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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页

书籍名:《地洞》    作者:卡夫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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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造好了一个地洞,似乎还满不错。从外面看去,它只露出一个大洞,其实这个洞跟哪里也不相通,走不了几步,便碰到坚硬的天然岩石。我不敢自夸这是有意搞的一种计策。不妨说,这是多次尝试失败后仅留的一部分残余。但我总觉得不要把这个洞孔堵塞为好。当然,有的计策过于周密,结果反而毁了自己,对此我比任何人都知道得更清楚。而由于这口洞孔引起人们的注意,发觉这里可能有某种值得探索的东西,这也确是勇敢的表现。但如果谁以为,我是怯懦者,仅仅因为胆怯才营造了这个地洞,这就看错我了。离这个洞口约千把步远的地方,有一处上面覆盖着一层可移动的苔藓,那才是通往洞内的真正入口处。它搞得这样万无一失,世界上所能做到的安全措施也莫过于此了。诚然,也可能有什么人踩到那层苔藓,或者把它踩塌,那么我的地洞就暴露了。倘若谁有兴趣,也可能闯将进去——请格外注意,非有精于此道的稀有本领不可——把里面的一切进行永久性的破坏。这我是明白得很的。我现在正处于我的生命途程的顶点,就是在这样的时候,也几乎得不到一个完全安宁的时刻。在盖着苔藓的那个幽暗的地方,正是我的致命之所在。我经常梦见野兽用鼻子在那里贪婪地来回嗅个不停,也许有人会认为,我满可以把洞口堵死,上面覆以一层薄薄的硬土,下面填上松软的浮土,这样我就用不着费多大气力,每次进出,只要挖一次洞口就行了。但那是不可能的事。为了防备万一,我必须具备随时一跃而出的可能性,为了谨慎行事,我必须随时准备冒生命的风险,可惜这样的风险太频繁了。这一切都得煞费苦心,而神机妙算的欢乐有时是促使人们继续开动脑筋的惟一原因。我必须做好随时能够冲出去的准备,有了高度的警惕性,难道我就不会受到完全突如其来的袭击了吗?我安安稳稳地住在我的家的最里层,与此同时,敌人却从某个什么地方慢慢地、悄悄地往里钻穿洞壁,向我逼近。我不敢说他的嗅觉比我更灵,很可能他对我就像我对他一样,知道得很少。但有些不顾死活的盗贼,不管三七二十一把地乱掘乱挖一通,由于我的地洞的范围广大,他们说不定在什么地方碰上我的许多途径中的一条,也未始不可能。当然,我在自己的家里,自有谙熟所有途径和方向的长处,盗贼会很容易地成为我的牺牲品和美餐。但我正在变老,有许多同类比我更强,而且我的敌人多得不可胜数,我逃避了一个敌人,又落入另一个敌人之手,这种事情不是不可能的。唉,有什么事情不可能发生呢!但无论如何,我非有一个比较容易到达的、不费什么力气就可以出去的、完全敞开的出口做保障不可,这样就不至于在我没命地挖掘时(不管土层多薄),突然——天呀,保佑我!——感到后腿被追踪者的牙齿咬住了。而且威胁我的不仅有外面的敌人,地底下也有这样的敌人。我虽没见过,但传说中讲到它们,我是坚信不疑的。那是地底下的生物,传说中也说不清它们是什么样的。甚至做了它们的牺牲,还几乎没见过它们。它们来的时候,就在你站立的地底下——它们生活的世界——当你刚刚听到它们的爪子发出抓东西的响声的时候,你就没救了。遇到这种场合,与其说你在自己的家中,毋宁说你在它们的家中。在这种情况下,那条通往出口的通道也救不了我,可以说,那根本就不是救我的东西,而是毁我的东西。但它是一种希望,没有它我就活不下去。除了这条大道以外,还有几条很狭窄的,但相当安全的小道,它们使我与外界保持联系,向我提供自由呼吸的空气。这些路本来是鼹鼠筑成的,我因势利导,把它们引进了我的地洞里,我通过这些途径可以嗅得很远,使我得到保护。也有各种各样的小动物经由这些途径来到我跟前,成了我的食物。这样,我根本用不着离开地洞,就可以进行一些小小的狩猎活动,以维持一种简朴的生活;这是十分宝贵的。
