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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页

书籍名:《钱袋》    作者:巴尔扎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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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天就这样过去了,在这段时间中,画家和阿黛拉伊德两人的感情缓慢地、愉快地逐渐转变到心心相印的地步。因此,阿黛拉伊德迎接青年画家的眼光一天比一天变得更加亲昵,更加信任,更加快活,更加坦白。她的声音,她的态度似乎更加润滑,更加亲热。邢奈想学玩纸牌。他既不懂,又是初学,自然一再打错,结果像那个老头子一样,几乎每玩必输。一对恋人相互间并没有说出自己的爱情,可是他们心里都明白。他们彼此是属于对方的。他们笑着,倾谈着,交换着思想,谈着他们自己,仿佛两个天真的孩子,相识只不过一天,却像三年的老朋友那样谈着。希波列德很喜欢提出种种要挟,来试验他的羞怯的女朋友爱他的程度。这种假意的赌气和撒娇,是任何在恋爱中的少男少女,即使是比较笨拙的,都会经常使用的,就像母亲所宠爱的孩子经常向母亲要挟一样,然而胆怯和热恋着的阿黛拉伊德却很认真,对他的要挟作了不少的让步。例如阿黛拉伊德很快就改变了她和老伯爵之间的亲昵随便的态度。因为每逢老头子很随便地吻她的双手或者脖子的时候,画家总是愁眉不展,而且声音粗暴,言语简短,阿黛拉伊德很明白他的意思。在她这方面,过不了多久也开始要挟她的恋人把日常生活的一举一动都告诉她:如果哪一天晚上他没有来,她就感觉痛苦和焦虑不安。等他再来的时候她就用很巧妙的方法责备他,使得画家从此就很少和朋友来往,很少到外边去。有时画家从德·卢威尔夫人家里出来,已经是晚上11点钟,他仍然去访问朋友,仍然到巴黎社交界著名的客厅里去,阿黛拉伊德知道以后,就很坦白地显露出女子妒忌的天性。她说这种生活方式是有害健康的。而且很坚决地说:“一个男子如果同时和几个女子来往而且向她们大献殷勤,他就不能被人所热爱。”她说的时候带着恋人的声调、手势和眼色,使得她的说话具有无限威力。画家一方面受这个可爱的年轻姑娘的要挟,一方面受爱情的驱使,竟足不出户地生活在这狭小的寓所中。在这里面,他能够获得一切快乐。他们的爱情是从来未有的纯洁和热烈的爱情。有许多人要依靠相互间的要挟和让步来证明他们的爱情,他们两人爱情的增长却建筑在双方面的信赖和小心体贴上。他们两人之间经常交换着柔情蜜意,使得他们自己也分不出到底谁的情意重些,谁的情意轻些。一种不自觉的相同的性格使他们两颗心的结合更趋紧密。那种纯洁的爱情进展得这么快,以致从画家跌下来而认识阿黛拉伊德的时候起,只不过两个月光景,他们的生命已经结合为一个。一清早,阿黛拉伊德听见画家的脚步声时就对自己说:“他已经来了!”希波列德在晚饭时分回到母亲那里去时,总要来探望他的两个邻居。一到夜晚,他又在习惯的时间飞奔到她们家里去,非常准时。因此,即使一个在恋爱中非常专制而且要求很高的女子,在青年画家的行为中,也丝毫找不出可以吹毛求疵的地方。因此,阿黛拉伊德正在享受着无边的、纯正的幸福,因为在阿黛拉伊德那种年龄,自然是有理想的恋人的,现在她的理想的恋人已经很完美地出现了。老贵族最近已经来得比较少,吃醋的希波列徳代替了他在赌桌上的位置,经常地输钱。只是有时在幸福当中,他想起了德·卢威尔夫人家境的贫困,一种不愉快的思想就会袭击他。已经不止一次,他在回家的时候自己想:“怎么?每天晚上二十个法郎吗?”于是他不敢再想下去,害怕承认自己的卑鄙的怀疑。他花了两个月时间来画那幅人像,等到画完了,喷好上光油,装上框子以后,他把它当作自己最得意的作品似的欣赏了一阵。德·卢威尔男爵夫人一直没有提过这幅画,是不在乎吗?还是自尊心的关系?画家并不理会这种沉默的原因。他很快活地和阿黛拉伊德在私底下商量,要等德·卢威尔夫人不在家的时候把画像挂起来。于是有一天,阿黛拉伊德的母亲依照平时的习惯到公园里散步的时候,阿黛拉伊德借口说要在画室光线充足的地方看一看那幅画,第一次单独一人走上希波列德的画室。她在画像的前面,一言不发地呆住了,一切女性的感情都融化在对这幅画的欣赏中。这些感情,总括一点,不就是对于所爱的人的崇拜吗?她的默默无言,引起了画家的不安。他弯下身来望她,她只把手伸给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两行眼泪从她的眼睛里滚滚而下。希波列德握住她的手,用嘴在上面到处都吻遍了。半晌工夫,他们两人默默无言地相互注视着,想供认自己的爱情,可是又不敢。画家始终把阿黛拉伊德的手握在自己的两只手中,两人的手同样地发热,同样地颤动,使他们明白了对方的心正和自己的一样剧烈地跳动。年轻姑娘激动得太厉害了,她慢慢地离开希波列德,一片天真地望着他:“您将使我的母亲非常幸福!”
