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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识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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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页

书籍名:《偶识此道》    作者:茨威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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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时突然发生了我始终没有预料到的事情:我自己的一只手从下面猛地向上一伸,抓住了在我外衣里面的另一个人的手。我从来也没有打算这样冷酷地还手。这只是肌肉的反射作用,连我自己也感到意外。由于纯属身体的自卫本能,我这只手不由自主地蓦地伸了上来。现在——真要命!——我的手抓住了另一个人的冰冷的、直打哆嗦的手腕,我自己也感到诧异和吃惊。不,我从来都不想这么做!
              这个瞬间我无法形容。我惊呆了:突然硬把另一个人身上的一部分冷冰冰、活生生的肉体捏在手里。他同样也吓瘫了。就像我没有力气放开他的手,心里也没有想到要这么做,他同样也没有胆量挣脱他的手,心里也没有想到要这么做。“四百五十……四百六十……四百七十……”拍卖人充满激情地在上面大声叫喊——我仍然抓牢另一个人的战栗不已的那只贼手。“四百八十……四百九十……”——始终没有人觉察到发生在我们两个人之间的事情,没有人意识到在这两个人之间正进行着殊死搏斗:只在我们两个人之间,只在我的和他的绷得不能再紧的神经之间正进行着这场无以名状的决战。“五百……五百一十……五百二十……”数字的漩涡越转越快。“五百三十……五百四十……五百五十……”终于——整个过程持续下到十秒钟——我恢复了呼吸。我把另一个人的手放开。那只手马上缩回去,消失在粟黄色外套的袖管里。
              “五百六十……五百七十……五百八十……六百……六百一十……”上面连续不断地传来响亮的声音,我们俩依然靠着站在那里,我们在这段玄妙的公案里是同谋,两个人都由于共同的经历而瘫软无力。我还感觉到,他的身体暖烘烘地贴在我的身体旁边。现在,我松弛下来,反而激动起来,僵硬的膝盖开始发抖。我觉得好像这轻微的颤动传进了他的膝盖里。“六百二十……三十……四十……五十……六十……七十……”数字跳得越来越高,但我们还是站在那里,仿佛恐惧的铁环把我们扣在一起。终于我获得了至少转过头来,朝他看去的力气。在同一刹那他也朝着我看。我正对他的目光逼视他。饶了我吧!饶了我吧!别去告发我!那双含泪的小眼睛似乎在乞求。从那圆形的瞳孔可以看出,他已心胆俱裂,世间万物的原始恐惧展露无遗。稀疏的胡子也在极度的惊恐中抖动不已。只有这双睁大的眼睛我还能看得清楚,但是除此以外,在我事先和事后都从未在任何人脸上看见过的那种无法描摹的惊惧表情中,那张面孔已经不成其为面孔了。我觉得羞愧难言,竟然有人如此卑微,如此下贱地仰面看我,仿佛我有生杀予夺之权。他这样畏惧,使我感到羞耻。我难堪地又把自己的目光转向一边。
              他明白了。现在,他知道我绝对不会去告发他了。这使他重新获得力量。略微一动,他躬起的身于便同我分开。我感觉到他要永远离开我。先是在下面松开贴在一起的膝盖,然后我的一只手臂觉察到由于紧靠在一起而传过乘的体温消失了——我觉得仿佛有什么本来是属于我的,现在忽然没有了——像扎猛子一样,我这个不幸的伙伴已不见了,在我的身边留下一个空隙。在最初的一瞬间,我舒了一口气,感到周围变得宽松了。但是一转眼我猛地一惊:那个可怜虫,他现在怎么办?他没有钱哪!可我得以在这几个钟头里经历惊心动魄的场面,还是应该感谢他。我做了本非所愿的同谋。我一定得帮助他!于是我连忙挤过人群去追他。糟糕!这个倒霉鬼误解了我这番热心肠。他从过道远处偷眼瞧我!可见他怕我。我想叫他放心,可我还没有来得及向他示意,那件栗黄色外套已飘然下楼,融人人潮汹涌的大街,可望而不可即。像开始时那样突然,我这一堂课也顿时结束。