              我的地洞的最大优点是宁静。当然,这是没有准的。说不定什么时候突然中断,一切告终,也未可预料。不过就目前来说总算是宁静的。我可以在我的通道上蹑着脚走好几个钟头,有时听到个把小动物的声音,不一会儿这小动物也就在我的牙齿间安静下来了;或者泥土掉落的沙沙声,它告诉我什么地方需要修缮了;除此以外便是寂静。树林中的空气透进来,既暖和又清凉。有时我惬意地伸展身子,在通道上打起滚来。当秋天到来的时候,有这样一个住所可以安身,这对于一个渐近老年的人,算是美好的了。通道上每隔一百米的地方,辟一个圆形的小广场,在那里我舒舒服服地蜷曲着身子,一边休息,一边使自己暖和暖和。在那里我可以甜甜蜜蜜地睡上一觉,这是和平宁静的睡眠,是满足安全感的睡眠,是实现了建立安心之所的愿望的睡眠。不知是由于过去的习惯,还是这座家屋确实存在着足够的危险,唤起我的警觉,我常常有规律地从酣睡中惊醒,肃然谛听着那日夜支配着这里的宁静,然后宽慰地微微一笑,旋即又舒展四肢,沉入更为香甜的梦乡。那些无家可归的可怜虫们啊,他们在马路上、在树林中流浪,至多只能匍匐在堆积的树叶底下,或者与同类结伙,暴露在天地间的一切灾厄之中!我则躺在这各方面都安全的广场上——这样的广场在我的地洞里有五十几处之多——在瞌睡和熟睡之中来消磨那任我选定的时间。
              缜密地考虑到极端危险的情况——不是直接的追踪,而是包围——在洞穴的近中心处修建了一个中央广场。在一切其他场合,都是极端紧张的脑力劳动多,体力劳动少,这个城郭则是我的艰巨的体力劳动的成果,比地洞里的所有别的部分都艰巨。有好几次,我由于身体疲乏不堪,濒于绝望,想弃绝一切,仰卧着翻过来,滚过去,诅咒这地洞,并艰难地爬出洞外,任穴口洞开着。之所以这样做,因为我不想再回去了,直到几小时或几天后我后悔了,回去一看,见地洞完好无损,我恨不得引吭高歌,并以发自内心的喜悦重新开始劳动。这个城郭的工程之所以增加了不必要(说不必要,是因为地洞从那种无效劳动中并未得到真正的益处)的困难,是由于照计划安排所确定的这个场地恰恰土质很松,而且充满砂粒,因此必须把这地方的土层夯实,才能建造起美丽的大穹顶和圆形广场。从事这样一种劳动,我只能靠额头。所以,我不分白天黑夜,成千成万次地用前额去磕碰硬土,如果碰出了血,我就高兴,因为这是墙壁坚固的证明,而且谁都会承认,我的城郭就是用这样一种办法建成的。
              我利用这个城郭来贮藏我的食物:凡是洞内抓获而目前还不需要的一切,和外面猎获的全部,我统统把它们堆放在这里。场地之大,半年的食物都放不满。于是我把东西一件一件铺了开来,在其间漫步,同时玩赏着它们,悦目于其量之多,醉心于其味之杂。任何时候,只要我想看一看储藏品,都能一目了然,而且我还可以随时进行重新排列,根据不同季节,作出必要的预计和狩猎计划。有这样一些时候:由于洞里食物富足,我对饮食漠不关心,因而对这些出没的小动物根本不去理会,当然从别的理由考虑,这也许是欠慎重的。由于经常从事防御准备工作,我原想充分利用地洞来进行防御的主张有了小幅度的改变和发展,于是我常常觉得以城郭为防御基地是危险的。地洞的复杂性确实也向我提供了采用多种防御办法的可能性。而我觉得将存粮稍加分散,利用某些小广场来分批贮藏,似乎更为周到些。于是我决定约每隔两个广场设一个预备储粮站,或者每隔三个设一正储粮站,每隔一个设一副储粮站,如此等等。再则,为了迷惑敌人,我划出几条道路不堆贮藏品,或者,各按它们通向主要出口的位置,挑选少数广场错杂其间。