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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流放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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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页

书籍名:《在流放地》    作者:卡夫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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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旅行者侧耳听完军官的解释,两手插在衣兜里,观看着机器的操作。被判决者也在观看,却一点都不明白。他微微弯着腰,目光追随着摆动的针,这时,士兵在军官的示意下,用刀子从背后划破被判决者的衬衣和裤子,衣裤随之掉落下来;他还想抓住下落的衣服遮羞,然而,士兵把他举起来,抖落了他身上仅存的碎片。军官调整好机器,在这寂然无声的片刻里,被判决者被放到了耙下面。松开了铁链,捆上了皮带;一开始,被判决者似乎感到一阵轻松。这时,耙又往下降了降,因为这人很瘦。针头触到他时,一阵寒颤掠过他的皮肤;士兵正忙着拴紧他的右手,他盲目地伸出左手;却恰好指向旅行者所站之处。军官不停地从旁边瞧着旅行者,似乎想从他的脸上看出他对处决的印象,至少他已为旅行者做了粗浅的讲解。
              这时,捆手腕的皮带断了;可能是士兵捆得太紧了。士兵指着断掉的皮带,请军官帮忙。军官走过去,把脸转向旅行者说道:“机器的组成复杂精密,难免会这儿坏那儿断的;可别因此影响对机器的总评价。皮带马上就可以换;我打算用铁链;这样一来,右胳膊当然就震颤得没那么柔和了。”他一边捆链条,一边又说道:“如今,机器的维修费用被大大削减了。前任指挥官在任时,我可以随意支配一笔专用于此的款项。这儿还有一个材料库,里面的配件应有尽有。我承认我当时用得有些浪费,我是说以前,不是现在,新指挥官现在却还这样指责我,无非是想找借口干掉老机构。如今,他亲自掌管着机器的费用,我要是派人去领根新皮带,还得把断了的拿去作证,新皮带十天以后才能发下来,而且质量更差,不禁用。至于我在此期间没有皮带怎样让机器运转,这就没人操心了。”
              旅行者寻思着:断然干涉他人的事总是应当三思而后行的。他既非流放地的居民,也不是流放地所属国的公民。假若他想谴责甚或阻止这次处决,人们可能会对他说:你是外国人,住嘴吧。对此他将无言以对,只能补充说,他这样做,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因为他旅行的目的只是观看,绝非更改他人的法律制度。是这里的情形促使他跃跃欲试。审判程序不公正,处决不人道,这都是毫无疑问的。谁也不会认为旅行者有私利可图,因为他与被判决者素昧平生,又不是同胞,而且,被判决者绝非让人起怜悯之心的人。旅行者本人持有高级官员的介绍信,在这里受到了礼遇,他被邀请参观处决,这似乎意味着,人们要求他对这一法律程序做评判。更说明这一点的是,他刚才听得清清楚楚,指挥官并非这种程序的追随者,对军官抱近乎敌对的态度。
              这时,旅行者听到军官一声怒吼。他费了好大力气,刚把衔嘴塞进被判决者嘴里,被判决者却禁不住一阵恶心,闭上眼睛呕吐起来。军官赶紧拎起他,想把他的头转向坑;可是太迟了,污物已顺着机器流淌下来。“都是指挥官的错!”军官喊道,疯狂地摇着面前的黄铜合金柱,“机器给弄得像猪圈一样脏了。”他双手颤抖着指给旅行者看发生了什么事。“我不是对指挥官解释过好几个钟头了吗?犯人在处决前必须饿一整天。这些新来的温和派却持另外的看法。在他被带走之前,指挥官的女眷们给犯人嘴里塞满了甜食。他一辈子以臭鱼果腹,现在却有甜食送到嘴边!这倒也罢了,我不反对,但为什么不弄一个新衔嘴呢?我已经申请了一个季度。上百个犯人临死前吸过咬过的衔嘴现在让他含在嘴里,他怎么会不恶心呢?”