              偿还旧债
              DearOldEllen:
              我知道,相隔这么多年收到我一封信,你一定会惊讶不已。自从我最后一次写信给你,差不多已经有五年,也许甚至有六年之久了。我记得那是你最小的女儿结婚时我给你的贺信。这次我提笔写信可不是出于这样庄严隆重的原因。我要把一次奇特的邂逅推心置腹地告诉你,我的这种需要,也许你会觉得奇怪。可是我在几天前碰到的事,只能向你倾诉,只有你一个人能够理解这件事情。
              写到这句话,我不由得停下笔来,暗暗发笑。我们当年还是两个稚嫩的十五六岁的少女,心情激动地坐在教室里,或者是在回家的路上互相倾诉孩子气的秘密时,不是也老说:“只有你一个人能够理解这件事情吗?”在我们当时的青春岁月里,我们不是互相庄严宣誓,一定把有关某个人的情况,一点不漏地每个细节都告诉对方吗?如今这一切都成了四分之一世纪以前的往事,但是发过誓就应该始终有效。我要你看到,虽然迟了一些,我还是忠实地恪守诺言。
              整个事情是这样发生的。我今年经历了一段艰难的时日。我丈夫作为主任医师调到R城的大医院里,搬家的事情全部落在我一个人身上。这当儿我女婿又带着我女儿出差到巴西,把三个孩子留在我们家里。孩子们突然得了猩红热,一个接一个,我得护理他们……最后一个孩子还没有完会病愈,我的婆母又去世了。一切都乱了套,我起先以为,自己能够挑起这副重担,可是不知怎地,这些事情让我耗去的精力心血远远超出我的想像。有一天我丈夫默默地端详了我一阵之后,对我说道:“我想,玛格丽特,所幸孩子们都已经恢复健康,你应该关心一下你自己的身体了。你看上去疲惫不堪,你让自己劳累过度了。到乡下哪个疗养院去呆上两三个星期吧,这样你又可以重新精力充沛了。”
              我丈夫说得有理,我承认我已心力交瘁,事实上情况还要糟。一有客人来,我便意识到这一点,——自从我丈夫在这里就职以后,我们不得不应酬大批客人,还得外出做客——客人呆上一个小时,他说什么,我就有些充耳不闻了。最简单的家务事我也常常忘记,而且忘记的次数越来越多。早上我得使劲强迫自己才能起床。我丈夫想必用他那清澈的、训练有素的医生眼光,诊断出我这身心极度疲惫的状况。我的确别无所缺,只缺少十四天休养。两周之内,不去想厨房,不去想内衣床单,不去想做客访问,不去想每天的琐事,两周之内,一个人呆着,只做我自己,而不是只做母亲、外婆,家庭主妇和主任医师的夫人。碰巧我居孀的姐姐有时间到我们家来,这样我不在家一切也都有人照顾,我没有了后顾之忧,便听从了丈夫的忠告。二十五年来我第一次独自离家休假,是的,我甚至事先就怀着某种迫不及待的心情,希望这次全身放松会给我带来新的活力。我丈夫叫我在一家疗养院疗养。只在这一点上我拒绝了他的建议,尽管他很周到,事先给我选定了一家疗养院,他和这家疗养院的院长是青年时代的朋友。我之所以拒绝,是因为那儿仍有许多人,还有熟人,在那儿又要讲究繁文缛节,应对进退。而我别无所求,只求和我自己在一起,两周之内,看看书,散散步,做做梦,不受干扰地多睡一会儿。两周之内不打电话,不听收音机,两周之内,沉默无言,两周之内平静无忧地做我自己,如果可以这么说的话。多年来我无意识地,别无所求,只向往这种完完全全的彻底沉默和彻底休息。
              我于是回忆起我们婚后最初几年住在波岑的情景,我丈夫当时在那儿当助理医生。有一次,我们徒步三小时。爬到山上一个偏僻的小村子里。在一个小得可怜的市中心广场边上,面对着教堂,有一家乡下旅店。这类旅店在蒂罗尔很常见,房子用又宽又大的四方石块盖在平地上,二层楼上面是宽阔的、遮住全屋的木头屋顶,有一个宽敞的露台,这一切全被葡萄叶簇包围起来。当时正值金秋季节,葡萄叶簇像是殷红的可又使人清凉的火焰围着房子熊熊燃烧。旅馆左右两侧蹲着一排排矮小的房屋和宽阔的谷仓,颇像忠实的狗,而旅馆则敞开胸怀站在柔和的飘浮的白云下面,远眺前面绵延无尽的群山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