自然,每一项这样的新计划都要求艰巨的搬运工作,我必须作出新的安排,然后就是来回搬东西。当然啰,我不用着急,可以慢慢地干,把珍贵的东西衔在嘴里搬运,高兴在什么地方歇一歇,就在什么地方歇一歇。遇到可口的东西就吃它几口,这是满不错的。糟糕的是,我每每从梦中惊醒,就仿佛觉得目前的这种粮食分贮法是完全失算的,它会招致严重的危险,非立即加以纠正不可,睡意和疲劳也在所不顾。于是我急忙就走,快步如飞,连考虑一下的工夫都没有。为了实施这一新的、全新的计划,我不顾一切,凡是碰到嘴边的东西,就只管逮住,用牙齿咬着,拖呀,背呀,喘息着,呻吟着,踉踉跄跄地前进。只要对目前这种我感到过于危险的状况有任何些微的改变,我就心满意足了。直到睡意渐渐地消除,脑子完全清醒过来,我几乎不理解何以有这一番极度的紧张活动,对于被自己扰乱了的家里的和平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重新回到我的卧所,由于新造成的劳累而立即睡着了。醒来时,作为这几乎像梦一般出现的夜间劳动的无可辩驳的证据,是牙缝间还挂着的一只耗子。此后又有一些时候,我觉得还是把所有的食粮集中于一个场地为上策。贮藏在小广场上对我会有什么好处呢?那里到底放得下多少东西呢?无论你拿什么放到那里去,都会堵塞道路,一旦有防务活动,奔跑起来,说不定反而成为我的障碍。再说,不把所有的储藏品集中在一起,因而不能对自己的财产一目了然,势必损伤自己的自尊心,这种想法固属可笑,却是难免。分成这么多摊,不会散失很多吗?我总不能老在纵横交错的通道上四处奔跑,以便看看是否一切仍然原封未动。分散贮藏的基本想法是对的,但必须有个前提:拥有好几个像我的城郭这样的场地。好几个城郭!一点不假!但是谁能够把它们建筑起来呢?在我的地洞建造的总计划中,现在也没有增添的余地了。我承认,这一点正是我的地洞的缺陷,就好比任何东西如果只有一种样品时,都有缺陷一样。而且我也承认,在建设整个地洞期间,我对于拥有几个城郭的要求在自己的意识中是模糊不清的,如果说我有过这一良好愿望,那就清清楚楚了。我没有按照那种要求去做,对于这项巨大的工程,我感到自己太弱了,甚至,我就是想象一下这项工程的必要性也感到自己太弱了。我以同样模糊的感觉聊以自慰,这在平常是难以做到的,但在这一场合我却做到了,这是一种例外,也可能是一种神的恩赐,因为保留我的前额以代替铁锤正是天意所使然。现在我只拥有一个城郭,但觉得一个不够用的那种模糊感觉,已经消失了。不管如何,我只得满足于一个。想用许多小广场来代替它是代替不了的。所以,当这种想法在我心中热起来的时候,我就又动手把各个小广场上的所有东西重新搬回城郭里。于是所有的场地和通道又空出来了,看见城郭里的肉类成堆,连最边远的便道都闻得到许多种肉类混杂的味道,我老远就能把它们一一辨别出来,而每一种味道都使我喜欢。有一阵子我对这一派气象真感到宽慰。这以后出现了一段和平时期。我利用这些太平时日,把我的卧所从外围慢慢地、一步一步地往里移,因而沉浸于越来越重的气味之中,以致再也忍耐不住了。于是一天夜里我冲进城郭,从肉堆里挑出我所爱吃的上等品,扎扎实实地、如醉如狂地大嚼了一番,把肚子塞得饱饱的。这是幸福的时期,也是危险的时期;只要有人了解个中奥秘,充分利用这个时机,无须冒什么风险,就可轻而易举地将我毁灭,这与缺少第二、第三个城郭的弊害不无关系。我之所以受诱惑,正是由于食物集中堆在一起造成的。我正准备通过各种途径来抵御这种诱惑,保护自己,把粮食分散储藏在各个小广场上,也就是这类措施之一。可惜的是,它也像其他类似的策略一样,由于感到缺乏而引起了更大的欲望,这欲望压住了理智,听凭欲望的驱使,任意改变防御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