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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页

书籍名:《猫打球商店》    作者:巴尔扎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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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琪奥默有两个女儿。长女维意妮长得和她的母亲一模一样。琪奥默太太是本店的老主人舍维来先生的女儿,她经常笔直地坐在柜台旁的长凳上,以致不止一次她听见一些路人开玩笑地打赌说她是用木桩插在那里的。她那瘦长的脸上透露出一种笃信宗教的神气。她既无风韵,态度也毫不可亲,经常在她的近六十岁的头上戴着一顶式样永远不变的软帽,而且像寡妇一样帽上垂着花边。附近四邻都管她叫“看门的修女”。她说话带着命令的语气,举动有点像电报机那样不规则地跳动。她的明亮得像猫眼的眼睛似乎因为自己貌丑而仇恨所有的人。维意妮小姐和她的妹妹一起在母亲的专制管教下长大,维意妮已经有二十八岁。她的青春减轻了,因为和她母亲相像而有时在脸上露出来的那种讨厌神气,然而母亲的严厉管教使她具备两种抵得过她的缺点的美德:她温柔,很有耐心。奥吉斯婷小姐还未满十八岁,长得既不像父亲也不像母亲,好像和她的父母在生理上毫无联系似的,正如假正经的谚语所说的:“小孩是上帝给的。”她的身材矮小,描绘得正确点说,她长得娇小玲珑。她是一个文雅、天真、可爱的小东西,如果一个社交场中的老手批评她的缺点,最多不过说她有些小家气的动作,有些平庸的态度,有时举止不大自然而已。她的沉默而娴静的脸上流露出一种不易捉摸的忧郁,那是所有那些过分软弱不敢违抗母亲意志的年轻姑娘所共有的。姐妹俩老是穿得很朴素,她们只能以保持高度的洁净来满足女子的爱美天性。这种洁净对她们非常适合,而且和闪闪发亮的柜台、一粒灰沙都没有的木架(老仆人不准它们有灰),以及她们周围一切古朴的气氛非常调和。生活在这种环境中,她们不得不从辛勤工作中去找寻幸福的因素,因此直到现在为止,她们使母亲非常满意,琪奥默太太经常在暗中赞美两个女儿性格的完善。我们不难想象她们所受教育的结果。她们成长以后是预备投身商业的,惯常听到的只是些生意经,只读过语法、簿记、一点犹太史和勒·拉瓜[11]所著的法国史,所看的书都经过她们母亲的挑选,因此她们的知识并不很广。她们很懂得怎样理家,熟悉物价,体会得到积累金钱的困难,她们很节省而且对于商人赚钱的本领有很大的敬意。虽然她们的父亲很有钱,她们仍然精于缝纫和刺绣。她们的母亲经常说要教会她们怎样烹饪,目的是使她们懂得怎样配备菜肴而且能够很内行地责备烧饭女佣。她们对于社会上的娱乐茫然无知,她们父母所过的生活就是她们的典范,她们很少张望一下这所老宅子以外的世界,在她们母亲的眼光中,这所老宅就是整个宇宙。家庭喜庆节日的宴会,对于她们就是未来的人间的全部快乐。遇到这种时候,三楼的大客厅就要招待戴着钻戒的罗甘太太,她是舍维来家的女眷,琪奥默太太的堂妹,比琪奥默太太年轻十五岁;还有年轻的赖布丁,财政部副科长;赛查·皮罗多,有钱的脂粉商,和他的太太赛查夫人;加缪索先生,布顿尼街最有钱的丝织品商,和他的岳父加陶先生;此外还有两三个老银行家,和一些德行高尚的太太们。