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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页

书籍名:《猫打球商店》    作者:巴尔扎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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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早上,站在猫打球商店对面,被学徒们喷水的青年,就是年轻画家泰奥多尔·衡·索马维尔。他响亮的名声早已使奥吉斯婷把他的名字记在心上。上次他刚从舞会归来,站在猫打球商店对面等待奥吉斯婷出现,而奥吉斯婷却完全不知道他等在那里。这是沙龙事件之后,他们仅有的第四次会面。青年画家的放浪的性格和琪奥默严格的家庭制度完全矛盾,由此而产生的障碍,使画家对奥吉斯婷的热爱更为强烈,这是很容易想象到的。怎样才能接近坐在柜台里夹在维意妮小姐和琪奥默太太这样的两个女人中间的少女呢?她的母亲从来不离开她,怎样才能和她通信呢?泰奥多尔像一切情人那样,善于在幻想中为自己增加一些不幸,他设想几个学徒中一定有一个是他的情敌,而其余两个是帮助他的情敌的。即使他逃过了这些阿尔居斯们的监视,他仍然无法逃过老商人或琪奥默太太的严厉的眼睛。到处都是障碍,到处都是失望!大凡囚徒争取自由,恋人要达到恋爱的目的,都会运用激动的理智作最后挣扎,想出一些巧妙的办法来,但当时青年画家的恋情过分猛烈,竟使他一时想不出什么好的主意。于是泰奥多尔就在附近地区像一个精神病患者那样来回徘徊,好像这样走动会使他想出办法来似的。在用尽了心机之后,他居然想出了用金钱收买那个肥头胖耳的女仆的办法。因此在琪奥默先生和泰奥多尔互相注视好一会儿的那个不幸的早晨以后的半个月中,青年画家已经时不时的和奥吉斯婷交换过几封信了。这时候,他们已经约好在白天的一定时间,以及星期日在圣路教堂做弥撒和做晚祷的时候会面。奥吉斯婷把家里所有亲友的名单送给她的亲爱的泰奥多尔,让他从这里找找门路,看看是否可能从这些一心一意想着金钱和商业,把真正的恋爱视为一种可怕的投机、视为闻所未闻的投机事业的人们中间,找到一个能够帮助他的人。然而猫打球商店里的一切习惯都没有变动。如果奥吉斯婷有时心不在焉,如果她有时违反家法,上楼回自己房间,把花瓶放在某个位置给青年画家作暗号。她有时叹气,有时沉思,谁都没有注意,连她的母亲也没有,这种现象会使熟悉这个家庭特点的人觉得惊奇,因为在这所房屋内,一种染有诗意的思想会和里面的人物产生显著的矛盾,这屋子里没有一个人的动作和视线不被大家观察和分析。然而,这只挂着猫打球商店旗帜的安静的船只,在巴黎这种惊涛骇浪的海面航行,必然要碰到那些号称“春分,秋分的暴风雨”的季节风的袭击,这些暴风雨就是所谓“年度总盘存”。半个月以来,店里五个“船员”和琪奥默太太与维意妮小姐一起埋头于这个巨大工程中:搬动一大包一大包的货物,稽查布匹丈数,以确定剩余布匹的实值;仔细地察看系在货包上的卡片,查明进货日期;调整现行价格等等。琪奥默先生始终站着,手里拿着一把尺,羽毛笔插在耳背后,宛如一个指挥航行的船长。楼板上开着一个小孔,琪奥默先生的尖锐的嗓音透过小孔,向着下面货栈深处送过去一大批谜语式的商业切口:“多少H—N—Z?”“拿去了。”“Q—X剩多少?”“两码尺。”“什么价钱?”“五—五—三”“把所有的J—J、所有的M—P和剩下的V—D—O,记上三个‘A’。”其他许多同样莫名其妙的语言也在柜台间嗡嗡响着,活像近代诗的诗句,为浪漫主义者互相传诵,以培养对自己一派的某个诗人的欣赏热情。到了晚间,琪奥默关上大门,同他的大学徒及妻子,一起清算债务,重新上账,写催告信给拖欠的人,以及开出发票。三个人共同完成这项巨大的工程,工作的结果记在一张大版方形纸[22]上,证实琪奥默店里有多少现金、多少货物、多少有价证券和票据;证实猫打球商店不欠外债,反而拥有十万或二十万法郎的债权;证实资本增加了;证实田租要增加,房产要修理,或者年金要加倍。因此就产生用加倍的努力来重新积攒金钱的必要,而这些勇气百倍的蚂蚁从来不曾在脑子里自己问自己:“这有什么用呀?”