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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页

书籍名:《地洞》    作者:卡夫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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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由于我对这类检查工作训练有素,说干就可以干起来,也无须多长时间即可完成,虽然手头有别的工作要做,但这是当务之急,我的每条通路都应保持宁静才是。这一种响声说起来并没有什么了不得;虽然我刚回来时这响声就早已有之,但我一点儿都没有听见;直到重新在家里完全安顿下来之后,也就是说只有当你用主人的耳朵去听的时候,才能听得到。而这种响声并非常有,中间有很长时间的间隔,那显然是气流受到阻碍时发出的。我开始检查,却找不到下手的地方,虽然挖了几个洞,但那是漫无目标的乱挖一气,当然不会有任何结果;挖的工程固然巨大,但白白花费的填堵和平整的工夫则更为巨大。我压根儿就没有接近过发出响声的地点,每隔一定的间歇,一会儿传来微弱的“曲——曲”的声音,一会儿又传来“呼——呼”的声音。这个,目前暂且不去管它,响声固然恼人,但我所认定的原因是无可怀疑的,所以声音几乎没有怎么提高。相反,倒有可能——迄今为止我显然从来没有等待过这么久——那小东西在继续钻小孔的过程中,这样一种响声会自行消失的。往往有这样的情况:一种偶然的机会使你毫不费力地找到骚扰的踪迹,而有目的有计划去寻找却长久找不着。我这样安慰着自己,很想再到各条通道上去徜徉,看看那回来后还没有去看过的许多广场,其间也到城郭去转转。但不行啊,我得继续寻找才是。大好大好的时光被这伙小东西所耗费,它本来是可以利用在更好的场合的。在检查纰漏方面,通常吸引我的是技术上的问题,例如我的耳朵具有辨别任何细微差异的能力,能够绘形绘色地使我想象出产生响声的原因,而这原因是否符合实际,这回我很想搞个水落石出。只要这方面没有得出可靠的结论,我就没有足够的理由在这里感到安全,即使从墙上掉下的一粒沙子,不弄清它的去向我也不能放心。何况是这样的响声,它在这一方面绝不是无关紧要的事情。但重要也好,不重要也好,无论我怎样寻找,也没有发现任何东西,或者反过来说,发现的东西太多了。事情一定是恰恰发生在我那最喜爱的广场上!我一边这样想着,一边远远地离开那儿,几乎走到通往下一个广场的中间。这整个事儿简直是一种笑话,仿佛我想要证明,并非正好是我最心爱的广场才有这种骚扰,别的地方也有种种骚扰,于是我微微笑了起来,倾耳谛听着,但不久我就敛起笑容,因为果不其然,这里也有同样的“曲曲”声。这么说来什么也没有——有时我这样想——除了我以外,谁也听不见的,我的经过训练的耳朵显然是敏锐的,现在分明听得越来越清楚了,虽然事实上到处都有完全相同的“曲曲”声,跟我通过比较所证实的一模一样。只要站在通道之中,而不必耳朵贴墙,便可听得出来,那声音并不更大。那场合,我非得用心,不,全神贯注才能时不时听到一丝儿声息,不过,与其说是听到的倒不如说是猜到的呢。但正是这处处有之的相同响声叫我最为挠头,因为这跟我最初的推断不能吻合。假如我对响声的原因的推测是正确的,即是说响声确是从某一个场所——这场所是非找出不可的——以最大音量向周围发放,那么它必定是越来越小。但如果我的解释是不准确的,那么别的解释是什么呢?