姜律师要不要亲手做一做雪霞羹?”
  姜淮心动,说:“可惜我不会。”
  丛山翻出围裙,替姜淮围上,笑着说:“没关系,我教你。”
  姜淮跟在丛山身后走进厨房,丛山把荷花放在案板上,舀一瓢凉水冲洗干净。
  丛山找出一个水晶大碗,姜淮依照丛山指示,把荷花瓣一片片摘下来,仔细地铺在碗底。
  等姜淮做完,抬头看丛山,他已经切好豆腐丝,放进咕噜噜冒泡的沸水中,焯烫两三秒后,又眼疾手快地捞起来。
  他把豆腐丝放在荷花瓣上,加入麻油,姜丝和少许盐,用筷子仔细拌匀入味,静置一会后,加入青虾籽提鲜。
  丛山说:“姜律师尝尝味。”
  姜淮小心翼翼夹起一筷豆腐丝,喂进嘴里慢慢品味。
  最先尝到的,是豆腐被沸水焯烫后的清香。豆腐切成丝,热水烫去棱角,入口即化,滑嫩无比。接着是青虾籽的鲜香,姜丝中和海鲜的咸腥,姜淮轻轻一咬,虾籽在嘴里爆开,口感爽脆。
  姜淮忍不住,又吃了一筷子,眼睛眯起来,露出可爱的神情。
  丛山看着他的小表情,忍不住笑,说:“古人采芙蓉花,去心、蒂,汤沦之,同豆腐煮,红白交错,恍如雪霁之霞,故名‘雪霞羹’。”
  最简单的菜肴,最风雅的名字。
  古人自视甚高,自诩比闲云野鹤还自由快活,恨不得将朝露晨风统统吃进肚。
  丛山有闲情逸致,姜淮跟着他享口福。
  丛山又用甜杏煮了一锅软烂的真君粥,让姜淮去庭院里支桌椅。
  杏是丛山早上买的,个头硕大饱满,果肉紧实可口。
  隔一会,丛山从室内扛着一把锄头走出来,来到院中的一颗歪脖子榕树下。
  姜淮好奇,站在一边看。
  丛山把袖子挽起来,解开衬衣顶端的两颗扣子,姜淮能清晰地看见丛山性感的喉结。
  他脸红地转开视线,在心里唾弃自己。
  丛山在榕树下挖开一个坑,露出一个土色的小酒罐。
  他弯腰捡起,走过来,启封闻了闻,说:“今日正好,我请姜律师喝碧筒酒。”
  姜淮嗅到一股清甜的果香,这是丛山自酿的果酒。
  丛山去厨房拿酒杯,也拿荷叶。酒杯是竹根雕刻而成,青翠碧绿,可做观赏,被人经常拿在手里把玩,釉亮光滑。
  他把荷叶放在酒杯上,筷子戳破叶心,联通根茎。酒液潺潺,流过枝干,闷声流进酒杯里。
  丛山倒两杯酒,其中一杯递给姜淮。
  姜淮抿一口,果酒混合荷叶,唇齿留香。
  酒足饭饱,两人在院子里乘凉。
  丛山从井水里捞出一个湃凉的西瓜,一分为二,用小勺挖成一个个小球,装进透明流光的小碗里,加入凿好的冰球,倒入未尽的果酒,递给姜淮。
  姜淮接过,舀一勺喂进嘴里,果肉甘甜冰凉,沁人心脾。
  丛山坐到他身边,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姜淮看着升空的月牙,晶莹剔透,光润似冰,似近还远。小碗晃动,冰球轻轻磕在碗壁,叮当响。
  姜淮说:“月牙好看,古人却厚此薄彼,只赏满月。”
  丛山笑:“以我观物,物皆着我之色彩。满月圆润可爱,古人赏的是心境。”
  丛山博闻,轻轻巧巧戳破姜淮的小心思。
  姜淮有些惆怅,叹了口气。
  他想到丛云,说:“世人偏好完美的事物,可世间不如意,十之八九。”
  姜淮有感而发,丛山安静地听。
  姜淮没继续说下去,反而问丛山:“丛医生为什么会当中医呢?”
