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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重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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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页

书籍名:《双重家庭》    作者:巴尔扎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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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我说,孩子,”他开言道,“邦唐老爷子的遗孀虔诚得不得了。魔鬼一上了年纪……你知道怎么回事!我看得出来,这间屋子像宗教事务所,教你寒心得直撇嘴。咳,我跟你实话实说吧,老太太给那班神父们纠缠得昏了头,他们对她说,要进天堂总是来得及的,说得她服服帖帖,为了更有把握使圣彼得开启天国之门,她不惜大下本钱。她天天去望弥撒,堂堂功德课都听,每个星期日都领圣体,那是上帝制定的,她还乐于捐钱修教堂。她给教堂捐赠了那么多的祭服、白罩袍和大披肩,又用那么多的羽毛,装饰神像上的华盖,以致上次举行庙会的时候,引得人山人海的群众像看绞刑似的,赶来观看穿戴得漂漂亮亮的僧侣和金光闪亮的供器。所以,她的这个住宅,也弄得像圣地似的。是我,劝阻了疯婆子把这三幅油画捐赠给教会,这三幅画,一幅是多米尼坎画的,一幅是科雷热画的,一幅是萨尔托画的,都值很多钱。”
              “但是昂热丽克呢?”年轻人急切地问。
              “如果你不娶她,她就完了,”伯爵说,“我们的好教士们劝她过处女和殉教者的生活。当我看见她成为独女的时候,我煞费苦心,用跟她谈你的方式,唤醒了她小小的心灵,但是你很明白,一旦你们结了婚,你就要把她带到巴黎去。那儿各种节日、婚礼、喜剧、巴黎生活的锻炼,将不难使她忘记这里的一些人赖以为生的忏悔室、斋戒、苦行和弥撒。”
              “但是,从教会财产得来的五万法郎的年金会不会归还?……”
              “我们谈到点子上了,”伯爵用狡黠的神态大声说,“谈到婚姻,邦唐夫人一想到把邦唐家的姓嫁接到格兰维尔家的族谱树上,她的虚荣心就获得了不小的满足;这位母亲把她财产的全部所有权给了女儿,只为自己保留了用益权。因此,僧侣团体反对你的婚姻;但我已经把风放出去了,如今人人皆知,万事俱备,不出一星期,你将逃出这位母亲和那些教士的魔掌。你将娶上贝耶最美丽的姑娘,这小娘子决不会叫你伤心的,因为她守规矩。用他们的话来说,她受过苦行训练,整天吃素念经。”他又低声补充说,“再加上她母亲的折磨。”
              有人在门上审慎地敲了一下,使伯爵忙闭上嘴。他以为两位女主人来了。其实进来的是一名显得忙忙乱乱的小听差,一见到两位外人,他不免发毛,便向女佣做了个手势,女佣走到他跟前。这个仆人穿着一件蓝呢背心,背心上的两个小垂尾在他臀上飘荡,还穿着一条蓝白条纹的裤子,头发剪成圆形,模样像唱诗班里的孩子,表现出一种不自然的、一本正经的样子,这是一个虔诚的家庭所有成员都沾染上的习气。
              “加蒂埃娜小姐,您知道为圣母做祭礼的经文放在哪儿?圣心会的夫人们今晚上要在教堂里做一场功德。”
              加蒂埃娜去找经文了。
              “还要很长时间吗?我的小家伙?”伯爵问。
              “啊,顶多不超过半小时。”
              “咱们也去看看,那儿有不少漂亮女人,”父亲对儿子说,“何况参观一下大教堂对我们也不会有害。”
              年轻的律师犹豫不决地跟他父亲走了。
              “你怎么啦?”伯爵问他。
              “我……父亲,我……我自有道理。”
              “你可什么话都没说呢。”
              “不错,但是我想过,您保存着从老产业得来的一万法郎的年金;我希望您尽可能晚地把它留给我。然而,您既然肯给我十万法郎来缔结一次愚蠢的婚姻,您就会允许我只向您要五万法郎来避开这样的不幸,让我继续过我单身汉的生活,享受您的邦唐小姐可能带给我的同样多的财富。”
              “你疯了吗?”
