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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布赛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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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页

书籍名:《高布赛克》    作者:巴尔扎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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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能。’
              ‘可是,’我接着说,‘您难道不应该给爱乃斯特帮帮忙吗?’
              ‘帮帮忙!’高布赛克高声说,‘不!不!厄运是我们最好的老师,厄运会教他认识金钱的价值、男人的价值和女人的价值。让他在巴黎的海洋上航行吧!等到他变成一个能干的舵手的时候,我们再送他一条船。’
              我离开了他,也不想琢磨他这番话的意义,虽然雷斯托先生(他母亲一定使他讨厌我了)是绝不会请教我的,上星期我却走到高布赛克那里,让他知道爱乃斯特钟情卡米叶小姐,同时催促他把伯爵委托他的事办好,因为年轻的伯爵已经成年。那放债的老头儿卧病已经很久,后来终于因这场病而一命呜呼。他说要等到他能够起床办事的时候才给我答复,不用说只要他还有一口气,他是什么都不愿意放弃的;他迟迟不复没有别的动机。我觉得他的病比他本人所设想的更严重些,我在他身边待的时间相当久,因此我看出了一种欲望的进展,他的高龄更使这种欲望变成一种疯狂行为。为了不让任何人住在他住的那栋房子里,他把这栋房子全租下来,让所有的房间都空着。他居住的那间屋子什么都没有改变。屋里的家具,十六年来我天天都看见它们,似乎是放在玻璃橱里保存起来的,因为它们跟从前完全一模一样。给他看门的那个忠实的老婆子,嫁了一个残废军人。她上楼到她主人屋里干活的时候,就由这个残废军人看门,她始终既是给高布赛克收拾屋子的女人,又是他的心腹。谁来看他,她就上楼通报,并且在他身边执行照顾病人的职务。高布赛克虽然身体衰弱,但是依然亲自接见他的主顾,收纳账款,并且把事务简化到这个程度,他只要让那残废军人出门跑几趟,就可以把外面的事情办好。当法国签订承认海地共和国的条约的时候,因为高布赛克对于圣多明各旧日的财产情况以及应该领受津贴的殖民者或关系人都很熟识,他被聘为清理他们的产权和分配海地赔款委员会的委员。高布赛克的才干使他怂恿韦布律斯特和羊腿子出面成立一个代理行,给殖民者或他们的继承人的债权贴现,获利与韦布律斯特和羊腿子均分,可是他用不着拿出钱来,因为他的知识就是资本。这个代理行就像一座蒸馏器,愚昧无知的人,认为赔款未必可靠的人,或者产权可能引起争执的人,他们的债权都在这里被榨出汁来。高布赛克善于利用财产清理人的身份与大地主商谈,这些地主或者想把自己产权的价值估高,或者想使自己的产权迅速获得批准,都给他送一些礼物,数目多寡看财产大小而定。因此这些礼物就是他无法据为己有的款子的一种回扣;此外,他的代理行又把那些数目小的、有问题的产权,以及那些宁愿马上拿到现款,不管数目怎样微小,也不愿意等待海地共和国的不可靠的赔款的人的产权,以很低的代价转让给他。这样,高布赛克就是这一巨额买卖中一条贪得无厌的巨蟒。每天早晨,他收受别人的贡品,把它们反复观看,犹如一个印度王公的大臣签署赦罪书之前反复斟酌一样。高布赛克什么东西都要,小至穷鬼的提篮,大至害怕死后入地狱的人的整磅整磅的蜡烛,不论有钱人的金银器皿,或是投机商人的金鼻烟壶……这些送给那个放高利贷的老头的礼物,谁也不知道它们的下落。在他那里,一切都只有进,没有出。
              ‘说句老实话,’我的老相识,那个女门房对我说,‘我相信他把什么都吞下去了,他可没有长胖,您看他又干又瘦,就像我的时钟上面那只小鸟一样。’
              上星期一,高布赛克终于打发那个残废军人来找我,他走进我的办公室对我说:‘您快点来吧,但维尔先生,老板快要断气了;他的脸黄得像柠檬一样,他急于要和您说话;死亡折磨着他,他的最后一口气在他的喉咙里直响呢。’
              我走进那垂死者屋里,看见他正跪在壁炉前面,壁炉里虽然没有火,却堆着一大堆灰。高布赛克从床上爬到那里,可是没有力气回去躺上床,也呻吟不出声音来了。
              ‘我的老朋友,’我对他说,一面扶起他来,帮他回到床上,‘您觉得冷吧,怎么不生火呢?’
