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鹧鸪镇的节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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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页

书籍名:《鹧鸪镇的节日》    作者:奥康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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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看了一眼,轻轻地叫出了声。一张文雅的脸,用一块绿色的手巾裹了一圈,正俯在他的窗口咧着没牙的嘴朝他笑,带着一种让人心烦意乱的温情脉脉。
              “亲爱的,往前走吧。”护士说。那张面孔缩了回去。
              男孩飞快地摇上了车窗,然而心脏猛地一抽。他又看见了锁在树桩之间的痛苦的脸——大小稍许失调的双眼,宽宽的嘴角张开成一副压抑无助的哭相。这个形象只持续了片刻,然而它消失之后,他确定地知道见到辛莱顿将会促成他内心的改变。这趟拜访之后,他之前从来未曾设想过的某种异常的宁静将会归属于他。他闭上眼睛坐了有十分钟,确信启示即将来临,自己要努力做好准备。
              忽然车门拉开了。那女孩弯着身子,喘着粗气出现在他旁边。她的脸色发白,拿着两张绿色的许可证,指着上头写的名字:一张是卡尔霍恩·辛莱顿,另一张是玛莉·伊莉莎白·辛莱顿。有一会儿他们端详着纸片,而后看着对方。两个人都露出了确认他们二人都与他同源,彼此的亲近关系亦不可避免的神色。卡尔霍恩大度地伸出了手,她握着他的手摇了摇。“他在左边五号楼。”她说。
              他们把车开到第五幢房子,停了车。这是一幢低矮的红砖房,窗户上装了栅条,除了外墙有黑色的条纹以外,和其他楼看起来很像。从其中一扇窗户伸出了两只手来,手掌向下搭着。玛莉·伊莉莎白拿出她带的纸袋,开始把给辛莱顿的礼物拿出来。她带了一盒糖、一盒烟、三本书——一本当代图书馆出版社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4],一本平装版《大众的反叛》[5],以及一本薄薄的裱糊版豪斯曼[6]。她将糖果和香烟递给卡尔霍恩,自己拿着书下了车。她往前走,然而未到门边的半道上便停下了脚步,用手掩住嘴。“我受不了了。”她小声地说。
              “好啦,好啦。”卡尔霍恩友好地说。他把手搁到她背上轻轻地一推,她开始继续往前走。
              他们走进了一间铺着污迹斑斑的油地毯的大厅,奇怪的臭味立刻像一位看不见身影的官员一样迎面而来。对着门放了张桌子,桌后坐了个看上去虚弱又疲惫的护士,她的眼珠子迅速地从右转向左,仿佛她终于等到了来自身后的痛击。玛莉·伊莉莎白把两张绿色许可证递给她,女人望着他们呻吟地说:“去那儿等着。”她说话的语气厌倦不堪而又忍辱负重。“他得做准备的。他们本不应该在那里给你们发证。他们在那里,怎么会知道这里那里都出了什么事儿啊,那些医生不管死活,在乎什么啊?要是给我说,那些不合作的,谁也不能见。”
              “我们是他的亲戚,”卡尔霍恩说,“我们有正当权利见他。”
              护士一甩脑袋,无声地笑了笑,叽叽咕咕地走掉了。
              卡尔霍恩的手扶着女孩的背,带着她去了等候室,他们在等候室挨着坐在了一张巨大的黑皮沙发上,与五英尺之外另一个一模一样的沙发面面相觑。屋子里没有其他东西,角落里有一张摇摇欲坠快要散架的桌子,上头摆了一只空着的白花瓶。一扇装着栅栏的窗户在他们脚下的地面上投下了一个个压抑的正方形光斑。尽管这地方除了安静,还是安静,然而似乎围绕着他们的是气氛紧张的沉寂。持续的呻吟声从楼的一端传来,微弱得如同猫头鹰颤抖的哀号。而从另一头,他们听到了猛然爆发的洪亮笑声。近到咫尺的时候,一连串不断的单调咒骂打破了周围的寂静,像是机器的节奏。每一个噪声仿佛都是单独存在,与其他的噪声断然隔绝。