              “不,父亲。听我告诉您事实。大法官前天答应给我在巴黎检察院弄个职位。五万法郎,加上我手头的财产和我职位的薪俸,我将有一万二千法郎的收入。那时我肯定会有发财机会,这总比一次财产丰富、幸福贫乏的联姻所带来的机会要可取得多。”
              “明眼人一看就明白,”父亲微笑着回答,“你没有在旧制度下生活过。我们堂堂男子汉什么时候受到妻子的拖累?……”
              “但是,父亲,今天这婚姻已变成……”
              “啊!”伯爵打断儿子的话说,“我流亡中的老伙伴们对我喋喋不休说的那些话,难道都是真的?革命当真给我们遗留下了没有欢笑的风气,当真让年轻人中了那些莫名其妙的原则的毒吗?你打算像你的雅各宾党人的舅舅那样,给我大讲民族、公共道德、大公无私之类的话吗?哦,我的天!要是没有皇帝的姐姐妹妹,我们会变成什么样?”
              这个被他的田庄上的农民一直称作“德·格兰维尔老爷”的人,还真是人老心不老。他一面说完这些话,一面走进大教堂。他不顾这个地方的神圣性,一边取着圣水,一边哼着歌剧《罗丝和高拉》中的曲调,然后领着儿子沿着中堂的甬道往里走,每走过一根柱子都停下来,看看教堂里一行行的人头,人们在那儿排列成行,就像士兵们接受检阅一样。圣心会的特别祭礼就要开始了。参加这个修会的妇女们站在唱诗班附近,伯爵和他的儿子就向教堂的这部分走去,靠在一个最幽暗的柱子上,从那儿,他们能够瞥见所有人头,宛如一片被鲜花点缀得五彩缤纷的草地。突然,在距年轻的格兰维尔不远的地方,有种人类似乎不可能拥有的悦耳的嗓音,像冬天过后第一只歌唱的夜莺似的,放声唱了起来。虽然有无数妇女的嗓子伴唱和管风琴的声音伴奏,这个嗓音仍然震动了他的神经,就像听到了异常丰富、异常轻快的口琴声一样。巴黎人转过头去,看见一位少女,由于她低垂着头,面孔完全埋在宽大的白布帽子里,他想只有她才能发出这种清脆、悦耳的音调。尽管她穿着一件美利奴羊皮袄,他仍相信认出了昂热丽克,于是他推了推父亲的胳臂。
              “不错,正是她们俩!”伯爵朝儿子指给他的方向瞧了瞧说。年老的贵族用手势指了指一个面容苍白的老妇人,她带有黑眼圈的眼睛早已看见两个外来人,但虚假的目光并没显得离开她拿着的经文。香烟缭绕,一直飘到两个妇女身边,昂热丽克朝祭坛抬起头来,似乎想吸口沁人心脾的香气。祭台上的大蜡烛、中堂的灯和柱子上点燃的几支蜡烛,在这个幽暗的厅堂中散发出神秘的光,年轻人凭借这种微光瞥见一张动摇了他决心的面孔。一顶白色波纹帽子由丝带做椭圆形系在有酒窝的小下巴底下,正好勾勒出一张非常端正的脸庞。狭窄而非常娇美的额头上,淡黄色的头发从中间分开,紧贴着两鬓垂落在面颊周围,有如叶丛的阴影罩在花束上。两道弯弯的眉毛这样端正,只有中国仕女图上才能观赏得到。鼻子挺突,轮廓具有一种稀有的坚定沉着。双唇仿佛是用精细的画笔热心地画出来的两道玫瑰色线条,淡蓝色眼睛表现出天真坦率。即便格兰维尔注意到这张脸上有一种沉默和严峻,他也可以归之于这时激动着昂热丽克的虔诚感情。神圣的经文从两排洁白的牙齿中间念出来,由于寒冷可以看到有股香雾从她口中飘出,年轻人不由得想俯身吸一口这绝妙的气息。这个动作吸引了少女的注意力,她把朝祭台凝视的目光转到格兰维尔的身上。她在黑暗中只能依稀看到他,可她认出了自己童年时的伙伴;一个比祈祷更强有力的回忆使她的脸上浮现出神奇的光辉,她涨红了脸。