也有可能存在着两个发音的中心,直到现在我都是从距离中心很远的地方进行监听的,而当我一步步接近这个中心时,它的响声固然逐渐加强,而另一个中心的响声则渐次减弱,故传到耳朵里的两个中心的音量的总和就老是一个样了。当我洗耳谛听的时候,我几乎以为听出了那与我新的推测相符的声音差别来,尽管那声音非常模糊不清。无论如何,我必须把检查区域在检查过的基础上大加扩展。于是我循着通道直达城郭,从那里开始监听。——奇怪,这里也有同样的响声。哦,这是某些微不足道的动物们趁我不在家的时候,放肆地掘洞所产生的声音。不管怎样,它们是不会有反对我的企图的,它们无非是致力于自己的工作罢了。只要中途不发生障碍,它们是要朝着既定的方向搞下去的。这一切我全明白,虽然并不理解它们何以要这样做,弄得我焦躁不安,扰乱了我的对于工作非常必要的理智;它们竟敢驱近我的城郭。但经我观察,迄未发现城郭周围的墙壁有被掘穿的情况。是由于城郭地处深奥范围广大呢,还是由于因广大而引起的强劲的气流把掘洞的家伙们吓住了呢?或者城郭的存在这一事实的本身使这些感觉迟钝的家伙闻之也不能不有所慑服呢?无论如何我不想去鉴别究竟是哪种原因使这些挖掘者踌躇不前。动物受了强烈的气味的吸引,成群结队而来。这里本是我的可靠的狩猎场。但那时它们是从上面某个地方挖穿顶壁,进入通道的,虽然战战兢兢,却经不起强烈的引诱,终于从通道上跑了下来。现在呢,他们却在通道里钻洞。假如我至少完成了青年时期和壮年早期那些最重要的计划,或者说我有过实行那些计划的力量就好了,因为我并不缺乏意志。我最心爱的计划之一,是把城郭跟它周围的泥土隔开,就是说,城郭四壁留下约与我的身高相等的厚度,然后沿着城墙的外围,在那道可惜无法与泥土分开的墙基外面,挖一层腔室,其大小与城墙的体积相同。我总是不无理由地把它设想为我所能有的最上等的寓所。在这个圆形体的上面,我悬吊呀,攀缘呀,下滑呀以及翻滚呀,最后又站在地上。所有这一切游戏都是在城郭的本体上面做的,没有真正到它的室内去。现在能避开城郭就避开,能不进去看就不看,把看的快乐留在以后,不必因此而为之怅然,那是为了把它牢牢掌握在手里,不过假如仅仅拥有一条通往那里的普通的公开通道那是不大可能做到的;但好在可以为它放哨,这就补偿了看不见它的内部这一缺憾。要是让我在城郭和腔室之间选择一个我的终身寓所的话,我一定要选择后者,宁可不断地上上下下巡逻,以守备城郭。这样一来墙壁里就不会有响声了,不会有东西向城郭大胆挖掘了;于是那里的和平有了保证,而我成了和平的守护者;我用不着怀着反感情绪去倾听小动物们的挖掘,而是带着我现在完全消失了的如痴如醉的情怀,沉浸在城郭的一片宁静的气氛之中。
              但是这一切美妙的情景眼下毕竟还不是现实,我还得干,而我目前所干的也是和城郭直接相关的,我真要为之高兴,因为它鼓舞着我。事情越来越明显,这件起初看起来微不足道的工作,显然需要我全力以赴了。我现在所做的是全神贯注地细听城郭周围的墙壁,不论高处还是低处,也不论墙上还是地面,入口还是内里,我无处不听,而我所听见的到处是同样的声音。长久倾听这断断续续的声音,得付出多少时间,经历多少紧张的场面。只要你愿意自己欺骗自己,也可以从这当中得到一点小小的安慰,即城郭这地方与通道不同,由于它范围大,只要你耳朵一离开地面,便什么都听不到了。仅仅为了休息,为了保持冷静,我往往做这样的试验:聚精会神地听着,结果什么都听不见,这使我欣幸。可是,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用我最初那些说法来解释这种现象完全讲不通,但我所能设想的别的解释又不得不加以排斥。我所听到的,也许就是那种小畜牲自己干活时的声音。但这是同所有的经验相矛盾的。凡是我从未听到过的,虽然它一直都存在,但我总不能突然一下就听到了。我在洞穴中对于骚扰的敏感性也许与年俱增,但听觉绝不会变得更敏锐。