              这两位坐在一起,像是正在等待他们一生的重大事件——结婚或者猝死。他们看上去像是已经接受了命中注定的融合。同一个刹那间,两人都不由自主地做了个动作,好似逃跑然而已经太晚。重重的脚步声几乎就在门口,那个机械的咒骂声倾盆而下。
              两位结实的值班人员走了进来,辛莱顿跟蜘蛛似的夹在他们之间。他的脚高高地抬离了地面,值班人员只好架着他走。正是他在咒骂。他穿着医院那种从后背系住的袍子,脚塞在一双黑色的鞋里,鞋带被抽走了。他的头上有一顶黑色的帽子,不是那种乡下人戴的毡帽,而是一顶黑色的德比圆顶礼帽,像电影里的枪手戴的。两位值班人员径直走到空沙发的后面,把他从沙发背上扔过去,而后照旧抓着他各走一边,在他旁边坐下来,咧开嘴笑了。他们或许是双胞胎,尽管一个是金发,另一个是光头。他们有着一样的外表,看起来温驯而愚笨。
              至于辛莱顿,他那双大小稍许失调的绿眼睛盯着卡尔霍恩。“你想从我这儿弄走什么?”他厉声说,“说吧!我的时间很宝贵!”这双眼睛几乎就是卡尔霍恩在报纸上看到的那双眼睛,然而从这双眼睛射出来的刺骨光芒,稍许带了些卑鄙的神情。
              男孩呆呆地坐着。
              隔了会儿,玛莉·伊莉莎白讲话了,声音缓慢、沙哑,几不可闻。“我们来告诉你,我们能理解。”
              老家伙的目光转向她,刹那之间他的眼神保持了绝对的静止,像一只见到猎物的雨蛙。他的嗓子好像变粗了。“啊哈哈哈,”他说话时候像是刚刚咽下了什么可口的东西,“咦咦咦咦咦。”
              “老爹,你注意一点。”一位值班人员说。
              “让我和她坐一起。”辛莱顿说着,猛地把胳膊从值班人员手里抽了出来,但立即又被抓了回去。“她知道她要什么哦。”
              “让他和她坐一起吧,”金发值班人员说,“她是他侄女。”
              “不行,”秃头说,“抓紧他。他会把衣服全脱掉的。你知道他。”
              但是另一位的一只手腕已经松了,辛莱顿往玛莉·伊莉莎白那头倾着,探出了身子,把还在拽着他的值班人员拉扯了起来。女孩的眼神呆住了。老家伙的牙缝间开始发出各种猥琐的杂音。
              “喂,喂,老爹。”手松了的值班人员说。
              “不是每个姑娘我都给机会的,”辛莱顿说,“妹妹你听着,我被抓住了。在鹧鸪镇,没哪个人我不能把他的皮剥了的。那地方是我的——跟这酒店一样。”他的手朝她的膝盖抓过去。
              女孩遏制地轻叫一声。
              “我别处还有人,”他喘着粗气说,“你和我是一种人。我们不是他们的阶级。你是个王后。我会把你放在救生圈上的!”就在这时候他的手腕松了,顷刻向她冲去,但两个值班人员立即扑了过来。玛莉·伊莉莎白往卡尔霍恩身边退缩的时候,老家伙敏捷地跳过了沙发,在屋里快步奔走。值班人员手舞足蹈地想要抓住他,试图从两边包抄。他们就快抓住他的时候,他踢飞了鞋子,在他们中间跳上了桌子,空花瓶掉到地上,摔了个粉碎。“姑娘,看着!”他厉声叫着,开始把医院的袍子往头顶掀。
              玛莉·伊莉沙白已经要往房间外头冲了,卡尔霍恩跟在她后头跑,恰好及时替她开了门,她才没有一头穿门而出。他们乱成一团,好不容易爬上了车,男孩立刻开车飞奔,他的心脏跟马达似的,总觉得还不够快。天空是那种骨头的白色,光滑的公路在他们面前延伸开来,如同土地裸露出来的一根神经。五英里之后,卡尔霍恩把车开到路边,筋疲力尽地停下来。他们默不作声地坐着,什么也不看,直到最后他们掉过头去望着彼此。他们都立刻看了出来他们同那位亲戚的相似之处,吓得发怔。他们望向远处然后再看回来,好像只要专心致志就能发现另一个能够接受的形象似的。对卡尔霍恩来说,女孩的面容像一面镜子,照着天空的一览无余。绝望之中他向她靠近,直到她的眼镜里无可挽回地浮现出一张微小的面孔,将他钉在了原地。圆圆的,无辜的,毫无特征得像一截铁链子,这是那人的脸,那个生命的礼献开创了未来,兴办了一个又一个节日庆典。正如推销专家这个行当,也许自始至终守候于此,等着他的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