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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页

书籍名:《主题和事实》    作者:巴尔扎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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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那时候正在监狱里,”赫尔曼先生中断叙述说。“我们在二十岁的时候都那么狂热,我那时候想保卫祖国,我在安德纳赫附近组织和指挥一支游击队。几天以前我在夜间落到一支有八百人的法国分遣队的手上。我们充其量只有二百人。间谍把我出卖了。我被关进安德纳赫的监狱里。当时要把我枪毙来杀一儆百。法国人还说要采取报复措施,可是杀掉我作为报复却没有在选侯领地内实行。我的父亲求得了三天缓刑,以便到奥热罗将军那里去请求特赦,将军答应了他。因此普罗斯佩·马尼昂关进安德纳赫监狱的时候,我看见了他,他引起我极度的同情。虽然他脸色苍白,面容憔悴,满身血污,但是他的脸上一派天真和清白的神气使我十分震动:对我说来,德国就活在他的长长的金黄头发和他的蓝眼珠里,他是我那衰弱的祖国的真正形象,我觉得他是一个被害者,而不是一个杀人犯。他经过我的窗口时,像一个精神病人一时恢复理智一样,朝不知哪个方向露出了一丝凄凉的苦笑。这笑容肯定不是一个杀人犯的。我见到狱卒,就向他询问关于新犯人的情形。‘他关进牢房以后就没有说过话。他坐下来,双手抱着头,打瞌睡或者考虑自己的事情。听法国人说,他的案子明天早上可以结束,他要在二十四小时内枪毙。’当天黄昏时分,我利用准许我在监狱的院子里散步的短短几分钟,逗留在他的窗口底下。我们谈了话,他天真地告诉我他的遭遇,而且相当正确地回答了我的各种问题。经过这第一次谈话以后,我再也不怀疑他的无罪了。我请求而且获得了优待,可以在他身边逗留几小时,因此我看见他好几次,可怜的孩子毫不转弯抹角,很直率地把他的一切思想都告诉我。他相信自己既无罪也有罪。回想起他有力量抵抗的那场可怕的诱惑,他害怕他自己在睡眠当中梦游病发作,会犯了他在醒着的时候所梦想的罪行。‘可是你的伙伴呢?’我问他。‘啊!’他激动地叫喊,‘威廉不可能……’他连话也没有讲完。听了这句缺乏人生经验而充满道德的话,我和他紧紧握手。‘威廉醒过来时,’他继续说,‘一定是吓昏了头脑,他就逃走了。’‘难道他不把你叫醒吗?’我问他。‘把你叫醒,瓦亨费尔的小皮箱就不会被偷了,你为自己辩护也就容易了。’突然间他泪如雨下。‘是啊!我是没有罪的!’他大声说,‘我没有杀过人!’我想起了我的梦,我在梦里和我的中学同学们玩竞走游戏。我既然在梦里奔跑,我就不会割掉这个商人的脑袋。随后,虽然希望的曙光经常使他得到一点宁静,可是他总感觉心头压着后悔。他确实是曾经举起臂膀要砍掉商人的脑袋。他自己审判自己,觉得自己曾经在思想上犯过罪,心里就不可能是洁白无瑕的。‘可是,我是好人呀!’他大声说,‘我的可怜的母亲呀!也许这时候她正在有挂毯的小客厅里同女邻居们愉快地玩纸牌。只要她知道我曾经仅仅举起手要谋杀一个人……啊!她宁愿死掉!而我却在监狱里,被控杀过人。即使我没有杀死这个人,我也确实会杀死我的母亲!’说这些话的时候他并不哭泣,可是却以毕加弟人常有的一时冲动,一头向墙上撞去,假如我不拖住他,他一定撞破了脑袋。‘等待你的审判吧,’我对他说。‘你会被宣判无罪的,因为你没有犯罪。至于你的母亲……’‘我的母亲!’他愤激地嚷道,‘她头一件事就是知道我的被控。在小城市里往往是这样的。可怜的母亲将要忧郁而死。何况我也不是清白的,你不是知道全部事实真相吗?我觉得我已经丧失了我良心上的贞操了。’