听不见它们的声音,这正是那些小畜牲的本质特征。不然,我过去怎么容忍得了呢?哪怕冒着饿死的危险,我也恨不得把它们彻底铲除掉。但是我渐渐产生了这样的想法:这也许是一种我现在还不认识的动物,这不是不可能的。虽然我已经观察了很长时间,在下面生活我是够小心谨慎的,但世界是千变万化的,那种突如其来的意外遭遇从来就没有少过。然而那不会是个别的动物,必定是大群大群的吧,它们乘我不备突然侵入我的范围。这一大群听得见的小动物,其地位固然在那种小玩意之上,但超出很有限,因为它们干活的声音本身就很微弱。所以有可能是一些不熟悉的动物,它们成群结队地外出漫游,仅仅从这里经过一下,惊动了我,但它们的队伍不久便会过去。所以我只要等待便可以了。多余的工作是不会有的。可是,既然都是陌生的动物,为什么我见不到它们呢?我挖了好些陷阱,想逮它一只,但我什么也没有发现。我想,可能那是小而又小的动物,比我所认识的那种还要小得多,只是它们发出的响声却大得多。于是去检查挖出来的泥土,把土块抛入空中,让它们砸得粉碎,还是看不见噪音的制造者。我渐渐明白了,这样小规模地偶然挖几下,是不可能取得任何效果的,这种搞法,只不过在洞穴里的墙壁上挖了一些洞,手忙脚乱地这里挖一下,那里掘一通,连堵洞的工夫都没有,许多场地泥土成堆,阻碍道路,挡住视线。当然,这一切对我的妨碍并没有什么了不得,我现在既不能出外徜徉,也不能去各地巡视,也不能休息。我常常干着干着就在某个洞窟里睡着了,一只前脚的爪子扎进了上面的土层里,那是在半醒半睡的状态下想从那里抓下一把泥土来。我权且改变一下办法吧,今后就朝着响声的方向挖一个正规的大洞,摆脱任何理论,不找到响声的真正根源就不停止挖掘。一旦找到根源,只要我力所能及,我就要把它消除;倘若力不从心,我至少也掌握了确实的情况。这种确实的情况不是给我带来安宁,就是给我带来绝望。但安宁也罢,绝望也罢,二者必居其一;总有一种结果是无可怀疑的,而且是合乎情理的。这个决心一下,我的精神为之一爽。我迄今所做的一切,弊在操之过急;回到家来,心情激动,还没有摆脱上面世界所笼罩的那种不安全感,还没有与地洞里的和平气氛相融和,脱离洞穴中的和平生活那么久,神经变得十分过敏,只要遇到一点特殊现象,我就会惊慌失措。到底有什么呢?一种轻轻的“曲曲”声罢了,间隔好久才听得见,微不足道也,但我愿意承认它能使我成为习惯,不,那是习惯不了的。但目前不要与之针锋相对,我且观察一段时间再说,那便是:经常花几个钟头凝神谛听一番,耐心地把结果记录下来,但不能像我以前那样,听的时候耳朵挨着墙壁轻轻移动,而且差不多一听到有点什么动静就急忙挖掘起来,那样做原本并非想发现点什么,而是内心不安的一种必然举动罢了。今后不那样干了,这是我所希望的。但还是下不了决心——这是我闭上眼睛不得不承认的,虽然同时为此对自己光火——因为不安在我的心中颤动,仍像在此之前几个钟头一样,要不是理智抑制着我,很可能我会不论什么地方,不管在那里是否听到了什么,迟钝地、执拗地去挖掘,仅仅为了挖掘而挖掘,几乎就像那些小畜牲那样,它们不是毫无意义地掘地,就是仅仅为了啃泥而挖土。合乎理智的新计划又吸引我,又不吸引我。计划本身是无懈可击的,至少在我是提不出异议的,据我理解,照它做去,肯定会达到目的。尽管这么说,我还是不相信这个计划,因为不相信,所以,我对于实行计划的结果可能带来的可怕性并不担心,对于结果的可怕性我也是不相信的;是的,我觉得,从最初发现响声以来就想到这样一个彻底的挖掘计划就好了,只是由于我信不过它,一直都没有付诸实施。尽管如此,今后我自然是要着手挖掘的。因为对我来说舍此没有别的办法,不过我不打算马上就开始,我将把这项工作稍稍往后挪一挪。如果理智应该重新受到尊重,那么它就应该得到完全的尊重,今后我不再一头扎进这一工作中去。