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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歌手约瑟芬或耗子民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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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籍名:《女歌手约瑟芬或耗子民族》    作者:卡夫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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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民族为什么这样为约瑟芬出力呢?要回答这个问题,难度不亚于回答关于约瑟芬的歌唱的问题,而且,这两个问题紧密相关。如果可以断言,我们无条件地顺从她,是因为她的歌唱,那就可以划掉这个问题,将它与第二个问题合而为一。事实却并非如此;我们民族从来不会无条件地顺从;我们最喜欢的是无伤大雅的精明,毫无心机的交头接耳,一点不惹是生非的饶舌,只是活动活动嘴皮子而已。这样一个民族无论如何也不会无条件地顺从,约瑟芬大概也感觉到了这一点,她竭尽自己的细弱嗓音之所能,所要反对的也正是这一点。
              这种泛泛而论自然得有个限度,我们民族还是顺从约瑟芬的,只不过不是无条件罢了。比方说,我们不能取笑约瑟芬。可以承认:约瑟芬有些地方惹我们发笑;我们平时总是动不动就笑;尽管我们的生活充满悲苦,微微一笑还是比较常见的;我们却不取笑约瑟芬。我有时觉得,我们民族是这样理解自己与约瑟芬的关系的,她弱不禁风,需要庇护,在某方面——她自己认为是在歌唱方面——出类拔萃,是被托付给我们民族的,我们必须好好照顾她;至于个中缘由,谁也不清楚,可事实上明摆着就是如此。谁也不会取笑托付给自己的事物;取笑它就是在违背义务;我们中最恶毒的分子有时会说:“我们一见约瑟芬就笑不起来了。”这就是对约瑟芬最恶毒的攻击了。
              我们民族照顾着约瑟芬,就像父亲对孩子一般,孩子向父亲伸出小手,谁也说不清,这是请求呢,还是要求。大家会以为,我们民族不适于履行这种父亲的义务,其实它做得很出色,至少在照顾约瑟芬上是这样的;在这方面,民族作为整体所完成的事是任何个体都无法做到的。当然,民族与个体的力量有天壤之别,民族只需将受保护者拉近身边,让他感受到温暖,他就已受到充分的保护了。我们可不敢对约瑟芬说这些事。她会说:“我才不稀罕你们的庇护呢。”“对,对,你不稀罕。”我们这样想。当她闹别扭时,其实算不上反抗,不过是孩子气的做法和孩子气的感激,父亲的态度就是不把这当回事儿。
              可是,随之而来的另一个问题就更难用民族与约瑟芬的这种关系来解释了,即约瑟芬的看法相反,她认为是她在保护我们民族,是她的歌唱把我们救出了恶劣的政治或经济境况,她功绩赫赫,她的歌唱即便不能消除不幸,至少给予了我们承受不幸的力量。她没有这样直说,也没有含沙射影地这样暗示,她平时就不多言语,在喋喋不休的同胞中间,她显得沉默寡言,但这话在她的双眸里闪烁,从她紧闭的双唇——我们很少有能闭嘴的,而她就能——流出。每当坏消息传来——有时候,坏消息接二连三地传来,其中混杂着假的和半真半假的——她就立即站起身来,伸长脖子,而她平时总是无精打采地躺倒在地,她想把同胞尽收眼底,就像牧羊人在暴风雨前察看羊群似的。诚然,孩子们也会凭着野性和任性提出类似的要求,不过,约瑟芬的要求并不像孩子们的那样毫无道理。当然啦,她没有挽救我们,也没有给予我们力量,以我们民族的救星自居是轻而易举的,因为我们民族吃惯了苦,不顾惜自己,当机立断,视死如归,只是由于时刻生活在好勇斗狠的气氛中,才显得很怯懦,而且,我们民族不仅勇敢,还繁衍旺盛——我的意思是说,事后以我们民族的救星自居是轻而易举的,因为我们民族总是又设法挽救了自己,即便也做出了牺牲,历史学家为这些牺牲感到触目惊心,而我们总体上根本不重视历史研究。确实如此,恰恰在危急时刻,我们比平时更专心地倾听约瑟芬的声音。迫在眉睫的威胁使我们更沉静、更谦虚,对约瑟芬更惟命是从;我们很乐意聚在一起,我们很乐意挤成一团,尤其因为这样做的缘由与折磨我们的关键问题毫无关系;我们仿佛是在战斗前夕匆匆地——是的,我们必须赶快,可惜约瑟芬老是忘了这一点——共饮一杯和平的佳酿。这与其说是一场歌唱演出,不如说是一次群众集会,在这个集会上,除了前台轻微的口哨声,鸦雀无声;这个时刻太庄严了,谁也不愿瞎聊着虚度。