幸运的奥吉斯婷就是趁这每年一度的扰扰攘攘的机会,才能躲过她的阿尔居斯们的尖利的眼睛。终于在一个星期六的晚上,年度总盘存的工作结束了。在资产总值项下,加上了足够的圈圈,以致兴高采烈的琪奥默暂时取消了全年中必须遵守的关于餐末甜食的禁令。他不动声色地搓着双手,准许他的学徒们一直留在餐桌旁边。每个“船员”刚喝完一杯家常酒,外边已经响起马车的车轮滚动声了。他们全家都到杂剧院去看歌舞《灰姑娘》[23],至于两个较年轻的学徒,每人得到一块值六法郎的银币,并且准许他们随意到任何地方去,只要他们在半夜以前回来。
              虽然这一天这么奢侈放浪,第二天星期日的早上,老呢绒商人仍然在6点钟就起来修刮胡子。他穿上他向来感到满意的栗色的有华贵反光的上衣,把金环挂在他的肥大的丝短裤两侧。到将近7点钟的时候,全家还在睡觉,他就向和二楼货栈相连接的一个小房间走去。房间的光线从一个十字窗中透进来,窗外是一个小小的、方形的院子,四面被乌黑的墙垣围着,看上去很像一口井。老商人亲自把他非常熟悉、钉着铁皮的护窗板推开,把玻璃窗沿着窗槽向上推开了半截。院子里的冷空气涌进来,使闷热而发着办公室里特有气味的小房间变得凉爽。老商人仍然站着,一只手放在褪了色的羊皮交椅的肮脏的扶手上,似乎在踌躇着要不要坐下去。他很感动地凝视着那张有两个斜台面的写字台,他的对面安置着他的妻子的座位,就在弓形墙洞的下面。他静静观看那些编有号码的纸夹,那些细麻绳,那些工具,那些在呢绒上烙印的铁印,以及那只银箱,都是些年代久远记不清来历的东西,对着它们,仿佛自己面对着已故舍维来先生的幽灵。他把一张高脚凳向前移,已故的舍维来先生那时就叫他坐在这张凳上。这张凳以黑皮作垫,里面塞的鬃毛早已从四只角里钻出来,但是还没有掉落,他用一只哆嗦的手,把它放到以前舍维来先生放置的地方。然后,在一种很难描绘的激动心情之下,他拉了拉通到若瑟夫·勒巴床头的唤人铃。当他发出了这个有决定性的信号以后,过去的回忆使他神经紧张起来,他拿起三四张汇票,装出审阅的样子,实际上一点也没有看进去,这时候,若瑟夫·勒巴匆匆忙忙地走了进来。
              “请坐在这儿。”琪奥默指着高脚凳对学徒说。老呢绒商人从来未曾让他的学徒当面坐下,这时候若瑟夫·勒巴禁不住战栗起来。
              “你认为这些票据怎样?”
              “这些票据是不会兑现的。”
              “为什么?”
              “因为我前天已经知道爱地因公司用金子来结账了。”
              “噢!噢!”老商人嚷起来,“不是病得很重是不会让人家看见胆汁的。我们来谈些别的吧,若瑟夫,年终盘存已经完成了。”
              “是的,先生,而且利润的优厚是从未有过的。”
              “不要用这些新名词,什么‘利润’哩,就说‘收入’得了。若瑟夫,你知道吗,我的孩子,我们取得这些成绩,你也有一份功劳。因此,我不想光付给你工资了,琪奥默太太叫我送给你一份股份。嗯,若瑟夫!琪奥默和勒巴岂不是很响亮的合伙名字吗?我们要使签名更完整一点,还可以加上‘公司’字样哩。”眼泪涌上若瑟夫·勒巴的眼睛,若瑟夫极力抑制着。
              “呀!琪奥默先生!您待我这么好,我怎么配呢?我不过尽了我的责任罢了。您肯收容我这样一个穷苦的孤儿,已经是莫大的恩……”
              若瑟夫用右手衣袖揩拭左手衣袖的袖口,低着头,不敢朝老商人望。琪奥默微笑着,心里想:这个谦逊的青年正像自己从前一样,必须加以鼓励才能够把事情说清楚。
              “不过,”维意妮的父亲接着说,“你的确有点不配这恩典,若瑟夫!你信任我,不像我那么信任你。(若瑟夫猛然抬起头来)你知道银箱的秘密。两年以来我把全盘生意都告诉你。我让你为我们的货物跑外埠。总之,我一点事情也不瞒你。而你呢?……你在打主意结婚,可是从来没有对我漏过一句口风。(若瑟夫·勒巴脸红起来)哎呀!”琪奥默高声说,“你居然想骗过我这个老狐狸吗?我!你亲眼看见我才准了老郭克的破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