无论如何我要事先弥补一下由于我的乱掘乱挖给地洞造成的损失;这需要花费不少时间,但这是必要的。新的开挖计划如果真的要达到某种目标,时间上它将会拉得很长;要是它达不到任何目标,它就会变得无休无止。不管如何,这项工作意味着更长久地远离地洞,环境不像上面世界那么恶劣,只要我愿意,我可以随时中断工作,回家来看看。要是不这样做,则城郭的风将向我吹拂,在我工作的时候围绕着我,但这仍然意味着远离地洞,把自己交给一种不可预料的命运。因此我想把地洞整顿好了再走,为了地洞的安宁而战的我,总不该让人说:是我自己把它搞乱,而又不立即把它恢复。于是我开始把泥土加以集中,送回到一个个洞孔中去。这是我的拿手活计啰,几乎还没有意识到,这种活计就已经干过无数次了,特别是最后这道夯实抹平工序——确实不是自夸,那是实情——我可以做得比谁都好。可这一回我却感到难了,我的注意力太不集中,干活时一再让耳朵贴着墙壁倾听,而刚刚提起来的土希哩沙啦地又掉回到土堆里去,我都不闻不问。最后这些完善性的工作,要求注意力更要集中,我却几乎干不了。留下一堆堆难看的疙瘩,碍眼的裂缝,更不用说,旧的墙壁的动摇是不能以这样草率的修修补补使其恢复原状的。这仅仅是一种权宜之计,我以此自慰。等我回来,恢复了和平,再作全面彻底的修缮,那时一切都将进行得很快,君不见,童话里就是一切都进行得很快的,这种慰藉也是属于童话世界的。最好当然是,现在马上把工作圆满地完成,这比老是把它中断,在通道上漫游,寻找新的声音来源要有益得多;寻找新的声音来源其实是轻而易举之事,随便找个地方,停下来听一听,仅此而已,我的毫无益处的发现还要多呢。有时候好像觉得响声没有了,很长时间寂然无声,这样的“曲曲”声往往是会听漏了的,因为自己的脉搏在耳朵里跳动得太厉害了,于是两种间隔时间正好相重,遂合而为一,顷刻间你就以为那“曲曲”声似乎永远消失了。这一来就不用再监听下去了,我高兴得跳了起来,整个生活为之改观,仿佛泉源突然打开了,从中流泻出来的是地洞的宁静。我没有急着去检验这一发现,而去找一个我能与之推心置腹的人倾谈一番,于是就直奔城郭而去,我一生为之奋斗的新生活终于苏醒了!我这才想起已经很久没有吃东西了,便从半埋在土里的粮食贮藏品中随便抽出些东西,狼吞虎咽起来。同时我利用这点吃饭时间,赶回那不敢全然置信的发现的地点,想再证实一下这件事的可靠性如何。我的这一举动不过是顺便为之,原想一带而过,谁料侧耳一听,立刻表明,我大错特错了:那老远的地方明白无误地响着“曲曲”声。我恨不得把吃的东西统统吐出来,踩进地里去,回头继续工作吧。但到哪里去呢?全无头绪。有的地方像是需要,而这样的地方有的是,就着手干点什么吧,但动作机械得很,就好像看见监工来了,不得不做做样子。但这样的活没干多久,又出现新的情况。响声好像加强了,当然强不了多少,但这里的问题往往就发生在最细微的差别上,响声确实有了些许的加强,强到耳朵可以清晰地听得出来。而这种声音的渐强像是由于距离渐近之故,因为渐近,就听得更加清楚,仿佛可以目睹它走进来的脚步似的。我跳离墙壁,想居高临下看一看这一发现将引起的种种可能的后果。我产生一种感觉,好像我的地洞本来就不是为了防御进攻而建造的。防御的意图虽然是有的,但抛却一切生活经验,则进攻的危险以及由此产生的防御的设施对一个人来说仿佛都成为遥远的事情——或者,虽不遥远(这怎么可能),但在轻重缓急上,次于和平生活的设施,这类设施在地洞里是处处给予优先地位的。许多防御设施本来是可以在不干扰总体计划的情况下建立起来的,却是由于一种不可理喻的原因被耽误了。这些年头我享尽幸福,幸福使我麻痹,虽有过不安,但幸福之中的不安是无关宏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