宠文网

一条狗的研究

宠文网 > 杂文随笔 > 一条狗的研究

第3页

书籍名:《一条狗的研究》    作者:卡夫卡
    《一条狗的研究》章节:第3页,宠文网网友提供全文无弹窗免费在线阅读。!

              最近一段时间,我越来越频繁地思考我的生活,试图找出我可能犯下的那个贻害无穷的关键错误,却又找不到。我一定犯过这样的错误,因为倘若我没犯过这种错误,我这长长一生的辛勤工作还是没能使我得到我所想得到的,那就说明我想要的东西是可望不可即的,结果就会导致彻底的绝望。看看你毕生的事业吧!最初是研究“土地从哪儿为我们取得食物”这一问题。一条年轻的狗,心底里自然十分渴望享受生活,却放弃一切享受,避开所有娱乐,遇到诱惑就把头埋在两腿之间,一心扑在工作上。我的工作无论就学识、方法还是意图而言,都不是学者的工作。这大概就是错误所在,但这不可能起过关键作用。我学识浅薄,因为我早早就离开了母亲,很快就习惯了自立,过着独立的生活,而过早的自立是不利于系统地学习的。可我耳闻目睹了不少,与各种各样、各行各业的狗交谈过,自以为对所有事的悟性还不算差,能把个别观察有机地联系起来,稍稍弥补了学识的欠缺。另外,独立性虽然不利于学习,对独自的研究却大有裨益;它对我来说尤为重要,因为我没有研究科学的正规方法可遵循,既利用前辈的成果并与当代的研究者取得联系。我自力更生,白手起家,时刻意识到,有一天我将偶然画上的句号必定是最终的句号,这种意识在年轻时使我振奋,到了老年却令我沮丧。我真的这样单枪匹马地在从事我的研究吗?现在和以往一直如此?既是又不是。无论过去还是现在,偶尔总有个别的狗处于我的境地,不可能不是这样的。我的境况还不至于糟到这种地步。我丝毫没有脱离狗的天性。每条狗都和我一样爱提问,我和每条狗一样爱沉默。每条狗都爱提问。否则我的问题不会引起一丝涟漪的。目睹我所引起的震动,我常常感到迷醉和飘飘然的喜悦。至于我爱沉默,可惜这一点无需特别的证明。我与任何别的狗本质上并无二致,因此,不管我们之间有多少意见分歧,存在着多深的反感,大家其实都会承认我,我对他们各位也会如此。我们的不同只是因为元素的混合千差万别,这对个体来说是重大区别,对整个狗类而言则无关紧要。如果这些始终存在的元素的混合从古至今从未产生过与我相似的情形,而且我的混合堪称不幸,这样一来不就更不幸了吗?这似乎与所有别的经验相悖。我们狗所从事的职业千奇百怪,要不是消息极为可靠,谁也不会相信的。说到这儿,我最喜欢举的例子就是空狗。当我第一次听说有这样的狗时,不禁哈哈大笑,怎么也不肯相信。这是什么样的狗呢?据说这种狗个子极小,比我的脑袋大不了多少,到了老年也不会变大,他自然身体虚弱,看上去像造出来的玩意儿,发育不完全,皮毛梳理得过分精细,像样地跳一下也不会,据说他通常在高空活动,却并不从事看得见的劳动,而是安歇。不,要让我相信这种无稽之谈,我觉得简直是在滥用小狗的天真烂漫。然而没多久,我又从别处听到了有关另一条空狗的传闻。莫非大家串通好了来捉弄我?可我接着就碰见了那些音乐狗,从此我便相信,一切都是可能的,我的理解力不再受任何偏见的局囿,再荒诞的谣言我也竖起耳朵听,穷追不舍,我觉得在这荒诞的生活中,最荒诞的事比最有意义的事更有可能发生,并且对我的研究特别有启发。空狗也是如此。我听到了许多有关他们的传闻,虽然至今未能亲眼见到一条,但对他们的存在我早已深信不疑,他们在我对世界的想象中占有重要位置。就像在大多数情况下一样,这里最引我深思的当然也不是艺术。谁也不能否认,这些狗能飘浮在空中,这真是不可思议,我和狗类一样对此惊讶不已。但我觉得更不可思议的是这种存在物的荒诞,缄默的荒诞。总体上大家并没有探究这种荒诞,他们飘浮在空中,仅此而已,生活一如既往地按其规律继续,大家偶尔说起艺术和艺术家,仅此而已。