              “什么?仅仅您的母亲吗?”他问。
              “哦!我吗,我太幸福了。”
              画家低下了头,一言不发,这句话的音调在他心里所引起的感情,猛烈得使他害怕起来。于是他们两人都觉出这种情势继续下去的危险性,便一起走下楼来,把画像挂在原来的地方。这天晚上,希波列德第一次在男爵夫人家里吃晚饭。男爵夫人满面流泪,在无限感动中竟想抱吻他。到了夜里,那个老贵族,德·卢威尔男爵的旧日伙伴,特地来告诉她们,他已经晋级为海军中将。因为他从陆地穿过德国和俄罗斯,也被算作他的海战战绩之一。看见了那画像,他热烈地紧握画家的手,嘴里喊道:
              “凭良心说,虽然我的这副老骨头的样子并不值得保存下来,可是我真情愿出五百金币的代价来得到像我的老朋友卢威尔这样一幅逼真的画像。”
              听见他这样说,男爵夫人微笑地望着她的年轻朋友,脸上闪耀着感谢的光辉。希波列德以为老贵族肯出这么高的代价来请他画像,目的一定是想付给他两幅画的代价,包括他已经完成的那幅在内。这个念头伤害了他的艺术家的自尊心,同时恐怕也带着点吃醋的成分,他回了一句:“先生,如果我肯替人画像,我就不会画这幅了。”
              海军中将咬着嘴唇不作声,开始玩起纸牌来。画家坐在阿黛拉伊德旁边,阿黛拉伊德建议和他玩“六个王的纸牌戏”[14],他接受了。一面打着牌,他一面很惊奇地发觉德·卢威尔夫人非常热心地玩着牌。他从来未见过这位年老的男爵夫人透露出这么热切地希望赢钱的表情,也从来未见过她在摸着老贵族的金币时,露出那种满怀欢喜的神态。整个晚上,希波列德的幸福被一些恶劣的疑心侵扰着,使他产生了不信任的思想。德·卢威尔夫人是靠赌为生的吗?她现在赌钱是为了还债吗?还是为了什么迫切的需要!难道她没有付房租吗?这个老头子相当狡猾,他不肯让人家毫无代价地取得他的金钱。他这么有钱,为什么要到这个贫苦的家庭里来?什么利益引诱他来的呢?为什么他过去和阿黛拉伊德这么亲昵,突然间又疏远起来?也许他是有权利这样亲昵的呢?这一连串不由自主的思想刺激着他,使他用新的眼光很留神地观察老头子和男爵夫人。他觉得老头子和男爵夫人时常用眼睛从斜刺里望着他和阿黛拉伊德,脸上露出会意和心照不宣的神情,使他觉得异常不快。“人家在骗我吗?”这就是希波列德心里最后一个可怕的、非常耻辱的念头,而且他相当相信这个念头的正确性,结果使他痛苦非凡。他想一直逗留到两个老头子离开以后,以便找一个机会来证实或者消除他的怀疑。他把钱袋拿出来,把输掉的钱交给阿黛拉伊德。由于刚才的思想锋利地割着他的心,他把钱袋放在桌子上,又浸沉在自己的思索中。他在沉默的状态中过了不久,然后觉得自己有失礼貌,便站起身来,回答了德·卢威尔夫人一句平庸的问话,向她走近点,一边说一边很留神地端详她的年老的容貌,想从她的脸上看出点什么来。最后,他带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走了出来。下了几级楼梯,他又回去想取回他遗忘在那里的钱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