说完这句可怕的话以后,他坐了下来,把双臂抱在胸前,低垂着头,带着阴郁的神气凝视着地上。这时候,管钥匙的狱卒走过来请我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可是,我觉得现在是我的伙伴极度灰心丧气的时刻,我不愿意扔掉他不管,我走过去友爱地拥抱他。‘耐心点,’我对他说,‘也许一切都会变好的。如果一个老实人的声音能够消除你的自我怀疑的话,要知道我是尊敬你的和爱你的。请接受我的友谊吧,如果你的心不能平静的话,那么就凭我的心安稳地睡觉吧。’第二天,约9点左右,一个伍长和四个枪手来找助理医生。听见兵士们的声音,我就走到我的窗口。年轻人穿过院子时,向我望了一眼。我永远不会忘记这道眼光,眼光里充满各种念头、各种预感、听天由命和说不出的悲哀与凄凉的滋味。这仿佛是一张无声而可以意会的遗嘱,凭着这张遗嘱一个朋友把他失掉的生命遗留给他的最后一位朋友。昨天夜里对他说来一定是非常艰苦,非常孤寂的一个夜晚。可是他脸上的苍白也许是他对自己重新评价而提炼出坚忍精神的象征。也许他用后悔来净化了自己,也许他认为痛苦和羞愧已经洗净了他的错误,他用坚定的步伐向前走着!他一大清早就洗净了他无意中沾染的血污。‘我睡着的时候不幸犯了杀人罪,因为我的睡眠是很不安稳的。’他前一天用可怕的绝望语气对我说。我得知他要出席军事法庭受审。联队第二天要开拔,联队的首长不愿意没有在犯罪地点伸张正义以前就离开安德纳赫……军事法庭开庭期间,我焦虑得要命地等待着。最后,快到正午,普罗斯佩·马尼昂被带回监狱。我那时正在作例行的散步,他看见了我,跑过来投入我的怀抱。‘完了,’他对我说。‘我毫无希望地完了。在这儿,所有的人都会认为我是杀人犯了。’他自豪地抬起头来。‘这样的不公道使我完全相信我的清白无罪。我的一生经常是烦恼不安的,而我的死却是无可指摘的。可是,到底有没有将来?’整个18世纪都包括在这句突然的问话里。他沉思着。‘归根结底,’我问他,‘你是怎样回答的?他们问了你些什么?你不会像告诉我那样天真地把事实都告诉他们吧?’他对着我凝视了一会儿,经过可怕的停顿以后,他突然狂热地像连珠炮般回答我:‘他们一开头就问我:你晚上走出过旅馆吗?我回答:出过的。他们问:从哪儿走出去的?我脸红了,我回答:从窗户。窗户是你打开的吗?我回答:是的。你开窗时非常小心,旅馆主人一点儿也听不见。我惊呆了。那些船夫供认看见过我走来走去,一会儿走到安德纳赫,一会儿又走到树林。他们说我这样来回了好几趟。说我埋了那些金银珠宝。最后小皮箱仍然没有找到!何况我又经常受到良心的责备,每当我要说话的时候,一个无情的声音就向我申斥:你曾经想犯这个罪!一切都反对我,连我自己也反对我!……他们向我问起我的同伴,我竭尽全力为他辩护。他们就说:你、你的同伴、旅馆主人和他的老婆四个人中间,必有一个是犯罪的人,因为今天早起,旅馆的所有门和窗都是关紧的!听了这句话,’他继续说,‘我说不出话来,一点气力也没有,灵魂也出窍了。我认为我的朋友比我自己更可靠,我不能控告他。我明白我们两人被认为是这件谋杀案的同谋共犯,我不过是其中比较笨拙的一个!我想用梦游病来解释犯罪,好开脱我的朋友,结果我说得七颠八倒。我完了。我从法官们的眼光中看出了对我的判决。他们流露出不相信的微笑。一切都清楚了,再也没存任何疑问了。明天我将要被枪毙。我再也不想我自己,’他补充一句,‘我想的是我可怜的母亲!’他停下来,仰望着天空,却没有流下眼泪。他的干枯的眼睛不停地痉挛。‘弗雷德里克!’啊!另外一个青年叫弗雷德里克,弗雷德里克!是的,他就叫这个名字!”赫尔曼先生胜利地嚷道。
              邻座我的女伴用脚碰了碰我,向我指了指泰伊番先生。这位旧供应商不知不觉间把一只手遮住了两只眼睛,可是从手指的间隙望过去,我们相信看见了他的眼光里有阴郁的火焰。
              “怎样?”她凑近我的耳朵说,“假使他的名字也叫弗雷德里克呢?”我扫了她一眼,仿佛对她说:“不许说话!”