可是天性善良的狗类,这些狗为什么只飘浮在空中?他们的职业有什么意义呢?为什么得不到对他们的任何解释?他们为什么飘浮在空中,让四条腿——这是狗类的骄傲——萎缩?他们为什么脱离滋养他们的土地,不劳而获,据说甚至靠狗类养着,吃得特别好?我深感荣幸的是,我的问题引起了一些反应。大家开始论证,开始收集理由,他们开始做了,仅此而已。不管怎样,毕竟有所行动了。他们虽然没有揭示出真理——这是永远不可能达到的——却揭示了谎言的某些深刻根基。我们生活中的所有荒诞现象,尤其是最荒诞的现象,均可得到解释。当然不是全部——这是天大的笑话——却也足以应付难堪的问题了。不妨再举空狗为例。他们并不像大家起初可能认为的那样高傲,反倒特别依赖同胞,只要设身处地地想想他们的处境,就会明白这一点。他们不能坦言——这会违反缄默义务——就不得不以某种别的方式为自己的生活方式寻求谅解,或者至少分散大家对这种生活方式的注意,使之被忘却,据说他们的做法是使大家难以忍受的喋喋不休。他们滔滔不绝,一会儿大谈自己的哲学思考——由于完全放弃了体力劳动,他们得以持续不断地从事哲学思考——一会儿大谈他们在高空的观察所得。尽管他们的智力不很出众——这是游手好闲的生活的必然结果——而且他们的哲学和他们的观察一样毫无价值,对于科学毫无可取之处,况且科学并不依赖这点可怜的帮助,尽管如此,你若问起空狗究竟是干什么的,得到的回答总是:他们在为科学做出巨大贡献。你若再说一句:“不错,但他们的贡献毫无价值,很讨厌。”得到的回答就是耸肩、转移话题、满脸愠怒或哈哈一笑,你若过会儿再问,回答仍然是他们在为科学做贡献,最后当你自己被问到时,稍不留神也会给出同样的回答。或许还是少些固执、多些让步为好,既然不承认业已存在的空狗的生存权——承认是不可能的——姑且容忍他们吧。但不能提出更高的要求,否则就太过分了。然而大家还不肯罢休,要求容忍不断涌现的新空狗。大家根本不清楚这些狗来自何方。他们是通过繁殖来增加成员的吗?难道他们还有繁殖的能力?他们不过是张漂亮的毛皮,怎么可能繁殖呢?纵然不可能的事也可能发生,这是在什么时候发生的呢?大家总是看见他们独自呆在空中,怡然自得,即使偶尔下到地面,也只是短短一会儿时间,装模作样地跑几步,他们总是独来独往,沉浸在思索——他们自称竭尽全力也无法摆脱——之中。然而如果他们不繁殖,会有狗甘愿放弃平地上的生活,甘愿变成空狗,牺牲舒适和某种技能,选择空中垫子上的那种荒凉生活吗?这是不可想象的,无论繁殖还是自愿加入都是不可想象的。而明摆着的事实是,新的空狗层出不穷;由此可见:即使存在着我们理智所认为无法逾越的障碍,一种业已存在的狗,不管他有多古怪,都不会灭绝,至少不会轻易灭绝,至少在任何一类狗中都不乏长期成功地对抗灭绝的因素。既然像空狗这样古怪、荒诞、奇形怪状、缺乏生活能力的狗类尚且如此,我这类狗不也应这样吗?何况我长得一点儿也不古怪,一副普普通通的样子,至少在这一带很常见,既无特别出众之处,也无特别可鄙之处,在我的青少年时期以及壮年的某些时期,我只要修修边幅,多活动活动,甚至称得上一条相当漂亮的狗呢,特别是我的正面形象备受赞赏,修长的腿、优美的头部姿态,就连我那身灰白黄三色相间、顶端微微卷曲的皮毛也很受喜爱,这一切并不古怪,古怪的只是我的性格,不过它也扎根于狗类的普遍性格,这是不容忽视的。既然空狗都不是独一无二的,在狗的大千世界中时不时地找得到这种狗,他们甚至无中生有地不断产生新的后代,那我也可以坚信,我不是孤孤单单的。当然,我的同类一定有着特殊的命运,仅仅因为我几乎认不出他们,他们的生存永远不可能助我一臂之力。我们是被沉默压得喘不过气来的狗,出于对空气的渴望,我们想打破沉默,别的狗却似乎对他们的沉默感到很满意。