              ‘我一点儿也不冷,’他说,‘不要生火!不要生火!我要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孩子,’他又说,用他冷冰冰的目光最后看了我一眼,‘我可真要离开这里了!我得了个抓空病,’他说,他会使用这个名词,可见他的神志仍是清醒的。‘我仿佛看见我的屋里满地都是活的金子,我走下床去捡金子。我的金子将来归谁呢?我不送给政府。我立了一个遗嘱,你把遗嘱找出来吧,格罗蒂斯。那个荷兰美女生了一个女儿,一天晚上,我在维维安讷街不知道哪个地方看见过她。她好像有一个外号叫作鱼雷;她真是标致哪,你去找一找她吧,格罗蒂斯。你是我的遗嘱执行人,你要拿什么就拿吧,吃吧:这里有肥肝酱,有一包包的咖啡,有糖,有金汤匙。把那套奥迪欧打的餐具送给你老婆吧。但是那些钻石给谁好呢?你闻鼻烟吗,孩子?我有一些烟草,你拿到汉堡去出卖吧,可以净赚一半。总之,我什么都有,而又什么都得放下!别嚷,高布赛克老爹,’他对自己说,‘挺直腰板,保持冷静。’
              他在床上坐起,他的面容在枕头上清晰地勾画出来,玲珑浮凸,仿佛青铜铸的一样;他把他那干瘪的胳膊和瘦骨嶙峋的手伸直放在被子上,抓住被子,好像不让自己被人拉走一样。他望着壁炉,壁炉跟他金属般的眼睛一样冰冷。他死的时候神志完全清醒,在女门房、残废军人和我自己的脑海里面,仿佛浮现出勒蒂埃的名画《布鲁图斯的孩子之死》上的那些老罗马人,他们聚精会神,站在执政官后面。
              ‘这老家伙真行!’那残废军人用老兵的惯用语对我说。
              我呢,我仿佛还在倾听那个垂死的人莫名其妙地一项一项列举他的财富,我的目光刚才循着他的目光朝一个方向转,停留在那一堆灰上面。这一堆灰是那么多,引起了我的注意。我拿起火钳,插到灰里,触到了一堆金银,不用说这是在他生病的时候收到的款项,身体衰弱使他无法收藏起来,不然便是因为他不信任别人,所以没有把它送到法兰西银行去。
              ‘你马上跑到民事法官那里去,’我对那个老残废军人说,‘叫他给这里的东西赶快贴上封条。’
              我想起高布赛克临终的话,以及那女门房最近告诉我的事情,我拿了二楼和三楼房间的钥匙,要去检查一下。我打开第一间屋子,看见吝啬行为的种种后果。我往常认为荒诞不经的话,现在总算弄明白了,这种吝啬行为只剩下一种不顾情理的本能,我们在外省的守财奴身上看见不少实例。在紧贴着高布赛克断气的屋子的那间屋里,放着一些腐烂发臭的肉酱,数不尽的各种各类的食物,甚至还有长了毛的蛤蜊和鱼类,臭气冲天,几乎使我窒息。到处都是蛆和虫。这些新近收到的礼物和各种形状的盒子、一箱一箱的茶叶、一包一包的咖啡胡乱堆在一起。壁炉上,在一只银质的汤碗里,放着好些货物已运到勒阿弗尔的提货通知单,收货人的名字都是他,一包包的棉花,一桶桶的糖、甜酒,咖啡、蓝靛、烟草,都是海外运来的五光十色的货物!这间屋子堆满了家具、银器、烛台、绘画、瓶子、书籍、没有框架的卷起来的精致版画和古董。这一大堆值钱的东西也许不全是馈赠之物,有一部分恐怕是赎不出去留在他手里的抵押品。我看见一些刻上纹章或编了号码的首饰盒、细布餐巾、珍贵的武器,可是都没有牌子。有一本似乎不应该放在那里的书,打开一看,里面都是一千法郎一张的钞票。我决定将最琐碎的东西也细瞧一下,把地板、天花板、屋檐、墙壁搜索一遍,好把全部金子都找出来,这个爱财如命的荷兰人,叫伦勃朗给他画一张像是够资格的。在我从事司法生涯过程中,从来没见过吝啬和怪癖产生出这样的结果。我回到他屋里的时候,在他的写字台上找出了这些财物愈积愈多、愈堆愈乱的原因。在一个文件夹子里放着高布赛克和一些商人的来往信件,他大约经常把他收到的礼物卖给这些商人。可是,也许这些商人已经吃过诡计多端的高布赛克的亏,也许高布赛克对于他的食物或制成品索价过高,每一桩买卖都没有成交。他没有把食品卖给舍韦,因为舍韦要打一个七折才愿意接受这些食品,高布赛克为了几个法郎也要斤斤计较,而在讨价还价的当儿货物就腐烂了。他出售银器,拒绝出脚力。卖咖啡不肯扣除损耗。总之,每样货品都掀起一场争论,这说明高布赛克身上开始出现稚气和莫名其妙的固执,当老头儿的智力已经衰退,而又还有一种强烈的欲望留下来的时候,都会产生这种情形。我心里想,正如他自己早已想到的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