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催眠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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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页

书籍名:《催眠椅》    作者:莫泊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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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塞纳河在我的房子前面伸展开去,没有一丝波纹;清晨的太阳给它抹上一层清漆。这是一条长长的美丽、宽阔、缓缓的河流,银光闪闪,间或也有些地方被染成紫红色。河的对岸,排列整齐的大树沿着河岸筑成一道绿色的高墙。
              生活,充满朝气、欢乐、爱情的生活,每天都重新开始。我们可以感觉到它在叶丛中战栗,在空气里颤抖,在水面上闪烁。
              有人把邮差刚送来的报纸交给我。我走到河边,一面轻踱慢步,一面读着报纸。
              我打开第一份报纸,几个大字赫然在目:“自杀统计”;细读之下,得知过去一年里竟有八千五百多人自杀。
              顿时,这些自杀者历历呈现在我的眼前!我仿佛亲眼看到了对活厌了的绝望者的这种丑恶却又是自愿的大屠杀。我看见一些人血流如注,一颗子弹打碎下巴,打烂脑袋,射穿胸膛,孤零零地在旅馆的小房间里慢慢地苟延残喘,他们并不想自己的伤口,想的仍然是自己的不幸。
              我还看见一些人喉咙被割破,肚子被剖开,菜刀或者剃刀还拿在手里。
              我还看见一些人,坐在一个浸泡着火柴的杯子或者一个贴着红色标签的瓶子前面。
              他们两眼呆滞地望着这杯子或者瓶子,一动不动;然后喝下去,然后等着;接着他们脸上露出痛苦不堪的表情,嘴唇抽搐;恐惧令他们眼神慌乱,因为他们不知道死亡之前是那么痛苦。
              他们站起来,稍停片刻,便倒下去,两手捂着肚子,感到五内俱焚,毒液像烈火般吞噬着他们的肠胃。
              我还看见一些人吊在墙壁的钉子上,窗户的长插销上,天花板的钩子上,顶楼的房梁上,夜深雨狂时的树枝上;我能猜想到他们伸出舌头、一动不动地悬在那里以前都干了些什么。我能猜想到他们内心的苦恼、最后的犹豫,以及他们系绳子、看看系得牢不牢、套在脖子上、让自己悬空的一系列动作。
              我还看见一些人倒在他们脏乱不堪的床上,有怀抱幼儿的母亲,有饥肠辘辘的老人,有被失恋的忧伤撕心裂肺的姑娘,他们全都肢体僵硬,窒息了,断气了,而煤炉还在房间里冒着烟。
              我还眺见一些人黑夜里在空寂的桥上徘徊,这些人最凄惨。河水从桥洞下流过发出潺潺声。他们没有看河水……但是呼吸着它冷飕飕的气息,他们想像得到它的存在!他们需要它,他们又怕它。他们不敢啊!可是,他们又必须如此。远处某个钟楼响起报时的钟声;突然,在黑夜的广漠的寂静中,一个身体跌落河里的扑通声,几声叫喊,几下两手扑打水的响声,转瞬即逝。也有的时候只听得见他们落水的扑通声,因为他们把自己的两手捆上了或者在脚上绑了石头。
              啊!可怜的人们,可怜的人们,可怜的人们啊,我那么强烈地感受到了他们的悲情,那么深切地体验了他们的死!我经历了他们的所有苦难;在一个钟头的时间里,我经受了他们受到过的所有折磨。我了解了把他们逼到这一步的所有苦恼,
              因为我清楚生活的迷人外表下掩盖着卑鄙龌龊,再也没有人比我更清楚这一点了。
              我多么了解他们啊,这些惨遭厄运虐待的弱者,他们失去了心爱的人,从迟早会得到报偿的梦想中醒来,从对残暴的天主终会变得公正的幻想中醒来,看破了幸福的幻影,厌腻了,希望结束这出无间歇的悲剧或者可耻的喜剧。
              自杀!这是已经精疲力竭的人们仅剩的力量,这是不再有信心的人们仅剩的希望,这是失败者的崇高的勇气!是的,这个生活至少还有一扇门,我们总可以打开它到另一边去。自然偶尔发了个慈悲,没有把我们关得严严的。为了那些绝望的人,谢谢啦!