即便这只是表面现象,就像那些音乐狗,他们看上去是在镇定自若地奏乐,其实心里紧张不安,但这种表面印象十分强烈,我试图克服它,它则对一切攻击加以嘲讽。那我的同类是怎样自救的呢?他们为了生活做着怎样的努力呢?做法可能各种各样,我年轻时就一直以我的问题在做努力。或许我可以看准那些频频提问者,将他们认定为我的同类。有一阵子,我确实克制自己努力这样做了,之所以克制自己,因为我最关心的是那些应当回答问题者,而那些老用问题——我大多答不上来——来烦我的提问者是我所讨厌的。再说了,谁年轻时不爱提问题呀,我该如何从众多提问者中找出同类呢?所有问题听起来都差不多,关键在于其意图,而意图总是深藏不露的,往往连提问者自己都不清楚。说穿了,提问是狗类的一大特征,众狗七嘴八舌地都在提问,似乎这样就抹去了真正的提问者的蛛丝马迹。不,在提问者、年轻的狗中,我找不到同类,而在沉默者、年老的狗中——我现在也属此列了——我同样找不到。那我的问题还有什么用呢?我的问题以失败而告终。我的同类大概比我聪明得多,采取了截然不同的手段来忍受这种生活,这些手段——我按亲身体会补充一句——在危急时刻对他们可能有所帮助,起到镇定、麻醉、变异的作用,但总的来说,这些手段同我的一样无济于事,因为我四处观望,也没有看到一点成效。我担心,要认出我的同类,从其他任何方面倒比从成效上更容易些。我的同类究竟在哪儿呢?是的,这的确是我的悲哀。他们在哪儿呢?无所不在,无处可寻。也许那位与我只有三步之遥的邻居就是,我们经常互相打招呼,他有时还来拜访我,我却没去过他那儿。他是我的同类吗?不知道,从他身上我看不出这种迹象,但可能性是存在的。然而没有比这更不可能的事了;当他在远处时,我可以尽想象力之所能,在他身上找出某些惺惺相惜之处,一旦他站在我面前,我的所有臆造就显得十分可笑了。他是一条老狗,个子比中等身材的我还小,棕色短毛,无精打采地耷拉着脑袋,步子拖拖拉拉,左后腿因有疾患而一瘸一拐的。我已很久没有跟谁走得这么近了,我很高兴自己还能勉强忍受他,每当他离开时,我就在他身后对他大声说些最友好的话,当然不是出于爱,而是在生自己的气,因为当我目送他走远时,看他拖着那条病腿、吊着屁股蹒跚离去,又只会觉得他很恶心。有时我觉得,脑子里有认他作同类的念头,简直是在嘲弄自己。在我们的交谈中,他也从未显露出某种同类性,虽然他很聪明,而且在我们这儿算是很有学问了,我本可以从他那儿学到很多东西,但我所寻找的难道是聪明和学问吗?我们通常谈论的是地方上的问题,我惊异地发现——孤身独处使我在这方面观察得更敏锐了——哪怕是一条普普通通的狗,哪怕是在不太恶劣的一般情况下,为了维持生存,为了在司空见惯的巨大危险面前保全自己,也得具备多少智慧啊!科学给出了规则,但光是粗略地理解这些规则就已不易,即便理解了,真正的困难却才开始,即把规则运用到地方的情况中去是很困难的,在这方面谁也帮不上忙,几乎每小时都会出现新任务,每一寸新土地都有其特殊的任务;谁也不能断言,他已做好了长期的安排,可以听凭生活自行运转,就连我这样的清心寡欲者也不能这样断言。所有这些无穷无尽的努力究竟目的何在?只是为了使自己在沉默中越陷越深,永远不被拽出来。大家常常津津乐道狗类随着时代的发展所取得的普遍进步,大概主要是指科学的进步,这是不可阻挡的,它甚至在加速进步,突飞猛进,可这有什么可夸赞的呢?这就像夸赞某条狗,就因为他随着年岁的增加越来越老,也就越来越快地接近死亡了。这是一个自然而且丑陋的过程,我觉得没什么可夸赞的。我从中只看到了衰落,但这并不是说,我们的前辈本质上比我们好,他们只是年轻一些而已,这是他们的长处,他们的记忆还没有像我们现在这样负荷过重,要让他们说话还比较容易,尽管谁也没有成功过,可能性毕竟要大些,正是这较大的可能性使我们倾听那些古老而幼稚的故事时激动不已。我们时不时地听到一句暗示,简直要欢呼雀跃,不再感觉到几个世纪的重压。