              被判决者低垂着头,看上去很平静,士兵忙着用被判决者的衬衣擦机器。军官走向旅行者,旅行者预感到了什么,退后一步,军官却抓住他的手,把他拉到一边去。“我想私下跟您说几句话,”他说道,“行吗?”“当然可以。”旅行者说,垂目听着。
              “您现在有机会欣赏的这种程序和处决如今在我们流放地已经没有公开的追随者了。我是追随者的惟一代表,同时也是老指挥官这份遗产的惟一代理人。我不再奢望进一步发展这种程序,为了保护现存的一切,我已鞠躬尽瘁。老指挥官在世时,流放地遍布着他的追随者;老指挥官的说服力我具备一些,他的权力我却一点也没有;因此,追随者都已销声匿迹,他们人数虽然还不少,但谁也不愿承认。在处决日,比如今天,您如果去茶馆听听他们的聊天,可能只会听到闪烁其词的言论。他们全都是追随者,但是,在现任指挥官的领导下,在他的新观念的统治下,他们根本不会助我一臂之力。现在我问您:这样一个毕生的杰作”——他指了指机器——“难道应当因为这个指挥官以及对他施加影响的女眷们而被毁掉吗?您虽然只是在我们岛上逗留几天的外国人,能听之任之吗?不能再耽搁了,他们正在密谋撤销我的审判权;现在指挥部商量很多事都不请我参加;甚至您今天的来访,我认为也很说明这种局面;他们是胆小鬼,把您这个外国人推到前台来。——要是在以前,处决是多么不同啊!处决前一天,山谷里已人山人海;都是为了亲眼目睹处决;一大早,指挥官就和他的女眷们来了;军号声唤醒了整个营地。我向指挥官报告,一切准备就绪;全体人员——高级官员一律不准缺席——整齐地坐在机器周围;这堆藤椅就是那个时代的可怜遗迹。那时候,机器擦得锃亮,几乎每次处决时,我都使用新配件。在数百双眼睛的注视下——观众都踮着脚站着,那边的斜坡上站得满满的——指挥官亲手把被判决者放到耙下面。今天随便哪个士兵都可以做的事,那时是我这位审判长的职责,为此我深感荣幸。接着,处决开始了!没有任何杂音干扰机器的操作。有些人根本不看,闭上眼睛躺在沙地上;大家都知道:现在正义得到了伸张。在一片寂静中,只听到被判决者被衔嘴压低的呻吟声。如今,机器从被判决者嘴里已挤不出衔嘴所抑制不住的呻吟;那时,写字的针还滴出一种腐蚀性液体,如今却不许再用这种液体了。嗯,第六个钟头到了!人人都想在近处看,这哪能办得到呢?指挥官英明地指示,应当首先考虑儿童;我因公务在身,当然可以一直呆在被判决者身旁;我常常蹲在那儿,一手抱一个孩子。我们是怎样全神贯注地观察着受刑人脸上焕发出幸福的光彩!我们的脸颊沐浴在这终于来临、却已在消逝的正义的光辉之中!那是多么美好的时光啊,我的同志!”军官显然忘了站在他面前的是谁;他抱住旅行者,把头搁在他肩上。旅行者十分尴尬,不耐烦地越过军官的头看过去。士兵打扫完毕,正把一罐大米粥倒进桶里。被判决者像是已经完全缓过来了,一看见粥就用舌头去舔。士兵一再把他推开,因为粥是为晚些时候准备的,可是他自己也不规矩,把一双脏手伸进桶里,当着贪吃的被判决者的面吃了起来。
              军官很快就克制住了自己。“我并不是想让您动情,”他说,“我知道,如今要让人理解那个时代是不可能的。再说,机器还在运作,摄人心魄。即便它孤零零地耸立在这山谷里,仍然摄人心魄。尸体最后仍不可思议地轻飘飘地腾空掉进坑里,尽管不像从前那样,数百人苍蝇似的簇拥在土坑周围。那时我们不得不在坑边上筑起一道结实的栏杆,它早就被拆掉了。”
              旅行者不想让军官看见他的脸,便漫无目的地四处看。军官以为他在观察荒凉的山谷;于是抓住他的手,转到他面前,盯住他的眼睛,问道:“您注意到耻辱了吧?”
              旅行者却一言不发。军官放开他片刻;他自己叉开腿,双手叉腰,一动不动地站着,瞧着地面。接着,他朝旅行者鼓励地微微一笑,说道:“昨天指挥官邀请您时,我就在您旁边。我听到了他的邀请。我了解指挥官。我马上就明白了,他发出这个邀请意图何在。凭他的权力他完全可以对付我,但他不敢,宁可让我接受您这位有名望的外国人的评判。他考虑得很精细;您到岛上来才两天,您不了解前任指挥官及其想法,您脑子里还全是欧洲人的观念,您可能对死刑一概坚决反对,更不用说这种机械的处决方式了,您还看到,处决缺乏公众的参与,在一台已有些破损的机器上进行,凄凄凉凉——目睹如此种种(指挥官是这样盘算的),不就很可能会反对我的程序了吗?您只要认为它不对,就不会隐而不言(我还是在说指挥官的想法),因为您肯定相信自己久经考验的信念。您见识过并懂得尊重许多民族的种种奇风异俗,所以您可能不会像在家乡那样,不遗余力地反对这种程序。不过,指挥官并不需要您这样做。随口说的一句不慎之言就够了。这话不必符合您的信念,只要表面上投合他的愿望就行了。我敢打保票,他会千方百计地向您刨根问底。他的女眷们会围着您坐成一圈,竖起耳朵听;您大概会说,‘我们那儿的审判程序是另外一个样子’,或者‘我们那儿,判决前先审问被告’,或者‘我们那儿,被判决者知晓对他的判决’,或者‘我们那儿,除了死刑还有别的刑罚’,或者‘我们那儿,只有在中世纪才有酷刑’。所有这些看法都没有错,而且您觉得这是自然而然说出来的,这些说者无心的话不会中伤我的程序的。但指挥官会怎样听取这些意见呢?我仿佛看见他这位好指挥官立即推开椅子,冲上阳台,我仿佛看见他的女眷们跟着他拥上来,我听到他的声音——他的女眷们称之为雷霆之声——他开始讲话了:‘一位西方的大学者,他专门考察各国的审判程序,他刚才说,我们这种按照古老习俗制定的程序是不人道的。这样一位权威人士做出了这样的评判,我当然再也无法容许这种程序了。我命令,从今天起……’等等。您想插言,您并没有说过他所宣称的话;您并没有说我的程序不人道,相反,凭您的深刻见解,您认为它是最人道、最符合人的尊严的,而且您很欣赏这种机械运作,——然而为时已晚;阳台上站满了女士,您根本上不去;您想引起大家的注意;您想喊叫;一位女士的手却掩住了您的嘴,——于是,我以及老指挥官的杰作就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