              这样的状况当然不能令约瑟芬满意。她由于自己的地位从不明朗,神经质地感到不快,却还是自视过高,看不到某些方面,而且,不必费大劲就能使她忽视更多的方面,从这个意义上说,也就是从有利于大家的意义上说,一群谄媚者一直在活动,——而如果仅仅是在群众集会的一个角落里歌唱,可有可无,不受重视,即使听众为数不少,她也绝不会一展歌喉。
              其实她大可不必如此,因为她的艺术并非不受重视。虽然我们在心里琢磨着别的事,根本不单单是为了聆听歌唱才保持悄然无声,有的听众根本不抬头看台上,而是把脸埋进邻座的毛皮里,约瑟芬像是在台上白费力气,但她的口哨声——这是不可否认的——必定还是多多少少钻入了我们耳中。她的口哨声响起时,大家必须沉默,这口哨声仿佛民族向各成员发出的一个消息;当我们难以抉择时,约瑟芬那丝丝缕缕的口哨声宛如我们民族在敌对世界的风雨飘摇之中勉强维持的生存。约瑟芬挺住了,她的平庸嗓音和平庸歌唱挺住了,打动了我们;念及此,我们深感欣慰。在这种时期,假若我们中间出现了一位真正的歌唱艺术家,我们是绝对不能容忍的,我们会众口一词地拒绝这种荒唐的演出。但愿约瑟芬没有认识到,我们听她歌唱这个事实是对她的歌唱的反证。她对此恐怕依稀有所感,否则为什么极力否认我们在听她歌唱,尽管如此,她一次又一次歌唱,并不理会这种感觉。
              不过,她总还能聊以自慰的是:我们某种程度上确实在听她歌唱,或许类似于倾听一位歌唱艺术家;她在我们这儿所取得的效果是一位歌唱艺术家无论如何也达不到的,而这种效果恰恰产生于歌唱技巧的欠缺。这恐怕主要与我们的生活方式有关。
              我们民族的成员没有青少年时代,童年也微乎其微。尽管民族常常要求大家保证孩子们获得特殊自由、特殊爱护,承认孩子们有权利快活一些,东游西逛一下,玩耍一会儿,并帮助他们享受这些权利;民族提出这样的要求,大家差不多都赞成,没有比这更符合民意的事了,然而,在我们的现实生活中,也没有比这更无法兑现的事,大家赞成这些要求,努力按要求去做,随即却又一如往昔。我们的生活就是这样的,一个孩子,只要他稍稍能跑,稍稍能辨别周围环境,就必须像成年者一样照料自己;出于经济上的考虑,我们不得不分散而居,我们的地域太广,我们的敌人太多,我们的生活危机四伏,防不胜防,因此,我们不能让孩子们远离生存的斗争,否则他们会夭折。除了这些悲哀的原因,当然还有一个令我们振奋的原因:我们民族繁衍旺盛。每一代都为数众多,一代紧接着另一代,孩子们没有时间当孩子。而别的民族会精心照料孩子们,会为他们办起学校,孩子们天天拥出学校,他们是民族的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里,拥出校门的总是同一批孩子。我们没有学校,瞬息之间就从我们民族涌出成群结队的孩子,多得数不胜数,他们还不会吹口哨,便快乐地嘶嘶作声或尖叫着,他们还不会跑,便打着滚挤来挤去滚个不停,他们还什么都看不见,便一块儿笨拙地拽走一切,我们的孩子们啊!不像在那些学校里,总是同一批孩子,不,我们的孩子层出不穷,没有终结,没有间歇,一个孩子刚出世,就已不再是孩子了,他身后已挤满了新的孩子面孔,他们为数众多,难分彼此,匆匆忙忙,欢欢喜喜,浑身粉扑扑的。当然,这一切未尝不美好,别的民族可能还对我们羡慕不已呢,可是,我们无法给予孩子们一个真正的童年。这种状况的后果就在于,我们民族充满了某种无法泯灭、无法消除的孩子气;与我们的最大长处——我们可靠务实的思维方式——完全相悖,我们有时的行为愚蠢至极,像孩子干傻事一样,荒唐、挥霍、大手大脚、轻率,这样做常常只为了一时的高兴。我们自然不可能再像孩子那样心花怒放,但我们的快乐中绝对有孩子气的开心。从我们民族的孩子气中,约瑟芬一直获益匪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