不,尽管我对我的时代颇有微辞,上几代并不比年轻的几代好,是的,在某种意义上比年轻的几代差得多、弱得多。那时候,奇迹当然也并非遍布街头、俯拾可得的,但那时的狗还不像现在这么——我找不出别的词来表达——狗性十足,狗类的组织还比较松散,真话还能起作用,还能对事物加以确定、修改、随意改动、使其转向反面,那时真话还在,至少近在咫尺,就在嘴边上,谁都能知道它,现在它到哪儿去了呢?就是搜索枯肠也找不到它。我们这一代可能完了,但我们比那一代更无辜。我们这一代的犹豫我能理解,其实根本不再是犹豫,而是忘却一个梦,这梦一千夜前做过,已被忘记一千次了,谁会偏偏因为这第一千次忘却而生我们的气呢?我想我也能理解我们祖先的犹豫,我们要是处在他们的位置,恐怕也会这样做,我几乎想说,我们真幸运,无需把罪责加在自己头上,可以在这个已被别的同胞弄得乌烟瘴气的世界里,带着近乎沉默的无辜,奔向死亡。我们的祖先走上歧路时,大概没有想到这是一条永无尽头的迷途,他们还真看见了十字路口,随时都可以轻而易举地返回,他们犹豫不决是否返回,只是因为还想享受片刻的狗类生活——那时还没有真正的狗类生活,可这种生活已令他们心醉神迷了,以后,至少片刻之后,这种生活一定会更美好——于是他们继续迷途。他们不知道我们观察历史进程时所能感觉到的:心灵的变化先于生活的变化,当他们开始喜欢狗类生活时,一定已经有了老狗的心灵,离出发点已经根本不像他们所感觉的或他们沉浸在狗之喜悦中的眼睛让自己所相信的那么近。今天谁还能说起青少年时代?那时他们是真正年轻的狗,可惜他们的惟一抱负就是变成老狗,他们当然不会失败,这不仅为随后几代所证明,而且我们这最后一代是最好的证明。——所有这些我当然不会与我的邻居谈起,但每当我坐在他这条典型的老狗对面或把嘴埋进他的皮毛(他的皮毛散发出剥下来的皮毛的那种气味)时,常常不由得想到这些。本来谈这些事就毫无意义,不光是跟他谈,跟任何别的狗也是如此。我知道这样的谈话会是什么样子的。他会间或提出几个小小的异议,最终还是会表示赞同——赞同是最好的武器——这样就算盖棺论定了,与其这样,何必费劲把它从坟墓中挖出来呢?尽管如此,我与我的邻居之间也许有一种超越单纯言辞的深刻共性。我不停地这样宣称,尽管我并无证据,或许这只是一个简单的错觉,因为他是我很久以来惟一的交往对象,我不得不抓牢他。“你可能真是我的同类吧?按你自己的方式?你是因为一事无成而感到羞愧吗?瞧,我也和你一样。当我孤身独处时,我常为此嚎啕大哭,来吧,两条狗在一起毕竟要甜蜜些。”有时我一边这样想,一边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他并不垂下目光,从他的目光中却看不出任何东西,他木然地看着我,奇怪我为什么突然沉默了,为什么停住不说话了。也许这种目光正是他提问的方式,而我令他失望了,就像他令我失望一样。倘若我还年轻,倘若我不觉得别的问题更重要并且过得自得其乐,可能就大声问他了,并将得到一个有气无力的赞同,也就是说,还不如现在他的沉默。但大家不都在沉默吗?我为何不相信大家都是我的同类?我不仅时不时地有过从事研究的同行,他们随着微薄的成果而被埋没和遗忘,而由于以往时代的黑暗或当代的拥挤,我无法再找到他们,我宁愿相信,大家一直就是我的同类,他们全都以各自的方式做着努力,都以各自的方式毫无成效,都以各自的方式保持沉默或狡辩不休,这是这种无望的研究所导致的。既然如此,我也根本不必离群索居,尽可以安心地置身于狗群之中,不必像个淘气的孩子一样从成年者的行列里往外挤,成年者也想往外挤,理智——这是他们身上惟一令我感到困惑的地方——却告诫他们谁也挤不出去,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