节日的准备工作是琪奥默太太母女三人单调生活中的一种变化,她们把包扎着的银餐具、瓷器、蜡烛和水晶食具等解开来,走来走去地忙碌着,像修道女们要迎接主教一样尽显巴结。到了晚上,三个人把节目的装饰和用具揩拭、收拾和放回原来的地方之后,都感觉很疲乏,两个女儿服侍她们的母亲睡觉,琪奥默太太对她们说:“孩子们,我们今天什么事都没干呀!”有时在这庄严的集会中,“看门的修女”准许她们跳舞,却把纸牌和骰子移到自己的卧房里去玩,这个恩典是最意想不到的幸福之一,使她们快活得好像在嘉年华节[12]时期,琪奥默先生带领她们去参加两三处盛大的舞会一样。还有值得一提的,就是老商人每年要举办一次豪华大宴,在这宴会里他是一文钱也不节省的。被邀请的人无论多么有钱和有身份,都不敢不来,因为即使是规模很大的商店也要求助于琪奥默先生的巨大信用、财产和丰富的经验。可惜这种和外界接触的机会,并不能像想象的那样,给两个女儿带来什么好处。她们在这些记载在家中“流水簿”内的宴会里,所佩戴的首饰的寒酸气足使她们脸红。她们跳舞的姿势毫不出色,而且在母亲的监视下,她们在谈话中只能用“是的”和“不是”来回答她们的舞伴。她们还要遵守猫打球商店的老规矩:必须在晚上11点钟的时候回到家里,那时正是宴会和舞会开始热闹的时候!因此她们的娱乐表面上似乎和她们父亲的资财颇为相称,但时常由于家训和习惯,使这些娱乐变得索然无味。至于她们的日常生活,一句话就可以描绘它:琪奥默太太要她们在大清早就把衣服穿得齐齐整整,要她们每天在同一钟点下楼,要她们每天在一定时间做同样的工作,就像在修道院里那么有规律。然而奥吉斯婷有天赋的高贵品质,能够体会到这种生活的空虚。有时她的眼睛仰望着,似乎在向这幽暗的楼梯和潮湿的店堂提出询问。她在探索了这修道院式的静寂之后,似乎得到情感生活的模糊启示,这种生活认为情感高于一切。在沉思中,她脸泛红色,手停了下来,让手中的白纱罗跌落在光滑的橡木柜台上,停了一会儿,她的母亲就用即使在最和善的声调中也显得尖刻的嗓音问:“奥吉斯婷,我的宝贝!你在想些什么呀?”也许《杜格拉斯的伯爵希波利特》和《郭明热伯爵回忆录》[13]这两部小说对她的思想发展起了相当的作用,这两本小说是奥吉斯婷在一个新近被琪奥默太太辞退的烧饭女佣的衣柜里找到的,奥吉斯婷在去年冬天的长夜里暗中把它们贪婪地看完了。因此奥吉斯婷的具有模糊的生活欲望的表情,她的温柔的嗓音,茉莉花色的皮肤,以及蓝色的眼睛,在可怜的若瑟夫·勒巴的心中,燃烧起一种既猛烈又带着敬意的爱情。可是奥吉斯婷由于一种容易理解的任性,对这个孤儿一点意思也没有,也许是因为她不知道他爱着她的缘故。另一方面,若瑟夫·勒巴的瘦长的腿,褐色的头发,肥大的双手和强健有力的脖子,却成为维意妮小姐暗中爱慕的对象。维意妮虽则有五万银币的陪嫁,可是直到现在还没有人向她求婚。这两种互相排斥的爱情,在静寂幽暗的柜台旁边滋长起来,像紫罗兰在树林深处滋长一样,再没有比这更自然的事了。在辛勤的工作和宗教式的幽静中,这些青年男女迫切需要生活上的一切变化,因此经常用眼睛默默无言地相互注视,这种注视必然或迟或早诱发爱情。看惯一张脸,就会不知不觉地在那里找出品格上的优点,而抹杀了一切缺点。
              “从我的大学徒的态度上看来,我的两个女儿不必等待多久就可以在一个合适的未婚夫前面跪下来!”琪奥默在读着拿破仑提早兵役年龄的命令时,勾起自己的心事,不由得这么想着。