  丛山笑:“生活所迫,满腹医书皆为稻粱谋。”
  姜淮却摇摇头,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看着丛山,似是疑惑,又似是自问:“明明有那么多的选择,丛医生为何会选择中医?”
  丛山本想开玩笑说“豪门恩怨,亲人遗志”,可姜淮的眼神干净澄澈,今夜月色又恰好,他不忍让他失望。
  丛山想了想,说:“一开始,是因为我的外祖父。我从小跟着他长大,他是一名中医。临终前,他希望我能接手回春堂。”
  姜淮忍不住问:“丛医生心甘情愿?”
  丛山笑:“年少轻狂被囿于一方窄院,谁都不甘心。况且,中医总是被人误解。”
  “有一个夜晚,我接诊了一个小姑娘。她和前男友分手,深夜买醉,得了急性肠胃炎,送来时已经高烧昏迷。”
  “我花了一夜抢救,她醒来后,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还想活着’。”
  “那句话于我而言,有千钧之重。”
  “这之后,我又接诊了被丈夫家暴的主妇,被校园霸凌的学生,被子女抛弃的空巢老人。”
  “他们是尘世的苦主,彼此相互慰藉。”
  “商人多贪心,医者总多情。我贪恋这份羁绊,一直舍不得回春堂。”
  丛山微笑起来,谦虚地说:“说来惭愧,我不善经营,多亏这些朋友的不离不弃,回春堂才能存续至今。”
  姜淮想,回春堂和丛山,都是令人安心的存在。
  他第一次看见丛山,便忍不住想要和他亲近。
  即使是素昧平生的人,情谊都会得到珍重。
  “更何况,如果没有回春堂,”丛山温柔地看向姜淮,“我也不会遇见姜律师。”
  “人海茫茫,得遇知己。这么一想,心里总是充满庆幸。”
  姜淮怔怔的,看着丛山,说不出话。
  丛山问他:“姜律师为什么会做律师呢?”
  姜淮没有反应,丛山叫他:“姜律师?”
  隔一会,姜淮回过神:“嗯?”
  丛山又问一遍:“姜律师为什么会做律师呢?”
  姜淮喝一口碗中的酒液,脸颊烫烫的:“全因私心。”
  “我的父亲家暴赌博,”姜淮第一次在他面前交代自己的过去,故意轻描淡写,“我想亲手把他送进监狱。”
  丛山不说话,姜淮故作轻松地一笑,手心却紧张得冒汗:“丛医生会不会觉得,我们当律师的都冷血无情?”
  丛山摇摇头,认真地说:“律师本就是维护社会公序良俗的职业。”
  姜淮说:“可他是我的父亲。”
  丛山看着他的眼睛,说:“向死而生,人之常情。”
  姜淮半信半疑。
  “我接诊过很多患者,他们大多有着糟糕的原生家庭。”
  姜淮说:“不幸的家庭大多相似,人类的悲欢总是相通。”
  “可是没有人,能如同姜律师一般,”丛山微笑,“有壮士断腕的勇气,也有天真热忱的赤子之心。”
  “正因如此,更显珍贵。”
  “叫我更加想要珍惜。”
  夜风微微地吹,栀子花悄悄地吐露芬芳。
  姜淮安静地看着丛山,内心翻腾如同涌起的浪潮。
  一墙之隔是另一户老派人家,开着收音机,咿咿呀呀的戏曲声飘过砖墙,落进姜淮的耳朵里。
  他听清楚其中一句戏词,“道逢游冶郎,恨不早相识”,画外音一般唱出他的心境。
  恨不早相识。
  果酒的香气一丝一丝窜进他的鼻息之间,他觉得身体轻飘飘的,如同跌落在云层之中,头重脚轻。
  “扶墙花影动,疑似玉人来。”
  丛山。
  “愿得无人处,回身与郎抱。”
  丛山。
  “忆君心似西江水,日夜东流无歇时。”
  “丛山。”
  “嗯?”
  这是姜淮第一次叫他的名字,丛山诧异地应声回头。
  唇上传来温柔的触感,姜淮的脸在他的视线里放大,双眼紧闭,眼睫又长又翘,紧张地颤抖,脸颊上一片羞人的绯红。
  他在吻他。
  丛、山。
  丛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