              至于那些仅仅是看破尘世的人,让他们随心所愿、放心大胆地向前走吧。他们没有什么可怕的,既然他们能够离开,既然他们死后总有这扇连梦中的神灵都无法关闭的门。
              我想着这群自愿死去的人:一年八千五百多啊。我觉得他们就好像去集结起来向世界发出一个祈求,喊出一个心愿,要求一件等世人更能理解时才能实现的事。我觉得这些自处死刑者,这些自割喉咙的人,这些自我下毒的人,这些上吊的人,这些自我窒息的人,这些投水的人,好像结成了一个可怕的部落,正在走来,如同投票的公民那样,对社会说:“请至少给我们一个轻松的死法!你们既然没有帮助我们活,那就帮助我们死吧!你们瞧,我们人数众多,我们有权在这自由的、哲学思想独立的和全民投票的时代发言。请施舍给那些放弃生命的人一个不让人厌恶也不令人恐惧的死法吧。”
              ………………
              我开始胡思乱想起来,任凭我的思想围绕着这个主题驰骋遨游,生出种种古怪和神秘的幻象。
              一时间,我仿佛来到一个美丽的城市。原来是巴黎。但在什么时代呢?我在街上信步漫游,观赏着一座座房屋、剧院、公共机构。忽然,在一个广场上,我看到一座大楼,十分高雅,精致而又美观。
              我大吃一惊,因为这大楼的门脸上可以读到几个镀金的大字:“自愿死亡者协会”。啊!清醒状态下的梦境真是怪哉,我们的精神竟然翱翔在一个既非现实而又有可能是真的世界!那世界里没有一样东西让人惊奇,没有一样东西令人不快;幻想摆脱了羁绊,再也分不清什么可笑与可悲。
              我走近这座建筑。一些穿着短套裤的仆役坐在门厅里,衣帽寄存处前面,和一个俱乐部的入口处别无二致。
              我于是走进去看看。一个仆役站起来,问我:
              “先生有什么贵干?”
              “我想知道这地方是做什么的。”
              “没有别的事吗?”
              “没有。”
              “那么,先生愿意让我领您去见见协会秘书吗?”
              我犹豫不决,问道:
              “可是,这不打扰他吗?”
              “啊,不会,先生,他在这里就是专门接待希望了解情况的人的。”
              “走吧,我跟您去。”
              他带我穿过一条又一条走廊,走廊里有几位老先生在聊天;然后把我领进一间办公室,那办公室很漂亮,只是光线有点晦暗,所有家具都是用黑色木头做的。一个浑身肥肉、大腹便便的年轻人一边抽着雪茄,一边在写信。我一闻烟味儿就知道那是上等雪茄。
              他起身。我们互相致礼。等仆役走了,他问:
              “请问您有什么事需要我效劳吗?”
              “先生,”我回答他,“请原谅我的冒昧。我从未见过这个机构。大楼门脸上的几个字让我感到非常惊讶;我希望知道这里究竟是做什么的。”
              他还没回答,先露出微笑,然后,带着洋洋自得的神情,低声说:
              “我的天主啊,先生,我们在这里杀那些想死的人,让他们死得干净利索,从从容容,我不敢说舒舒服服。”
              我并没有大惊小怪,因为在我看来总之这是自然而又正确的。我特别惊异的是,在这个思想低下、功利至上、言必称人道、人人都自私自利、一切真正的自由皆受限制的星球上,居然有人敢从事这样一个解放的人类才有幸拥有的事业。
              我又问:
              “您怎么会有这个想法的呢?”
              他回答:
              “先生,自杀的人数在一八八九年万国博览会以后的五年里急剧增长,采取对策已是刻不容缓了。大街上,集会上,餐馆里,剧院里,火车上,共和国总统的招待会上,到处都有人自杀。