              自从这一天以后,老商人很担忧长女的青春日渐衰退,他想起自己从前娶舍维来小姐的时候,处境正和若瑟夫·勒巴与维意妮今天的情景相仿。他想,他受过舍维来先生的恩惠,欠下神圣的债务,如果能够把女儿嫁给勒巴,把自己在相同的处境中所受的恩惠在这个孤儿身上偿还的话,这将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呀!另一方面,若瑟夫·勒巴却在考虑自己和奥吉斯婷结合的障碍:他今年已经三十三岁,比奥吉斯婷大了十五岁!而且他太聪明了,不会猜不出琪奥默先生的计划,他深深知道琪奥默先生的严酷的原则:次女绝不会比长女早出嫁。可怜的学徒,他心地的高尚,正比得上他腿的修长和胸膛的深厚,因此只能在沉默中忍受痛苦。
              这就是当时这个小小国度里的情形,这所处在圣丹尼街中部的老宅子,十足像拉特哈普修道院[14]的一所分院。然而为了把表面上所发生的事情和内心的情绪同样正确地说明,我们必须追溯到几个月以前。有一天黄昏时分,有一个青年人从阴暗的猫打球商店前面经过,店里的景象使他停下脚步,在那里欣赏了一阵这种能够吸引世界上任何画家停下脚步的景象。那时店堂里还没有点灯,周围很黑暗,好像是一幅图画的幽暗背景,店堂深处是饭厅,厅里面点着一盏光辉灿烂的灯,散放着那种使荷兰派绘画增加不少美感的黄色光线。白色的台布,银餐具和水晶用具在光和暗的鲜明对照下构成美丽的陪衬。家主的脸,他的妻子的脸,学徒的脸,奥吉斯婷的秀丽的外貌,以及立在她身边两步远的肥头胖耳的女佣,构成了奇特的一群!这些脑袋是这么特别,每个人的表情是这么坦率,很容易使人猜到这个家庭的和平、静寂和生活的朴素。这种偶然凑成的景象,即使写真能手也不容易画出来。这个过路人是一个年轻的画家,七年前曾经得到“绘画大奖金”[15]留学罗马,新近归国。他的心灵充满诗歌,他的眼睛饱看过拉斐尔和米开朗琪罗[16]的杰作,在这个艺术有极高成就的伟大国度住了这么一长段时期以后,他现在所渴求的是真实的景物,无论真假,这却是他当时的心情。经过在意大利的长时期的浪漫生活,他现在心灵上所要求的是那些羞怯而沉默的处女,不幸在罗马时,他只能从绘画中找到她们。猫打球商店的真实景象在他的心灵中燃烧起热情,使他从欣赏整个景物转化为对景中主角的深深的崇拜:奥吉斯婷便是这位主角。当时她好像在沉思,没有吃东西。悬挂在头上的灯把光线投射到她的脸上,使她的头部轮廓特别清晰,她的上半身似乎在一个火环中移动,灯光近乎超自然地照耀着她。青年画家不由自主地把她当作是一个贬落人间的仙女,正在回忆着天堂。一种几乎不可形容的情感,一种清澈而热烈的爱情充满了他的心。他一动也不动地呆立在那里,似乎被他的思想的重压碾碎了自己。过了一会儿,他才从幸福中挣扎出来,回到自己家里,不吃饭,也不睡觉。第二天,他跑进自己的画室,把昨天那种即使回忆起来也足使他发狂的景象画在画布上,一直到完成以后才跑出来。但是他仍然不满足,当他还没有把他所崇拜的女子忠实地绘成画像时,他的幸福是不完全的。于是他一次又一次地在猫打球商店附近徘徊,有一两次他还大胆地装作顾客跑进店里,想从更近的距离来观察那个被琪奥默太太的翅膀保护着的迷人的小东西。整整八个月,他沉溺在恋爱和绘画中,即使他最亲密的朋友也见不到他。他也忘却了社交、诗歌、戏剧、音乐和他的一切生活习惯。一天早晨,吉洛德冲破了那些艺术家们所常用的种种避客的借口见到了他,问了他下面一句话,把他从梦中惊醒:“这次沙龙你拿什么作品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