律师看到她对爱情的希冀战胜了对来世的希望,人间的回忆遮盖了圣地的光荣,不禁高兴得战栗了;但是,他的胜利维持不久:昂热丽克放下面纱,恢复了安详的神态,重新颂唱起来,她的音色没显出丝毫的激动。格兰维尔受到唯一的愿望的强行控制,他的谨小慎微的念头统统消失了。祭礼结束时,他变得那么焦躁不安,他不让两个妇女无人陪伴地回家,迫不及待地走上前去,向他的“小妻子”致意。在大教堂的门厅内,信徒们的面前,他们彼此羞答答地相认了。邦唐夫人挽着德·格兰维尔伯爵的胳臂,骄傲得发抖。他迫不得已地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把胳臂献给邦唐夫人,心中对他儿子如此不得体的急躁表现很是恼火。从年轻的德·格兰维尔子爵作为邦唐小姐的未婚夫正式露面之时,到他结婚的庄严日子,这期间大约半个来月,他天天来同女友见面,那间阴暗的会客室,他倒逐渐习惯了。他的长时间的拜访,目的在于观察昂热丽克的性格,因为他的谨慎心在他们会见的第二天幸而觉醒了。他几乎总是发现他的未婚妻坐在一张圣吕西香木的小桌前,亲自忙着在她的嫁妆衣服上做标记。昂热丽克从不首先谈到宗教。如果年轻的律师喜欢玩弄装在一个绿丝绒小袋中的华贵的念珠,如果他笑着凝视总是伴随这虔诚用具的圣牌,昂热丽克就温柔地从他手中拿走念珠,用恳求的眼神瞥他一眼,一言不发地把它重新放回袋里,立即把袋口拉紧。如果格兰维尔偶尔故意使坏,大声攻击某些宗教活动,美丽的诺曼底姑娘总由他说完,然后以充满信念的微笑回答他说:“要么什么都不信,要么完全相信教会的教导。您难道要娶个不信教的姑娘来做您的孩子们的母亲吗?不。哪个人敢于当这样的裁判,断定究竟是不信宗教的人有理还是上帝有理?哎,我怎么能对教会认可的东西说三道四呢?”昂热丽克好像被一股热忱的善意打动了心田,年轻的律师见她一再把目光转到他身上,那目光又这样充实,使他有时也真想虔诚地相信他未婚妻的宗教;她深信自己走的路子是对头的,这样的信念,倒在未来的法官心中引起了一连串的动摇,那是她要加以利用的。这时格兰维尔犯了一个大错,他把欲望的魅力错当成爱情的魅力。昂热丽克完全沉醉于她童年时期就怀有的感情之中,她非常乐于爱情的呼声和天职的呼声结合在一起,以至于犯错误的律师无法看清这两种声音哪一种占了上风。年轻人不都是对漂亮面孔一百个信任,都认准了相貌美必定心灵也美吗?一种无法说清的感情,促使他们相信精神的完美总是同肉体的完美谐调一致的。如果宗教当真不允许昂热丽克沉湎于自己的感情,那么这些感情早就会在她心中枯竭,就像一株植物被浇上致命的酸性液体一样。一个热恋中的被人爱慕的情人,能够看出隐藏得很深的宗教狂热吗?这便是年轻的格兰维尔在十五天期间的感情史,这些日子过得就像贪婪地读一本结尾有趣的书。昂热丽克被留心地观察着,在他眼里显得是所有女人中最温柔的一个。他甚至突然发现自己感谢邦唐夫人,她曾如此有力地向她女儿反复灌输宗教道德准则,可以说已使昂热丽克习惯于生活的苦难。在选定签署命中注定的婚约的日子,邦唐夫人让她女婿庄严地起誓,要他尊重她女儿的宗教修行,给她完全的信仰自由,让她随心所欲地领圣体,去做礼拜、做忏悔,绝不在选择神师方面阻挠她。在这个庄严的时刻,昂热丽克用一种如此纯洁、如此天真的神态凝视她的未婚夫,以致格兰维尔毫不迟疑地按照要求发了誓。一丝微笑掠过了丰塔农神父的嘴唇,他是一个指导家庭信仰的面色苍白的人。邦唐小姐略微点点头,答应她的朋友绝不滥用这种信仰自由。至于老伯爵,他低声用口哨吹着一首歌曲:《去看他们来了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