              赫尔曼又继续说下去:“助理医生叫喊道:‘弗雷德里克!弗雷德里克卑鄙地抛弃了我。他害怕了。也许他还躲在旅馆里,因为那天早上我们的两匹马还在院子里。’他沉默了一会儿又补充说:‘多么不可理解的秘密!一定是梦游病,梦游病!我一生只犯过一次,而且是在六岁的时候犯的。’他用脚顿了顿地又说:‘难道我就这样死去,带着这世界上的全部友谊到天上去吗?如果我怀疑从五岁就开始的友谊,而且继续到中学、到学院的兄弟般的友谊,那我不是等于死亡两次吗?弗雷德里克在哪儿?’他哭了。‘我们把感情看得比生命更重要。’他接着对我说,‘回去吧,我宁愿回到我的牢房里去。我不想人家看见我哭泣。我要勇敢地走向死亡,可是我不会在不合适的时间装出英雄的样子。我承认我是惋惜我的年轻而美好的生命的。昨天晚上我一夜没有睡:我回想起我童年的情景,仿佛看见我自己在牧场里奔跑,也许就是这个回忆断送了我的一生。’他中断一下又说,‘我本来是有将来的,可是现在我的将来就是:十二个士兵,一个少尉叫喊:举枪,瞄准,放!一阵鼓声,剩下来的就是不名誉!啊!应该有一个上帝存在,否则这一切就太愚蠢了。’这时候他抓住了我,紧紧地把我抱在怀里。‘你是最后一个我能够推心置腹的人。你会放出去的,你!你能够再见到你的母亲!我不知道你穷或者富,或是有什么关系!对我说来你就是整个世界。战争不会一直打下去的。好吧,等和平到来以后,你要到博韦去。如果我的母亲得到我死亡的不幸消息还能够活下去的话,你要在那里找到她。把这句安慰的话告诉她:他是清白的!她一定会相信你的话!’他又说,‘我要写信给她,可是你要将我最后的眼光带给她,告诉她你是我最后拥抱的一个人。啊!可怜的母亲,她会多么爱你啊!你是我最后的一个朋友。’说到这里,他沉默了一会儿,仿佛被回忆的重压压得透不过气来。‘在这儿,从首长到士兵,没有人认识我,他们全都嫌恶我。没有你,我的无罪就会是只有天知道的一件秘密了。’我向他发誓,一定要把他的遗志作为神圣使命去完成。我的肺腑之言使他非常感动。过了不久,几个士兵来找他,把他带到军事法庭上去。他被判决有罪。我不知道伴随这个初步判决或者在这个初步判决以后还存有什么手续要办,我也不知道年轻的医生是否依法为他的生命作了辩护,我只知道第二天早上他等待着行刑,前一天晚上他整夜写信给他的母亲。‘我们两人都将得到自由,’第二天早上我去看他时,他微笑着对我说,‘我得知将军已经签发了你的特赦令。’我默默无言,只是凝视着他,要将他的轮廓好好地印在我的记忆中。这时候他换了一副嫌恶的表情对我说:‘我是一个可耻的懦夫!整个晚上,我向着墙壁请求给我恩恕。’他指给我看他牢房里的墙壁,又接着说,‘是的,是的,我曾因绝望而嚎叫,我愤激万分,我经受过最可帕的精神上的死亡。我那时候是单独一个人!现在,我在想人家要说什么……勇气是一件可以拿来穿的衣服。我应该堂堂正正地去死……因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